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盼這個女兒能聰明乖巧,將來平平凡凡嫁個好人家,就是她的幸運。”任仙姝笑笑說,又想起什么問羅藝:“放了我走,一定牽累了秦將軍為我受苦,若見到他,替小女子道個謝。還有一事,我忘記告訴秦少將軍了。”
羅藝側頭揩了眼角的淚,聽任仙姝繼續講:“家父曾講,當年秦家二夫人犯了官司,依照規矩,是要去公堂上過堂,這樣就令秦太宰顏面掃地。秦太宰大公無私,吩咐家父但提了二夫人去依法公辦。二夫人被‘請’去了衙門,她向家父供認不諱,承擔了所有罪名,但只有兩件事求家父,一是要等到秦太宰的休書到了,再讓她過堂,她已經很對不起秦家,不能再侮辱太宰大人的聲譽;二是她要回府去收拾幾件衣衫,去看看孩子一眼,再來伏法。誰想到,她是抱了赴死的心回秦家的。家父每提起此事,就很是感傷,好端端的一對母子,就生分了,后來一見到秦彝少將軍,我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從他的容貌中去分辨那可憐的女子的一絲痕跡,尤其是我自己落魄后,更是同情秦少將軍,不知道沒了娘的孩子如何長大?畢竟二夫人觸墻自盡時,他已經記事。”
羅藝抱過孩子,逗哄了一陣,滿心的傷感。
任仙姝的癡情,他心中有愧,但是誰讓這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只是大哥,因為物傷同類,由生母的悲慘遭遇推及到對任仙姝的憐憫,竟然不惜承擔了這么大的罪名。
記得義母曾說過,每天提心吊膽就怕他們父子中間再出什么紛爭,但事事不順,總是不太平,天不遂人愿。
隋軍兵分四路包抄金陵,一路打來所向披靡。南陳的軍隊準備不足,很多士兵對朝廷早有怨氣,也無心戀戰,一路敗退。
隋兵壓境,秦旭太宰就聽到了傳聞,鎮守馬鳴關的蕭摩訶要投敵,而且消息絕對可靠,大隋天子楊堅的御弟楊林已經同蕭摩訶接洽,許了高官厚祿和重金。這些伎倆是兩軍陣前勸降時通常的套路,秦旭并不驚奇,只是奇怪蕭摩訶竟然如此輕易的答應同楊林會晤。
秦旭愁緒滿懷,皺了眉頭把弄手中一個青玉筆山,尋思對策。蕭摩訶是他的得意門生,戰場上驍勇善戰,他信賴他,才放了他去守馬鳴關,如果蕭摩訶如此輕易的投敵,怕是金陵城不保。
秦旭將筆山重重置在案上說:“我要親自去趟馬鳴關,勸說蕭摩訶回頭。”
眾將紛紛制止。
這時秦彝從眾將中走出,叉手施禮鎮定的請令說:“太宰是軍中主帥,帥不可輕移,秦彝愿往。”
眾將紛紛反對,此去艱險,若是蕭摩訶早有意投敵,借機扣押了一位南陳大將當人質去大隋表功就糟糕了。
秦彝笑笑說:“蕭將軍此時心里一定還在盤算,心意未決,正需要有人為他當機立斷。去遲一步,就多一分危險,俗語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該去!還要快去!”
帳內議論紛紛,秦旭思忖片刻說:“也罷,那老夫給你五千兵馬,上路吧。”
秦彝搖頭說:“不必,秦彝輕袍緩帶,一人一騎去見蕭摩訶將軍就可。大隋的同僚見面,又是自己的師兄,何用這些兵馬?金陵城的兵馬,是護衛皇上的安危的。”
眾人都吃驚,紛紛勸說。也佩服少將軍秦彝的肝膽豪氣。
秦彝走了,并沒告訴寧氏他要去哪里,寧氏以為他去押運糧草,也沒有細問。
自從羅藝去北方開辟后路,蕊珠留在了秦府日日倚窗嘆氣,思念夫君。
近來爹爹心情不佳,戰火就要燒到金陵城下,蕊珠也為爹爹擔心。這天她去給爹爹請安,丫鬟正在整理書房,一塊熟悉的紅色綾子繡了凌霄花的圖案的帕子,很是眼熟,丫鬟小心地將帕子包著的物件從隔板上取下放置在案子上,秦旭不由問了句:“是何物?”
蕊珠記得這帕子是羅藝的,是她用來為羅藝包裹爹爹賞賜的那柄寶劍的,羅藝臨行時,偷偷將寶劍放在了大概秦彝的房間中。蕊珠記得羅藝對他說:“這劍本該是大哥的,大哥當得此劍,他才是真正的英雄,羅家的好男兒。”
蕊珠點頭,她知道大哥最喜歡這口寶劍,只是爹爹卻違心地將劍贈給了羅藝。
“這柄劍不是送與了藝兒,如何還在這里?”秦旭不解地問。
“羅藝臨行前,將寶劍偷偷轉贈給了大哥。又怕大哥不肯奪人所好,就留了個字條放在了大哥的書房。”蕊珠解釋,心里還在奇怪如何劍回到了父親的書房。
丫鬟朗聲說:“老爺,這是前日大公子親自放回到老爺的擱架上的,奴婢還問大公子這是何物,大公子說,是老爺心愛之物,物歸原主。”
蕊珠明白大哥的心跡,羅藝想借寶劍去化解大哥同爹爹的恩怨,但是固執的大哥卻退卻了這份好意,或許他的心里,即便走了羅藝這個弟弟,他在爹爹的眼里也不會是爹爹欣賞的兒子。
父女二人面面相覷,苦澀的滋味只有秦旭自己心里明白,老太宰捻著胡須嘆氣,搖頭不語。
四日后,蕭摩訶同秦彝攜手回到秦府,秦太宰下令蕭摩訶留守皇城,秦彝去鎮守馬鳴關。
蕊珠不解地問:“爹爹,羅藝曾說,這金陵城一面面水,三面開闊,易攻難守,守金陵的人一定是位智勇雙全的大將。羅藝他甚至考慮過自己留守金陵城,可見留守的守將之重要,如何爹爹還肯讓蕭大哥守皇城?不怕蕭大哥有貳心?”
