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地一片寂靜，人們還在熟睡之中。早起的鳥，不堪寂靜，落在屋前的電線上，唱起了略顯聒噪的歌，唧唧喳喳的聲音緩緩飄進夢鄉(xiāng)中去，再從夢鄉(xiāng)中慢慢鉆出來，那做夢的人也醒過來，她聽著窗外的鳥叫聲，卻不愿承認自己已經(jīng)清醒，努力不去想任何事，好讓假睡變成真眠，這樣她才好回轉到剛才的夢里。

一會兒，她覺出自己失敗了，于是她翻轉過身子，把整個臉都仰在外面，眼瞼顫動了幾下，卻始終沒有睜開，忽地她又伸手將被子緩緩拉起來，把整個的自己裹進被子里，緊接著被子里傳出輕輕的啜泣聲。

三天前，她正和公司的同事一起吃飯。同事們手舞足蹈、天南海北地說說笑笑，直逗得她前仰后合。家里來了電話，她拿起手機向同事們示意一下，將身子微微側向身邊的窗戶，眼睛很自然地看向街上，彼時街上空無一人，她的微笑仍掛在嘴上，一切都很自然而平靜。但是忽地，慌張、悲傷、痛苦的表情瞬間涌上了她的臉龐。身邊的人們歡笑依舊，她卻淚水如注。

第二天，多笑笑出現(xiàn)在螢靈村的家中時，面色憔悴，兩眼紅腫。從大門到堂屋，只有短短的距離，但是她卻走了很長時間。她不想讓聽到的噩耗在她眼前成為現(xiàn)實，可是爺爺?shù)哪槾_實已經(jīng)被放進了那張黑白的相片里，他正慈愛地盯著她，仿佛像往常一樣，開口問她：“笑笑，你回來了啊？”

“笑笑，你回來了？”一個聲音在她背后響起，她回過頭去，點了點頭。多弘毅看起來和往常一樣，眼神依然溫和。但他也一定很難過，多笑笑知道。像是為了安慰多弘毅，并不想說話的她在點完頭之后，又勉強開了口：“嗯，爸。”她用沙啞的嗓子擠出這兩個字，努力了好一陣卻沒有再說出一個字，一低頭，淚水再次涌了出來。

“你爺爺他是昨天下午突發(fā)腦溢血沒的，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把他送到醫(yī)院......”多弘毅看向堂上多吉安的遺相，“沒有痛苦，走得很安然，笑笑，人總是要走的?！倍嗪胍惆咽稚爝^來，拍拍笑笑的背，“走吧，去給爺爺上柱香吧?！?

笑笑跟著多弘毅走進堂屋，接過他遞來的香，對著遺像拜了一拜，然后把香插在香爐里，退后幾步跪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姑多蘭娟和母親陳曉麗正在一旁燒紙，笑笑輕聲向她們問了好，之后便盯著爺爺多吉安的遺相，目光再也沒有移開過。

多笑笑兩歲的時候，村子里大部分人不再熱衷于種地，紛紛外出務工，多弘毅和陳曉麗也在其中。自那時起，多笑笑一直與爺爺多吉安生活在一起。多笑笑的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家里也不曾留下哪怕一張可供她去了解奶奶的照片。她對奶奶的印象，都是來自爺爺多吉安不厭其煩的念叨。爺爺口中的奶奶是一個溫柔美麗、勤勞能干的女人。多笑笑小時候，每次弄破了衣服，多吉安就會說：“你奶奶要是在的話，一定會給你把衣服縫的又平整又好看，她的針線活可好了?！庇袝r候笑笑嫌棄爺爺做的飯菜不可口，多吉安又會說：“你奶奶要是在的話，她一定會做的非常好吃，她能用簡單的東西做出特別好吃的菜?！碑斝π室庾脚嗉驳臅r候，多吉安也不生氣，笑笑問他為什么，他就會說：“你奶奶說了，不能跟孩子置氣?！焙髞砩陨蚤L大些，笑笑開始厭煩多吉安在她面前提起那個自己從來沒見過面的奶奶，當爺爺再次說起奶奶的時候，多笑笑便豪不客氣地嚷起來：“她沒你說的那么好。她肯定沒你說得那么好?！苯又銓⒈煌瑢W撕破的衣服從多吉安手里奪過來，扔出老遠。

“你怎么能這么說呢？”多吉安詫異地看著笑笑充滿淚水的眼睛。

“本來就是，她要是有那么好，就不會扔下你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就像我爸爸媽媽一樣。哇啊.......”那時候她不知道多吉安口中的“去了很遠的地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只覺得他跟自己一樣，被忽視、被拋棄了。

多吉安聽了笑笑的話，才知道她是不滿意多弘毅兩口子。他用長滿老繭的大手疼愛地撫摸著笑笑的小腦袋，耐心地說：“傻孩子，你爸爸媽媽對你多好啊，他們是為了讓你有學上，有衣服穿，才出去打工的，他們并不是扔下你不管啊。”

“那她呢?她去很遠的地方干什么了?這么久不來看你，不給你送新衣服，也不給你送好吃的?！毙πΤ槠鴨枲敔?。

“誰說她沒來看過我？”多吉安故意長大嘴巴，裝作驚訝地反問笑笑。

“什么時候，我怎么沒見過？”笑笑也睜大了眼睛，里面寫滿了疑問，睫毛上的淚珠亮晶晶的，它現(xiàn)在肯定自己都想不起來剛才是為什么而流了。

“在夢里啊，在夢里見到的。她還經(jīng)常跟我說笑笑是個乖孩子，長大了肯定有出息。”多吉安像笑笑一樣是天真地笑了。

“那下次奶奶再來看你的時候，你一定要叫上我啊。”笑笑興奮地搖著爺爺?shù)拇笸取?

“好啊，好啊。”多吉安異常地高興，因為笑笑第一次把口中的她換成了奶奶.......

往事如泛黃的舊照片，一幕幕閃過笑笑的腦海，清晰卻又恍然。如今跟這些記憶相關的主人公已經(jīng)失去了心跳，停止了呼吸，身體冰冷，沒有一絲溫熱。然而除了這個人，還能有誰會聽著這些故事，跟她產(chǎn)生相同的感受，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但是如果人死后真有靈魂，那么也許他就會和奶奶重逢，畢竟過去的日子里他總是念著她......想到這里，笑笑的心得到了些許安慰。她回過神來，站起身，透過窗子，看著鋪滿院子的夕陽，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滿院子的陳舊味道。

時間會讓每個人一生必須經(jīng)歷的一切都有序上演，也會讓即將發(fā)生的一切在未來某個回首的時刻都成為過去。多笑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需要做和只能做的唯有適應。以前她一直以為，小時候跟著爺爺做做家務，一個人自己上下學，一個人睡覺......這些就是長大?？墒钱斔裉鞜o法再與那個“睡著”的人交流時，她才發(fā)覺她的成長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