面對羅藝忽然改口包攬了一切的罪責,秦旭感到詫異,他凝神仔細打量眼前的小羅藝,平和的聲音問他:“你如何反口了?你大哥他不會扯謊,他做出這等辱沒門風的丑事,理應伏法。如此孽障,秦府就是斷子絕孫也不缺他這根苗!”
羅藝望著義父滿臉褶皺的臉,滄桑爬滿額頭,蒼白的須發如秋后的枯草逢了霜打一片花白。
一陣悲秋的蒼涼浮上心頭,羅藝動情地吐露肺腑之言:“爹爹,大哥是個難得的人中君子,軍中不可或缺的驍勇戰將。羅藝口中不服,但是對大哥的行事磊落已經心服。孩兒左右思想,大哥不是輕浮魯莽之人,所作所為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在。羅藝原本就是一市井頑童,偶然混跡軍旅,蒙義父賞識提拔才有今日。但比起大哥,羅藝不過是尸位素餐,大哥秦彝才真是朝中的棟梁。如今朝廷內憂外患,還是留了大哥在朝中有用。至于羅藝,私下同有婦之夫茍且,頂多被罷官打上一頓板子也就罷了,丟了功名羅藝也不在乎,離開秦府……”羅藝挑眼看看義父苦笑一下說:“孩兒在秦府的這些時日,總算是見識了大戶人家的門風。什么家法門風,就是三天兩頭的拿人當牲口打。藝兒挨打倒也咎由自取,可是大哥行為端方也終日逃不過爹爹的教訓,可見就是藝兒留在府里,就是再長進也強不錯大哥,日后也少不得吃‘竹筍熬肉’做家常便飯。不如就此別過義父,換了大哥回府,也算報答義父知遇之恩。”
羅藝抿著嘴,邊說邊查看義父的表情,微晃著身子,帶了幾分頑皮的樣子,但是心里卻在想:“日后我要是有個兒子,一定讓他為所欲為,依了性子在陽光下生長。天下父子最大的悲情莫過于秦家父子了。秦彝大哥如此出眾的人物,在義父眼里還是滿身的不是。”
秦太宰擺擺手,老淚在眼眶里轉轉,對他說:“藝兒,義父很無理很蠻橫嗎?義父是為了你們好,為了子孫們知道忠君為國,知道立身處世之本。你大哥的事,你不要再插手!”
任仙姝失蹤之事成了一個迷局,沒有人能猜透。
蕊珠看著羅藝,眼里滿是崇敬,從未有過的嬌羞浮上臉頰,說了一句:“想不到,真想不到,你為了大哥,還能舍棄自己。”
“好歹做了你一回哥哥,如今我就要走了,再也不會惹你和娘厭煩。”羅藝說,對她笑笑,眼前那個美麗又刁鉆的小丫頭似乎也沒有那么令他生厭了。
“我自幼無父無母,沒有手足兄弟,如今有個家,心滿意足,一個人讀來讀去,沒什么掛念。倒是大哥如今身負秦家的厚望,寧氏嫂嫂她懷了身孕,她,要生了。”羅藝痛苦的側頭,似乎他殞身填海,就能換來風波平定。半張臉藏在被子中,似乎在掩飾心中的苦痛。
自從任仙姝失蹤,陳后主心頭有時悲傷有時擔憂,偶爾聽到琴瑟聲就想起任仙姝美麗的身影,但是見到了愛妃張麗華美艷凄楚的目光,他又為任仙姝的事對張麗華有著負罪感。
回首時,他卻看到秦蕊珠。
秦蕊珠翹著小嘴立在他面前,一身淡綠色的衫子輕盈若仙,她面若桃花,卻是含了幾分怨怒,責怪地說:“皇兄好沒個道理,為了一個女人,欺負家兄老實。虧得家兄還替皇兄在蕭將軍面前開脫,違心的為皇兄‘辟謠’。”
每次看到秦蕊珠嬌美的面龐,陳后主都心魂蕩漾,他喜歡這個小妹妹,過去是個小妹,如今是個亭亭玉立的美女,毫不遜色于張麗華。張麗華美艷,卻是少了些修養,帶了些俗媚,蕊珠小妹的妖嬈,才真正是云中仙子。
“秦府大難臨頭,人人都說秦彝他擁兵有意謀反,不削了他的兵權,難平息謠言。朕已經替他在群臣面前開脫了數次,他竟然來出了如此的紕漏。再者,軍令狀是他立的,沒人去逼他。平白的一個弱智女流……細作他都擒不到,若非是通敵,還有什么解釋?小妹,你可有什么好辦法讓朕去說服群臣就說來聽聽?”
