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派管家來請紫嫣去王府做書童。
張公瑾是北平王帳下的旗牌官,悄悄告知紫嫣內幕。
小王爺自幼身體弱,如今患了怪病不禁打,幾板子下去就會昏死。但小王爺的過錯王爺又不想估縱,每次小王爺犯錯就抓了貼身小廝替打,給小王爺一個威懾。但小王爺生性頑皮,所以不消幾個月,跟班的小廝就跑掉一批,總是需要人來補缺。
近來,北平府有一處朝廷派來的眼線,是監國伍魁、伍亮兄弟,這二人是越王楊素的親戚,他們的糧草由朝廷直接調撥,人也不聽北平王節制,所以很是討厭。
伍魁伍亮聽說小王爺身邊緊缺跟班小廝,日日推薦一些眉清目秀知書達理的孩子到北平府,名為替小王爺尋來的跟班,實為眼線。但盛情之下不便拒絕,王爺囑咐王妃抓緊挑兩個可心的孩子安插在小王爺身邊填上這個空缺,也好堵住伍魁、伍亮的嘴。
紫嫣心里暗罵,北平王府的少殿下果然排場非比尋常,就連挨打都有專人去替,難怪這小王爺如此猖狂無禮。又一想,自己千里逃命來到北平府,也是因為無法知道靠山王的虛實,不知道他是否變節,不敢貿然去送死令先皇遺命付之東流。如今緊要的是搶在楊廣之前尋到弟弟佑兒,但佑兒的消息又是石沉大海。
得知了內幕,紫嫣推卻了去王府做書童的差事,只在張公瑾的宅院暫住了等候秦二哥的音訊,日日心中煎熬,也忘卻了自己的處境,只一心記掛秦二哥。
第四日,張公瑾哭喪了臉歸來,不多時史大奈也六神無主的跑回來。
“李兄弟,曾聽秦二哥說,你家也是世代行醫的?”張公瑾謹慎地問,紫嫣見他神色不對定然是有求于他,忙應了反問:“是誰抱恙?該不是秦二哥在大牢得了???”
史大奈一把推了張公瑾去一旁,嚎啕道:“我們小王爺,死了!”
“小王爺?”紫嫣更是不解,那位不可一世囂張霸道的小王爺前幾天還活靈活現地在這里頤指氣使的欺負人,死了?死了怕還替民除害了!
紫嫣心想,心里反生出些快意恩仇的愜意。
見紫嫣似是不信,張公瑾跺腳道:“我曾對你講過,小王爺身子骨弱,近些年還染了怪病,不吃打,板子一落身不消幾下就昏死過去。王爺是知道這個道理的,所以這些年不敢碰小王爺,逢他犯了過失都是跟班的小廝替打。只是這回,王爺氣頭上狠打了小王爺幾下,這褲子才扒下來沒打幾下,怕是小王爺身子嬌貴不吃疼,又急火攻心,這一厥過氣就再沒醒來,斷了氣了。換了多少個郎中診治都說是小王爺身體僵硬冰涼已經魂魄散了,可王妃哭得死去活來不肯信,我們也不信。小兄弟,聽說你一路上妙手回春治好過幾例厥死之癥的病人,秦二哥讓我們來求求你想個方子,死馬當作活馬醫!”
尸厥的病癥紫嫣聽師父說過,但卻未親手治過。況且這小王爺已經死去了半日沒了個氣息,她心里無底。但是既然秦二哥信得過她,讓她幫忙,也沒有推諉的道理。摸摸額頭被小王爺的鷹啄傷的疤痕,心有不甘,也暗怪秦二哥多事。北平王的一百殺威棒正高舉著等了秦二哥,秦二哥還有閑情去管那個刁蠻的小王爺的死活。
但醫者父母心,紫嫣還是靜下氣了解:“王府的醫官診脈后如何斷論?”
