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頂遠遠地看到了門輔仁,旅館老板就對我們說:“他就是你們要找的人哩。我跟你們說,背地里我們喊他門老頭,但抵了面,得尊人家一聲先生,不然老頭該不高興了,他都被人叫慣哩。”他走到前面去喊起來:“門老先生,別摘菜了,我給你帶生意來了。”
門老頭直起腰來朝我們看,笑道:“是老黃啊,你領來的老板有什么疑難之處,但凡我能幫得上忙的,知無不言。”
我一看這老黃腔,就知道門老頭是個名利中人,不提錢字先問急難,正是相師行里的規矩。規矩到了,錢自然少不了,這就是急人所難,必有回饋,還顯得沒有那么多銅臭氣。像這種做法在年輕一代里已經很難見到了,它屬于傳統道德觀的范疇,需要彼此厚道做人,但現在的人是被經濟思潮的大浪拍打著前進的,你厚道一分,別人就欺你三分,真正傳統意義上的厚道人,已經不存在了。
旅館黃老板大概是跟這位門老先生很熟,并沒有馬上下山,而是跟著我們一道進了屋。我們總覺得不方便,于是又出來邊逛邊閑聊,可有他在,我們始終都說不到點子上。我問磨子溝在哪里,老頭用手隨處一指:“大著呢。”
我們都大吃一驚,眼鏡說:“原先我以為磨子溝頂天也就是一個村、一條沖,誰知道這么大,起碼得有一百里地?”
門老頭嗤笑一聲:“一百里地算個啥?整個磨子溝覆蓋到周邊幾個縣嘞,光用眼睛你是看不到邊的。”
眼鏡吃驚地問:“這么大的山溝溝,為啥子叫了這么個小氣名字哦?”
門老頭奇怪地問:“小氣?也不怕叫人笑掉大牙啥。這個典故你們都不知道?”
我同樣聽得奇怪,磨子溝一個普普通通的地名,我們外地人就算不知道它的來歷,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門老頭接著說:“那你們可要聽一聽,我們中國人的祖先是誰?”
我說那不都是炎黃子孫嗎,門老頭說:“還要更早嘞,你知道個啥。這個地方以前鬧水災時,驪山上住著伏羲和女媧,他們實在沒奔頭了,就往山上跑,驪山屬于秦嶺,秦嶺又連著昆侖,所以那時候這邊也叫昆侖。洪水沖毀了家園,他們必須重建啊,但是族中沒人了,只好兄妹成婚。可兄妹結合是悖倫之舉啊,為明所棄,不到絕境不可破例,這是個禁忌,于是女媧伏羲就舉行了一個擲硬幣的儀式,讓上天幫他們作出該結合還是該守禮的決定。”
“他們將山頂上測算時間的日晷和月晷撬下山,就像兩個巨大的石磨盤,磨盤滾出了長長的山溝,然后又奇跡般地合二為一,伏羲女媧認為是天意,就結成了夫妻。女媧揮出泥漿中的草繩鞭,點點黃泥水變成了一個個鮮活有生命的陶俑人,這就是我們的祖先嘞。磨盤滾出來的山溝,我們就叫它磨子溝,這個叫法,怕是已有不知幾千幾萬年哩,老祖傳下來的老稱呼了。”
門老頭興致勃勃地講完了這個當地民間關于伏羲女媧造人的神話故事。
他感慨了一陣子,就開始問我們為了什么來找他,但張弦一直壓著不提不問,我們也不好輕易啟齒,最關鍵的,是忌憚有黃老板這個開小鎮旅館的人在。
黑龍口自古是多省交通要道,秦朝的黑龍王脈、項羽的烏騅馬都出自這里,有著別樣的繁華。雖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住宿的人南來北往三教九流,我們不敢什么都當著黃老板的面講正事兒,但他又沒有走的意思。
眼鏡偷偷地捅了捅東海:“說好的一千塊,你是不是沒給人家?”
