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虺帶著多笑笑,飛過月亮,飛向幻海。在幻海上空,他回頭看向多笑笑,目光征詢,她欣慰地笑著點點頭,他便帶著她向幻海俯沖而下。
在幻海底,多笑笑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她想繼續睡下去,最好永遠都不要醒來,只要夢里有隆虺帶著她遠走高飛,她就能一直一直地睡下去。
一陣清脆悅耳的鈴鐺聲像蜜糖一樣沁入她的心脾,將她喚醒,她睜開眼,看到床邊飛舞的潔白紗幔和雪白的屋頂,還有垂在屋頂上的鈴鐺,幸福的笑容還掛在臉上。隆虺正在一旁熟睡,鼻息均勻,面容平靜。多笑笑望著他,情難自禁,伸手撫上他的臉頰,自額頭開始,一寸一寸,輕輕撫觸,當她的食指劃過他的嘴唇時,他的眼瞼顫動了一下,她看在眼里,屏息凝神將手慢慢抽回,卻發現他已然醒來,正盯著她看。
“你醒了?”隆虺問她,臉上的笑容也漾著甜蜜。
“嗯。”多笑笑點點頭。
“被一個人喜歡三生三世的感覺是什么樣的?”隆虺輕輕撫摸落在她臉上的頭發。
“什么意思?”多笑笑愣住。
隆虺笑笑,從被子中抽出一只手來,捏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起身斜倚在一旁,細細端詳她的臉龐,多笑笑的手指觸摸到了他的心跳,跳得很快。她不解地回望他,他依然注視著她。
“我不知道。”多笑笑有些窘迫。“我剛才只是情不自禁......”
“噓!別說話,閉上眼睛。”隆虺突然附身在她耳邊輕輕說道。多笑笑的心“通通”跳起來,還未來及閉上的眼睛看見隆虺的臉漸漸放大,一個吻落在她的唇上。然而,一切都似乎很自然地,她并沒有抗絕,且聽話地閉上了眼睛,她在心里告訴自己,現在她不是火楓,但她是七彩,她要替七彩贏來最后的愛,她要告訴那個傷心致死的姑娘,隆虺愛過她,這一切都是誤會,她九百年的一生,并不是假的。她流著淚,沉浸在這個吻里,和七彩對話,完全沒能發現其實她沒能代替她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因為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許多畫面,這畫面中沒有七彩,也沒有火楓,只有隆虺和她自己。她看見隆虺和自己在營靈村的后山上追逐嬉戲,隆虺剃著清爽的寸頭,干凈的白襯衫迎風翩飛;她看見隆虺躺在草地上,眼中映出藍天和白云,還有旁邊草地上她自己的笑臉,夕陽西下的時候,隆虺背著竹簍走在前面,她拿著一束野花跟在他的身后,有說有笑,向暮色中的山腳走去......
多笑笑覺得心臟突然痛起來,快要喘不過氣來,她用力去推開隆虺,隆虺卻抱她抱得更緊,吻她吻得更猛烈。她的拳頭雨點般捶在他的身上,但他始終沒有松開她,她感到自己的腦袋痛得快要裂開,噪音像潮水一樣灌進她的耳朵,她無力地揪著隆虺的衣袖,想告訴隆虺冰宮裂開了,可是她沒有說,那一刻,她突然恨上了他,她想和他同歸于盡。她能感覺到,隆虺也恨她,所以才放縱幻海的水來淹死她,她的意識開始模糊,竟想不起用窒息兩個字來形容她此時的感受,揪著隆虺衣服的手,無力地垂下,她腦海里星光一樣微弱的意識告訴她,隆虺也死了,他倒在她的身邊,比天上的云朵還要輕。