張公瑾答:“說是什么脈象陰陽逆行,是大兇之兆,扎了人中穴都不見醒。”
“可是王爺的板子打傷到小王爺的要害?”紫嫣再問。
史大奈跺腳道:“不過就是屁股蛋上挨了三五板子,也不見紅傷,青紫都不曾有,哪里就碰到要害?你是不知我們小王爺心高氣傲,像那家雀一樣氣性大。就這幾板子怕氣也把他氣死了。這沒想到真是要了他的命!”
紫嫣費解地搖頭,一身素羅袍隨在管家身后繞過層層殿宇回廊來到一座琉璃瓦金碧輝煌的殿宇前,雁過留聲,她仰頭,瓦藍的秋空浩渺,澄澈的無一絲浮云,恰如她的眸光清湛。
深吸一口氣,極力令忐忑不安的心平靜,耳邊是仇婆婆千叮嚀萬囑咐的話語:“小主兒,可是要千萬個提防,多加小心。北平王府雖不是龍潭虎穴,但北平王生性兇狠苛刻,稍有差池怕是要掉腦袋的!”
“李子顏,王妃在候著你,隨我來!”
心頭一驚,神情微怔后,嘴角微微勾出笑意的弧,她謙恭地向管家拱拱手,應聲隨管家邁入涵元殿高高的門檻。
哭聲一片,紫嫣進殿前見幾名家丁已經披麻抬來一口棺木,心里一驚,難以置信小王爺竟然如此就去了,想來這小王爺雖然霸道無理,卻還是個鐘靈毓秀的少年,為人父母者該多是心疼。
紫嫣進門叩見王妃,心里千百個不愿意也只得低頭,若是在皇宮,她幾曾如此低聲下氣?
舉手投足見都帶了玉樹臨風般的瀟灑,她偷眼望向簾幕低垂的臥榻。
“夫人,節哀順變吧,早年道士就曾算卦,說此子活不過十二歲,如今已經十四,這也是命數。”紫嫣辨出說話的人是北平王羅藝,幾日不見似乎蒼老許多。
“我兒子沒死,成兒他不會撇下娘就去了,成兒沒死,成兒是被你嚇昏過去了!”王妃喃喃自語,神情呆滯,再也不似幾日前那華麗雍容的婦人。
她懷里抱著兒子的頭,小王爺面色慘白,薄唇沒了血色,死人一般無二。
紫嫣近前,管家忙說:“王妃,這是張公瑾薦來的朋友,江湖郎中有些偏方?!?
紫嫣也不在意,只上前捏起小王爺羅成的腕搭脈,竟然是脈象全無,身體冰涼。
“都是什么時候,小王爺去了,就讓他安靜地收殮為安,哪里還用這些江湖郎中多事!給幾枚錢打發了就是!”北平王不厭煩地斥道。
兩旁的仆人來拉拽紫嫣,紫嫣卻掙脫他們的手,從袖子中抖出一精巧的象牙針筒。
“讓他試試!”王妃驚喝道,又嗚咽道:“或許這孩子同成兒有緣,他就能行!”
紫嫣抬起羅成的頭,看了看他的面色,心里狐疑。這癥狀確實是陽緩而陰急的陰陽離絕癥,但這發病的時機不對,從醫理上說不通。心里猶豫,咬咬唇,取穴頭頂‘三陽’‘五會’,取針對了百會穴一針扎下。
“成兒!成兒!”王妃驚呼著,“成兒的耳朵動了,適才扎針時,成兒的耳朵扇動了一下?!?
