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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君雅篇——我看到那抹陽光
有人說,記憶的開始應該是一個特殊時刻。
比如,母親正在為你穿一件新衣;又或是,父親把你抱起來在空中飛轉。
我的記憶開始也是一個特殊時刻。它既突兀又深刻,以至于斷掉以前,丟失以后。
母親抱著我,突然有人闖進來大叫:“不好了!解迅出事啦!”
我三歲那年的記憶到此結束,只有這樣一句話,其余,全部空白。
有個中年男人,把我從江南小鎮接到一個繁鬧的城市。
他說,君雅,叫我三叔。
他說,這個城市,叫北京。
后來我知道,解迅是我的父親,這個人,永遠的離開了我。
聽說他是個金融工程師,為了愛情,丟棄了自己的專業,到了一個叫西塘的小鎮,做了一名教師。
聽說是一個浪漫的開始,年輕的才子在一次旅游中愛上了小鎮的美麗姑娘,就毅然的留在了那里,開始了幸福的生活。
這個故事似乎很唯美,像個童話。可是,童話還要繼續講,四年以后,那個年輕的教師去世了,在那之后的第四天,姑娘扔下了她的孩子,離開小鎮。
那個姑娘是我母親,聽說我長得很像她。
只是聽說而已,因為,我已經對她完全沒有了記憶,她連一張照片也沒留給我。
除了給我生命,她什么都沒留下。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愛情,不過是一個蹩腳的童話。
我三叔的城市很大,到處都是寬寬的馬路,沒有什么流水,遍地是高高的房子。
幼兒園的小朋友也很多。不過他們都不理我,他們說我是鄉下野孩子,嘲笑我的口音。
我試著學他們說話的發音、語氣和語調,結果他們笑得更歡暢了。
大多數時間,我都是孤單單的坐在一旁,看著他們玩。
我對自己說——我討厭北京孩子!
有一天,阿姨抱來一個小男孩。
她說他的父母剛去世,今天第一天到幼兒園,小朋友們要和他做朋友,安慰他。
我坐在墻角笑了,孤兒,好!
這個世界上,不只是我沒有爸爸媽媽了。
下課的時候,我走到他身邊,問他,“你是北京人么?”
他撓了撓腦袋,沖我笑:“是呀!”
看到他的笑我很氣憤,你這個新來的也嘲笑我!
我故意問他:“你的爸爸媽媽死了?”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小聲說:“噓~~,我偷偷地告訴你,她們被騙了!我姐姐說,爸爸媽媽在和我做游戲呢!嘿嘿嘿……昨天晚上我媽媽給我打電話了,她還裝成另一個人的聲音,我一下子就聽說來了,哈哈哈哈……”
這時有幾個小孩跑過來拉他,“安明陽,我們去玩。不要和這個鄉巴佬說話!”
“他是鄉巴佬?”他指著我。
“是啊!是啊!”
“為什么?”
“他一口鄉下音,難聽死了。還什么都不懂,連遙控飛機都不會玩,土死了!”
“哦。”
他被拽走了,我站在原地抿緊嘴,跟自己說,不要哭。
第二天,那個安明陽拿來好多電動玩具。
我在草地旁一邊用木棍兒掘土,一邊怒視他。他和那幫小孩玩的開心極了,最可惡的是,他還老是看我,不停的沖我擠眼睛。
我把一只蝗蟲一點點碾碎,心里不停的叫:安明陽,去死去死去死!
他沒死,他還拿著一瓶飲料給每個人都分一小杯,就是沒給我。
那些人高興的喝了,立刻哇啦啦叫成一片。
安明陽跳著腳大笑,然后,他被阿姨罰站了。
因為——他給小朋友喝辣椒水。
罰完站的他,照樣沒臉沒皮。立刻跑到我面前,把一大堆電動玩具塞到我懷里,笑嘻嘻的,“給你的!”
“我不要!”我把他的玩具扔在地上。
他瞪圓了眼睛,“你看,我是特地帶給你的!還有,我已經替你出氣啦,現在他們都說不了話啦,沒法再笑話你了!”