此刻陳后主已經有了自己的盤算,他含了得意的笑望著秦蕊珠,嘴角的弧度漸漸弓起,帶了得意。
蕊珠才回到秦府,皇上就派大臣去說親,要納了蕊珠小妹做妃子。
提親的大臣同太宰秦旭在書房里密談了許久,說是皇上也是迫不得已而出此下策,還是因為要尋個方法去開脫秦彝私放奸細的罪責和開釋大臣們對秦家獨占朝野的疑心。
秦府上下悲憤不已,老太宰唉聲嘆氣,一入宮門深似海,不能害了女兒的終身。但若是不遵從圣旨,怕是秦府就要危在旦夕。拿秦彝開刀不過是個開端,后面不知道皇上還要做什么荒唐事?可這是交換的條件,是保全長子秦彝性命的唯一方法。
秦蕊珠聞聽噩耗大驚失色,恍悟過來后哭鬧著不肯答應嫁給皇上,平日寵愛女兒若掌上明珠的秦旭看著女兒哭夠才沉靜的勸女兒說:“覆巢之下無完卵,你還是認命吧。你入了宮,就如春秋時那些和親的公主,換得家國的穩定。大陳不能亂,如今隋軍虎視眈眈要進犯。”
平日里哥哥對她稍有厲色,父親都會出來袒護她,如今父親竟然為了保哥哥要舍棄她,秦蕊珠急惱得哭了起來。
羅藝忿然起身,頂撞道:“皇上若是個明君,就不該在此時去惹秦家,他敢如此去做,就是個糊涂東西!”
秦太宰一瞪眼,羅藝撐了傷痛的身子卻毫不屈服:“父親,妹妹不能嫁進宮中,蕭大哥的夫人是個先例!”
門外一陣踉蹌的腳步聲,秦彝跌跌撞撞的奔進來一頭汗水,他扶了門框,震驚的眼神望著妹妹,長吐了口氣說:“妹妹,你在,你還在!”欣喜的目光緩緩張開手,小妹蕊珠飛奔過來撲入他的懷里。嗚嗚哭了起來。
“爹爹,孩兒都得知了,妹妹入宮是換孩兒性命的籌碼,孩兒誓死不從!”秦彝跪在地上,羅藝恨不得提他起身,秦彝大哥又有什么錯,錯都在義父優柔寡斷,縱容了那個昏君。
“彝,你不要說了。都是你闖了禍,害到你妹子的一生。你,你且長個教訓好自為之吧。這么大了,爹也不想屢次三番的責打你,你也要自重,也要要個臉面!人不知恥,與禽獸何異!”
秦旭的話罵得陰狠,羅藝都聽不過耳,義父如何這樣指責大哥?大哥也是晚了一步讓任仙姝逃走,再或者,就是皇上搶前一步派人殺了任仙姝,設個套去算計秦家。
“爹爹,孩兒有一事不明,那個昏君,如此無道。欺占下屬的妻女,人神共憤!爹爹手握重兵,在朝廷上深有威信,為什么不取而代之?天子無道,人人可取而代之!”
羅藝話音未落,臉上狠狠的著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撲倒在地恰被大哥秦彝一把抱住。
“小弟!這話大逆不道!”秦彝忙制止,秦旭指了羅藝氣得牙關顫抖,說不出話來。
秦彝跪在地上,筆直了上身,平靜地說:“爹爹息怒,小弟不懂事,他是氣話。任仙姝是孩兒放走的,孩兒一人做事一人當,爹爹若是責罰,就責罰孩兒吧。”
秦夫人趕來,聽到兒子的瘋話哭笑不得地上前攙扶兒子說:“傻東西,你胡說些什么?就因何去放那賤人?若是羅藝他放任仙姝,也還講得通,他同那任仙姝私相授受,行為不檢才惹出流言蜚語。你一項規矩本分,就是說來有誰會信?”