紫嫣略有踟躕,似乎這癥狀也不大像,但咬咬唇,捏起羅成的手,在十指指尖末梢井穴扎破放血,費了氣力才擠出幾滴淤血。
紫嫣的方法是當年師父津津樂道的扁鵲治虢國太子尸厥的方法,是千古流傳的名方,只是當年虢國太子是丑時犯病,正是肝氣上升之時陰陽失和,而小王爺這病癥來得好沒個道理。
紫嫣正在狐疑,生怕自己過于紙上談兵,但小王爺的氣色已經漸有血色,痛苦的呻吟幾聲。
“兒呀,兒呀!你可是嚇死娘了,你若去了,娘也不活了!”王妃大哭道。
母親的眼淚滴在兒子的面頰上,紫嫣長吐一口氣,漸漸發現小王爺終于有些氣息。紫嫣忙吩咐一旁的醫官煎煮“八減劑”熱敷在小王爺腋下,一時間眾人喜極而泣。
小王爺的手指微顫,徐徐睜開眼茫然地問:“娘,這是哪里?陰曹地府如何和王府一個樣?”
“兒呀!”王妃痛呼一聲昏厥過去,慌得紫嫣忙去為她掐人中令她清醒。
北平王湊近前抱住王妃母子,小王爺卻驚恐地摟了母親怯怯地喊了聲:“娘!”
“王爺去忙公務吧,莫在這里嚇到孩子,他才從閻羅殿走了一圈回來?!蓖蹂f得涕泗漣漣。
小王爺閉上眼貼在王妃懷里一陣干咳,如一只溫順的小貓一般。
北平王心含歉意,陪笑著湊近前,又打發眾人退下,伸手去抱床上的羅成,卻被羅成一把掙脫,高喊了一聲:“娘!”驚慌的樣子如遇大敵當前,清冷的目光望了一眼北平王,滿是忿意。
“成兒,你自己說,父王可是打屈了你?只是父王氣惱下忘記了你的病?!北逼酵踉倏拷_成,羅成急促的幾聲咳喘嚇得王妃哭道:“王爺,你偏是要眼睜睜逼死成兒才安心?羅家和秦家只剩這一條血脈,虎毒還有憐子心!”
話似乎重了些,北平王撫弄兒子俊美面頰的手停在空中,他徐徐起身搖頭嘆息吩咐:“就讓成兒將養幾日吧,不必再去軍中。”
“成兒,來,快去謝謝你的救命恩人!”王妃指了一旁的紫嫣感激道。
羅成掃了一眼紫嫣,陰冷的目光含了敵意,不屑的輕哼一聲,翻身向內嘟噥道:“賞兩個錢打發他走吧!”
“成兒!”王妃責怪道,推推羅成,他卻轉身賭氣般不再說話。
王妃歉意地一笑審視著紫嫣,才驚愕地發現:“是你,那日被小王爺的鷹啄了額頭的書童?”
紫嫣本是滿懷治病救人的欣喜,被王妃這一句話點得哭笑不得。
自小王爺死而復生,王妃也是氣定神閑,接過丫鬟婆子們遞來的帕子洗凈臉色的淚痕,簡單梳洗又是昔日那雍容華貴的婦人,翠環珠繞,金玉滿身,絕美的容顏,手中隨意把弄一只雕琢精致的碧玉盞,纖細的指上一顆貓眼石發出幽光,惹人矚目。
紫嫣聽說過,北平王的王妃秦氏家世顯赫,出自名門望族。宣華夫人原本是南陳的公主,同北平王妃是閨中密友。
“那夜天黑不曾看的仔細,如今看倒是個齊整標致的孩子,人也還算機靈?!蓖蹂嫒萆造V,淺顰低笑都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優越,若不細看會誤以為是三十開外的美艷婦人,肌膚如雪柔潤,只是眼角留下抹不去的歲月痕跡。
身邊的婆子不失時機地迎奉道:“再生得俊美,也不及我們小王爺分毫。”
“李子顏,你救了小王爺的性命,王爺和我會重重賞賜你。你盡管說,想要金銀珠寶田產房舍,我們都可以答應你。”王妃慷慨地說。
紫嫣心里暗笑,北平王妃果然出口不凡。但轉念一想,借機說:“王妃若是想打賞小的,小的倒是有一不情之請?!?