東海惱恨地瞪了眼鏡一眼,臉面上又礙不過去,只好將那人叫到一邊,偷偷把錢點了。剛折回來,那黃老板就笑呵呵地告辭下了山。
我等他走遠了,忙問門輔仁:“老先生,您當年是不是在一個礦井里見過這個?”我摸出了背包里的拓片。
門輔仁盯著我手上的拓片看了又看,瞎激動了半天,卻對我說:“這個物是挺值錢的,可惜是假的,帛書成色太新了。多少錢入手的,地攤貨?”東海拉了我一把,笑道“老先生真是好眼力,對這行有研究?”
門輔仁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只好承認說:“嗯,的確是有一點研究,不過僅僅是愛好而已。”
東海說:“不能,這富不習手藝,窮不好收藏,老先生日子過得清貧瀟灑,我眼拙了,看不出您老還有這么奢侈的愛好。”
門輔仁僵硬地笑道:“哪里哪里,就這點眼力勁,都是年輕時幫人打下手,練出來的。”
“門老先生還記不記得廢棄礦井的事,不介意講講?”張弦突然問道。
門老頭表情一驚,忙擺手說:“不記得了,不記得了,銅碑那都是民國四十一年的事了。”他話說完,自己都覺得好笑,終于搖頭一笑認輸了。
我看這老頭也挺有趣的,他這樣回答,等于就是承認了自己非但知情,并且還將當年的事記得很清楚。究竟是什么樣的事情,能讓他在多年以后跟我們交談時仍然心心念念,以至于過分緊張講錯話呢?
東海問民國四十一年是哪一年,眼鏡說:“是1952年。沒算錯的話,那年門老先生該是11歲,真是英雄出少年,放到現在,11歲的孩子您別說下斗了,見到蚯蚓麻雀恐怕都要嚇得哇哇大哭。”
東海說:“不對啊,49年新中國就成立了,怎么到了52年,老先生還在用民國紀年呢?”
眼鏡說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老先生沒說假話。在政策過度期里,政府會考慮照顧底層百姓使用習慣,和下級行政機構的行政慣性,也避免一刀切造成管理上的亂象,所以在1949年到1953年里,繼續施行兩種紀年同時使用,逐步廢舊存新的政策。
從1949年到1953年,這幾年恰好處在普及公元紀年法的過度階段上。
準確地說,基本從1953年開始,就沒有人再使用民國年號了,但民間尤其是偏遠山村,不排除還有老人繼續使用民國年號的情況,這都是使用習慣的遺留,它就像發行新幣替換舊幣一樣,慢慢的就自然過渡了,因為非常人性化,所以一般老百姓幾乎都感受不到這種政權變遷帶來的沖擊感。
這正說明了剛建立的新中國政權,是一切從為人民服務、為老百姓著想出發的,具有古往今來所有新生政權的先進性。
門輔仁笑道:“你這后生說的是這個理,戴著眼鏡的人還是有學問吶,犧牲了視力,換到個明白心腸,值!都是老習慣了,我們這些老朽,就慢慢改。”
“你們開個價碼,”門老頭說道:“老礦井的事我是知道一些,但真是有危險吶,不過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我相信你們幾個后生是有本事的。既然已經找上門來,我不妨把話說白了,礦井里有死人跟活人搶東西,那是真真切切的事!”
我們吃驚不小,他又道:“那年我11歲,父親在井下干活時把腳給崴了,就讓我去幫忙打個下手,頂替他一天的工錢,不然活都白干了,不合算。就是這天,淘金隊在礦井下面挖出了一個兵馬俑坑洞,里面有水銀毒氣。”
“幸好老叔們因為淘金的原因,長期和水銀打交道有經驗,避過了這場慘禍。他們不信邪,等毒氣弱了就鉆進去淘寶貝,結果在里面發現了一塊刻了秦篆的銅碑,銅碑后面還有個小洞,里面有金器。”
“他們進不去小洞,就讓我鉆進去拿,結果我剛夠著金盆,就發現有個死人跟我搶東西,我小時候頑得很,不像現在的娃兒嬌生慣養的,直接叫人拽著我的腳往外拉,硬是從死人手里搶回了一個金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