真的死了,他們變成兩朵云,從裂開的冰宮里飄起來,一直往上飄,晶藍的海水洗滌著他們倆,讓他們都涼透了,一到海面上,他們就變成無數的泡泡,飛到天上去,追逐著陽光,像向日葵一樣,貪婪著溫暖。他們飛過一座又一座大山,一片又一片森林,遇到過許多可愛的小鳥,還有兇猛的老鷹,他們看見孩子在足球場上奔跑,穿長衫的農民在田里勞作,馬車和汽車同時飛奔在一條路上,茅草屋蓋在高樓大廈的縫隙里,沙漠上長滿了高大的樹木......螢靈村的天空中掛著圓圓的月亮,也掛著耀眼的太陽,然后它們相撞,天突然變黑,瞬間大雨滂沱。她看見自己嬉笑著躲進房間,坐在桌邊癡笑。突然房間的門被敲響,門口站著多弘毅,多弘毅后面站著一個濕漉漉的隆虺,白襯衫、黑褲子,短發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水珠,像只刺猬一樣。多弘毅說了幾句話便離開了。她把隆虺拉進屋里,找來一條毛巾遞給他,但是他沒有接,只是沖著她笑,他說著什么,要上前抱她,她卻掙扎起來,將他推開。他遞來一頁紙,笑著,轉身一頭扎進了黑色的雨幕里,她追在后面,大聲喊著,在去后山的十字路口遇到了林家棟,急匆匆奔跑的她看了他一眼,但并沒有和他講話。
在后山的山頂上,在濕漉漉的黑夜里,隆虺席地而坐,她跪在他的面前,聲嘶力竭地在說著什么,他傻笑著,拿起手中的石頭,朝著臉頰猛地敲下去,然后從口中拿出一顆黏糊糊的牙齒,遞給她,她呆在原地,沒有去接,他似乎哭了,站起身來,一步一步退向身后的懸崖,她想伸手去拉他,而他已然消失在了懸崖邊上,她癱倒在地,一寸一寸地爬向懸崖邊上,然后飛起來,落到他的身邊,抱起他,他的腦袋后面軟軟的、滑滑的,全是血。”
“阿四......阿四......你不要死,我答應你,我答應你,阿四......”
他突然睜開眼,咧著沾滿血的嘴笑了,“笑笑,你不要哭。”他輕輕地說。
“阿四.....阿四,別死,阿四......”
“楓兒,楓兒......”有鼻息打在她的脖頸山,輕柔地呼喚化作絲絲濕暖的氣息鉆進她的耳朵里,她睜開眼,隆虺的臉近在咫尺。她哭喊著坐起來,抱住隆虺,聲聲呼喚,只有兩個字——“阿四”。她的阿四,林阿四,那個在她七歲那年的冬天,傳說林家從后山撿來的五歲小男孩,喜歡天天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喊她姐姐的小男孩。那個在她十七歲,要送她鈴鐺做信物的少年。那個在她二十二歲,即將要和林家棟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跑來向她表白,被拒絕后從此離她而去的男人。是的,就是他,讓她在這兩年里,像死了一樣地活著。是她的阿四沒錯了。
“別來無恙。”多笑笑泣不成聲。“阿四,我抓住了,我終于抓住了,你知道這兩年我有多辛苦嗎?你怎么就走了呢……你只一句告白就完了,就走了,就離開我了……啊……我都沒死,你卻死了,你就那么脆弱、那么不想活嗎?你知道他們怎么說我的嗎?他們說我是殺人犯,我知道的,連我爸媽都懷疑我。阿四……家棟哥也走了,不要我了……阿四......”
“楓兒,你冷靜點,是不是做噩夢了,楓兒。”隆虺輕輕拍著多笑笑的背,溫柔安慰她。多笑笑漸漸止住哭泣,僵在那里,不敢動一下,瀑布般烏黑的頭發在隆虺寬敞的背上垂下,跟裸露的肌膚相涉,她潔白的手臂正環著那古銅色,曖昧異常,身體的觸感令她瑟瑟發抖,讓她陷入慌亂,她驚恐地抽回手臂,縮在床角,竟不敢看面前的男人。以前大夢醒,便是令她厭倦的人間,這次夢醒,卻竟是在隆虺的身邊,是她心心念念不愿別離的幻海和鬽山,可是,她害怕了。現在她的眼前,她的手上,全是阿四的血,還有阿四臨死時從喉嚨里吐出的她的名字,也帶著血的聲音,她真的很害怕,還有無盡的悲傷向她撲來,似乎兩年前她沒有悲傷過,那時的所有悲傷都被按下暫停鍵,現在一切又被重新啟動了。她還能真切地感受到,抱著阿四尸體的時候,她的心怎樣跌進地獄,看見陽光下滿身是血的阿四如何嘲笑她的愚蠢與固執時,她孤獨得徹底發了瘋,抖如篩糠。
“楓兒,你怎么了?”隆虺膝行到她面前。“剛才,我并非輕薄于你,你是應了我的,楓兒......”
“讓我一個人在這里。”這是多笑笑此時能說出的最長的句子,長到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