“你笨蛋!他們不能說話又怎么樣?心里還是瞧不起我!都不理我……”
“我理你呀!喂,我告訴你呦~~我姐姐說了,要是別人對你不好,你就要更加的對他不好,這樣就…….啊~~!”
一個七八歲的女孩揪著他的耳朵,“死小子,剛上幼兒園第二天就給我惹事兒!走,跟我回家,看我怎么修理你……”
他就被這樣揪著越走越遠了。
我站在那兒好久,最后從地上撿起一個汽車模型,抱在手里。
從那天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
初三的時候,三叔跟我商量,問我想不想去國外讀書,我說,好。
離開北京的那天,我的隨身背包里,只有一樣東西—— 一個汽車模型。
除了三叔,這是北京留給我最溫暖的東西。
它的表面被我摸得很光滑,一些漆已經斑駁。我一看到它,頭腦里就出現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他笑起來有一對深深的酒窩。
在國外的日子很孤獨,很多亞洲留學生受到排擠,尤其是中國大陸學生。有一些內地學生,甚至在外面說自己是日本人,或是新加坡人,甚至香港人。
那幾年,我發現自己變化很大。很多寂寥的深夜我都想起那句話:要是別人對你不好,你就要更加的對他不好。
我已經不再忍受,如果遇到阻擋,我更喜歡全力反擊。
回國之前的聚會上,一個同學對我說,“君雅,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叫你什么?”
“叫我什么?”
“呵呵,都叫你虞美人。群芳難逐、天香國艷,還沒有尖刺……但是,卻是全株的致命毒素,只要稍起覬覦,便有性命之憂。”
我笑了笑,“那就遠遠觀看吧。”
回到北京的最初幾個月都很忙碌。
說實話,我對這個城市沒有大多的眷戀和喜愛。它的天空總是灰藍色,夜晚也看不到清晰的星空。
我懷念江南小城,雖然那里,我貧瘠的連記憶也沒有。
我一直覺得,孤獨和寂寞有很大區別。
我從未感覺寂寞,但卻有著刻骨的孤獨。
那孤獨可能從我三歲那年就開始了。因為從那時起,再沒有人擁抱過我。
孤獨如影隨形,不斷攀附,讓我無限寒冷。
這個城市有很多的人,我的身邊一直也有很多人。
但我卻認為,最孤獨的時刻,便是在人群之中。當一個聚會開始,現場似乎熱鬧起來,但,越熱鬧的空間,卻越沒有人去感受內心。
所以,在那樣的場合,我會笑得很融洽,談得很得體,但有一個地方卻是完全空蕩蕩的,無法溫暖。
最觸摸心靈的交談,叫做促膝談心。
不需要熱鬧,也不要人多,人與人的彼此靠近,敞開心扉,是很私人的東西。
然而和孤獨相比,我更害怕寒冷。
那是沒人給予溫暖的寒冷,每當我感到寒冷的時候,我就跑到人群之中,感受孤獨。
跟自己說,這一切,我能夠承受。
曾經有一個女孩對我說,“君雅,你知道么?如果皮膚長期沒有人撫摸,它會患上饑渴癥。”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心靈長期沒有人撫摸,是否也會患上饑渴癥?
很多時候我在想,那個同樣失去了親人的小男孩,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會感到孤獨呢?
他……又是如何排解的呢?
幾個月后的一天,我坐在椅子上等客戶。
溫暖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我攤開雜志,把冰涼的手指放在上面,看著他們在陽光下,依舊蒼白。
忽然面前的陽光被遮擋,我抬起頭,逆光中,是一個帥氣的男孩。
他在向我微笑,眼中滿是陽光。我看到他臉頰上的酒窩,心,忽然莫名的溫暖起來。
十幾分鐘以后,當一個高大的男孩對他說:“你是明陽吧?”
我登時愣住了。
明陽,那兩個字,瞬間直達心靈。
明陽,那是曾經在我最孤單的時候,給予我溫暖的名字。
記憶中,那個小男孩說,我理你呀!
安明陽,我真希望,你永遠都是太陽,給我溫暖。
你可否,做我唯一的阿波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