秦彝緊咬了下唇,遲疑了說:“母親,爹爹,是孩兒放了任仙姝,是因為,是因為……”秦彝的話語越發的猶豫,終于斬釘截鐵的瀉出后半句:“孩兒仰慕任小姐的才華,孩兒喜歡她。”
一句話如颶風襲來,所有人立在原地迷失了方向,秦太宰夫婦面面相覷,秦彝垂頭說:“孩兒喜歡她,因是頭一面見她去告御狀就喜歡她的堅毅果敢,與眾不同,后來聽過她撫琴,看過她的詩文,看她教妹妹插花,知道她不是凡塵俗女。孩兒是發乎情,止乎禮,一只不敢褻玩怠慢她,后來知道她被蕭大哥欺負,也同情她的境遇。孩兒同任姑娘見過幾面,在秦府,在蕭大哥府里,幾句話就對她念念不忘。如今她惹上了官非,但她是無辜的,所以孩兒那日私自放了她。”
一記耳光扇得秦彝撲倒在地,陣陣耳鳴眼前金星亂濺。大腿上狠狠挨了幾腳,疼得他呻吟幾聲。
“孽障!畜生!這是什么混賬話!你個混賬,兩個一對畜生!”秦太宰氣得抓起紫砂茶壺朝兒子頭上砸去,被緊緊抱住了腰。
“彝,你瘋了嗎?胡說些什么,這可還是當著你的媳婦的面呢。你媳婦多賢德的一個女人,如何你就喜歡那個賤貨,你是在騙人,是為羅藝開脫,是為了救你妹妹,是嗎?”秦夫人慌得追問,秦彝搖搖頭。
羅藝始終注視著大哥秦彝的目光,他誠摯坦蕩,不似在打誑語,雖然是難以啟齒的心中秘密,但是說的坦誠,那段感情是那么的純真無邪。羅藝如何想不到是大哥秦彝喜歡上任仙姝,難怪他遇到任仙姝的場合,似乎次次能在附近看到大哥的身影。
秦旭背過身,顫抖著手指指向身后的兒子,蠕動嘴唇半晌說不出話,久久的從心底一聲慨嘆,罵了句:“家門不幸,生此孽障!以為他是塊璞玉,雕琢至今才發現是塊頑石!”
“老爺,彝如今成家立業是個大人了,老爺的話太重了。”
“你看他,恬不知恥!真是世風日下!我自當他出了紕漏干不成這么件小事,害得蕊珠要嫁入宮門替他受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家門不幸,簡直不知廉恥!拖出去打,往死里打!打死了干凈,自當沒這個兒子!”秦旭暴怒道,花白的胡須吹得立起,秦彝昂起頭,從來沒有在父親面前抬過頭,平素唯唯諾諾的他終于正聲說:“爹爹的眼里,孩兒始終是不成器的不肖之子,孩兒資質愚鈍,自愧不如小弟聰穎。只是蕊珠妹妹不能入宮為妃,孩兒不會答應以妹妹的終身大事來換孩兒的項上人頭。”
父子之間一直是恪守禮法,冷冷的,淡淡的,父子間的溫情不多如今氣頭上的狠話更是涼意侵心。
“說,任仙姝在哪里?”太宰質問,秦彝搖頭,羅藝覺得此事蹊蹺,大哥在梅花山別館初見他,還詐他問任仙姝去了哪里?莫不是有什么隱情?如今大哥挺身而出,承認了同任仙姝的私情,又是為了什么?
“孩兒遵從了父母大人之命娶妻生子,只是心里對任小姐有一絲好感,同情她的悲慘境遇,放了她一條生路,父親若是怪,就手刃了孩兒吧。”
秦彝肅然立在父親面前,修長的脖頸,瘦削的面頰上隆起紅腫的掌痕。
寧氏嫂嫂嗚咽著掩面逃離,院內一片長吁短嘆的聲音和悲咽聲,伴隨著老太宰的咆哮聲。
聽說寧氏嫂嫂哭著回了娘家,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
秦彝在庭院跪了大半夜,才被母親和秦安勸去歇息,秦府上下愁云慘霧,各個面色陰沉。
這幾日羅藝都是照顧在秦彝身邊,打個地鋪睡下伺候他,心里想和他談幾句任仙姝,其實他的印象里,初面時的任仙姝氣質優雅舉止嫻靜,卻也吸引過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又有什么?
“她心里一直喜歡你。”秦彝開口說,聲音沙啞:“她一直在等你,可惜知道一切都是夢。她是天邊的一只鳥,黃金絲籠子不是她的家,她該宿去林間花叢的。”秦彝的話語中滿是溫情。
“大哥,你真的喜歡任仙姝,才冒死放了她?”羅藝難以置信。
秦彝笑了,對他說:“我喜歡任仙姝是不假,但是我放了她不是因為同她的私情,是另有玄秘的大事。”忽然聲音低沉嚴肅的說:“小弟,大哥求你一事,你速速帶了蕊珠連夜離開這里,帶她去邊關,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