秦彝解釋說:“妹妹真是近朱者赤,佛殿前的鳥也懂得禪機了。如今南陳再無大將,蕭大哥已經被我言詞說服,不會背叛南陳。只是蕭大哥對任仙姝的事心有怨憤,還要好好開導他。”
對于秦彝只身孤膽去馬鳴關勸說蕭摩訶回頭的故事在軍中傳說,將臨危不懼,肝膽照人的秦彝將軍描述得令人聽之敬佩。
后花園里,秦旭擺酒,喊了兒子作陪。秦彝為父親瞞酒,秦旭就仰頭喝下,目不轉睛地打量兒子,忽然問:“彝兒,你不怕嗎?”
秦彝微愣,笑了說:“自置身戎馬之日起,再沒有怕的。”
“聽說楊林就在馬鳴關內。”秦旭問。
“是!孩兒知道,但是也要去。孩兒去了,他就走了。”
“哦?你可對他說了什么?”
秦彝搖頭說:“不須說什么,刀劍之中,孩兒敢只身進城,蕭大哥趕放孩兒進城~~楊林,不是傻瓜。”
秦旭贊許地望著兒子點點頭,沉吟片刻,換了話題問:“彝兒,太平郎隨了外祖父家去避難,你可是想他們母子了?”
秦彝有些吃驚,再看父親時白發蒼蒼,面容憔悴,只身兩頰在酒氣微醺中透出醩紅色,那樣子形同枯木般無神,哪里還有往日威懾朝野的英氣。不知道是不是在家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朝堂上有太多的無奈,秦彝覺得父親憔悴了許多。
“想,自然是想。不過大敵當前,想又何用?退了敵兵再說吧。”秦彝說。
這回反是父親拿過了酒壺,為他斟滿了酒。秦彝倏然起身,有些亂了禮數一般的歉意,父親的枯槁的手拉住他的手,說了句:“坐下吧。”
秦彝坐回席上,老太宰嘆氣說:“那日見太平郎,那高隆的額頭,同你兒時一般的樣子。她的墳,你帶太平郎去祭拜過了是吧?”
秦彝撩衣跪倒在地低頭不語。
秦太宰擺擺手說:“隔不斷,攔不住,這就是血肉親情。她在天上望著你,她夜夜托夢要我好好的撫養你成人,堂堂正正的做人。是她自己求我休了她,她被縣丞帶走前,她哭了向我請罪,說她是不想離開我,不想離開孩子,才出了這愚蠢的下策。她做錯了事,我不能偏袒,我都打定主意,可以向皇上賜官歸野,只是我那時年輕氣盛,想為國干一番事業,不想秦家的基業就毀在我手中。她明白我的意思,她說她不會連累我的。休書,她討要,我給了她,她出了門卻哭了喊了求我饒他,不要休了她。”這回是秦旭提起酒壺對了壺嘴痛飲,隨后扔了酒壺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說:“她就一頭,撞向了影壁。”
哽咽的聲音,秦彝的涕淚齊下,他搖頭,他不信母親竟然狠心到當了他一個無助的孩子的面前去撞死,多么殘忍。
“可恨你真的不懂事,奶娘拉了你在房里,我呵斥你不許出書房半步,偏偏那個瞬間,你沖了出來。那血,就濺在了我們父子身上,她死都遺憾,不瞑目。”
一片沉寂,本在鳴叫的鳴蟲也停了叫聲。
秦彝喝了杯中酒,自嘲的一笑,起身說:“爹爹早些歇息,孩兒去護軍中看看,打點行裝,明日一早趕赴馬鳴關去守城。”
老太宰的話卡在牙關口,卻說不出,看了兒子恭敬地叩了三個頭,起身遠去。
風颯颯搖動樹葉沙沙地響,似乎為誰悲吟。
第二日,馬上頂了銀盔皂甲的少年將軍一襲絳紅色的罩袍勒馬點兵出征援救馬鳴關。
秦太宰遠遠在城頭望著,手搭在額頭擋住刺眼的陽光,看著兒子在旗幡招展中出征。
那馬踟躕著,馬上的人緩緩回身,對了城頭上的他拱手深深一躬,不能全禮,卻令他滿腹的憐意。
羅藝休整好北方的軍隊,忍不住惦記遠方的妻子,聽說隋軍重新卷土重來,蓄勢去取金陵,就將軍隊交給了副將,自己回京城去接妻子蕊珠去北方。
到了京城,城門緊閉,守門的將官認出他,才放他進城。
一路上對他抱怨說,如今戰況吃緊,前方的糧草募集不到,朝廷的國庫空虛。
羅藝皺眉問:“如何會窮到沒有了軍餉?”
守將低聲對他說:“小將軍,還不明白嗎?國庫的銀子,不都被萬歲拿去造樓閣亭臺了嗎?就這樣,張貴妃她們還造謠說,先帝節儉,臨終時留了金山銀山讓我們太宰大人代管,結果被太宰中飽私囊了!”
羅藝氣得牙關發癢,揉拳擦掌義憤填膺。國家如此,朝廷還這么的混亂顛倒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