話音一落,枕在王妃腿上的小王爺嘲弄的哼了一聲,滿是對紫嫣的不屑。
“求王妃恩準小人去軒轅臺拜祭。子顏曉得軒轅臺重地駐有重兵,只是小人的恩師生前是南陳的史官,畢生的愿望就是登上軒轅臺祭拜華夏先祖,將他的頭帕埋在軒轅臺上。不知王妃可否恩準。”紫嫣極力讓自己將此事說得輕描淡寫。她只是突然間生出這個念頭,既然皇爺爺臨終遺言里提到了“軒轅臺”,說是靠山王見到“啟天”木簪,聽到“軒轅臺”三字就知道皇爺爺的用意,想必這軒轅臺上藏有玄機。既然此刻無法將復仇的希望寄托在靠山王身上,只能自己去軒轅臺尋找木簪的秘密。
“南陳,你師父姓甚名誰?”王妃微蹙眉頭驚奇地問。
“業師姓司徒,單名一個炎字。”紫嫣答道。
王妃面露驚喜道:“你是司徒先生的徒兒?”
司徒炎曾經是南陳的史官,因為秉直的個性被南陳后主陳叔寶罷官流落民間,后來成為紫嫣舅父家的西席,教家中子弟讀書寫字。不過“軒轅臺”一事純屬紫嫣杜撰。紫嫣算過,司徒炎被罷官時,王妃應該還是個小女孩兒,該對司徒炎有耳聞但沒有接觸。
聽說是南陳史官的徒弟,王妃對紫嫣又多了幾分親近的好感。
“成兒,軒轅臺是你的軍隊在駐守,你說一句話。”王妃慈愛地撫弄著小王爺的前額,露出他那雙星眸和微翹的唇帶了幾分孩子的稚氣,鬧氣般地拒絕:“兵家重地,豈是外人隨意來往?”
“成兒!”王妃責怪道,“知恩圖報,子顏救你性命……”
“曉得了,曉得了!”小王爺不耐煩地堵了耳朵。
“子顏,難得你有如此的學問,還有這么好的醫術,留下來給小王爺做伴讀你可情愿?”王妃輕啟朱唇舊話重提,徐徐地輕啜一口玉盅里的清茶,遞回給躬身伺候在榻旁的丫鬟,溫和含笑指點:“小娥,酒斟滿,茶斟半,不易倒茶過滿。這茶是雨前的太湖銀針,不宜用碧玉盅,且去取來那薄胎羊脂瓷的套碗承來,才能更現銀針碧綠的色澤?!?
紫嫣拱手推脫說,自己來北平府是來尋親,不能到北平府供職。
王妃笑了改口問道:“你是小王爺的救命恩人,難得你年紀輕輕有此妙手回春之術,留在王府做醫官如何?王爺定然不會虧待于你。小王爺有此怪病,我和王爺都是提心吊膽,有你在府里也多個放心?!?
話音未落,小王爺羅成猛地翻身,忿忿地制止:“娘,人家心不在此,娘何苦強人所難?”
“月銀十兩,你好生思量,怕除去了北平王府,再也沒這好差事。再者,你在北平府,要尋什么人還不是王爺的一句話?”
小王爺翻身坐起,上下掃視紫嫣倨傲地說:“既是娘喜歡他,就讓他給孩兒做書童罷了!留在孩兒身邊,若遇到孩兒犯病還有個照應?!?
紫嫣更是不解,小王爺明明不喜歡她,對她非但不感恩還滿是敵意,如今突然提出要留她在身邊,不知又在耍什么鬼?
見紫嫣推諉,羅成一躍下床,赤足背手一臉的拿捏之色問道:“你那位賊配軍朋友,他還未過堂吧?那一百殺威棒,可就看你能否‘妙手回春’了!”
“你!”紫嫣面帶慍色,這小王爺分明是乘人之危,這是她第二遭好心救他,卻遭他暗算,心里不由暗罵自己多事,也對這小王爺更添幾分厭惡。但為了秦二哥,她不得不忍氣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