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清晨，太陽一升起，便立刻散發出萬丈光芒。一夜大雨之后，藍天如洗，晴空萬里，每片舒展的綠葉上，鍍著一層金黃的光暈，如夢如幻，白衣天使的潔白衣襟帶落了玫瑰花瓣上的露珠，跌到尚且還濕潤的泥土上，不見了，那黑色的一團濡濕，忘記剛才的透明，失去圓潤的體積，平鋪在一片泥污之中，看見的人，找不出言語描述眼前這景象引發的感覺，嘆了一口聽不出情感的氣，起身上了樓。用白、綠兩色刷就的墻壁，從樓道東段一直延伸到西段的盡頭，那人步伐緩慢地走著，最后停在18號病房門口，做了一個深呼吸，推門走了進去。病床上，腦袋被繃帶層層包裹著的病人旁邊，一個女人將臉埋在臂彎里，盤在腦后的發髻里，夾雜著許多花白。

“曉麗。”男人輕輕搖一搖女人的胳膊，女人抬起頭，面容憔悴地望著男人。

“來，吃點兒早餐。”多弘毅將一個袋子遞給陳曉麗。陳曉麗起身看看多笑笑緊閉的雙眼，又失望坐下。多弘毅嘆出一口無奈的氣，將袋子放到一邊，悶聲站著。過一會兒，梅子來看多笑笑，說她已經離婚了。

陳曉麗由衷為梅子高興，但是笑著笑著她就哭了。多笑笑手術完的那天，醫生告訴她，多笑笑可能會一直睡下去。陳曉麗跟多笑笑說了許多話，她都沒有反應。

“梅子，笑笑要是真的不醒來，我和你叔該怎么辦呢？”

“不會的，姨，不會。笑笑姐會醒來的。”

“你不了解她。”陳曉麗又哭起來，“我讓她失望了，她恨著我呢。”

“不會。笑笑姐不會的，姨......”

一旁的多弘毅已經習慣了這兩人的對話，只是安靜地坐著。三天了，她們兩個人的對話內容來來去去一直是這么幾句，多弘毅清楚地知道，她們是因為沒有信心才會這般反復確認的。

親朋好友和村里的人們都斷斷續續來探望過笑笑，多弘毅只是讓他們在窗外看一眼，并沒有讓他們進過病房。唯獨林家棟的母親來時，多弘毅請她到病房里坐了。

“這孩子真是受苦了。”林家棟的母親滿臉同情地看著多笑笑頭上厚厚的繃帶，感覺有點兒觸目驚心，不知是為了安慰多弘毅夫婦，還是情不自禁，她又說起了那段常年往事，還是用那句萬能的話做開頭和結尾，“不過也沒事，會好的。當年我那三個兒子，一個一個離我去了，我是怎么忘都忘不掉他們啊。大兒子那時候念書念得多好，可是那么懂事的孩子，竟然也不聽話，偏要到河里去，唉——撈上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只是嗆了水，吐出來就好了，沒想到是真的沒有了，我都快要把眼睛哭瞎了。老二剛會坐，還給我擦眼淚呢，都怪我夜里沒看好他，掉到地上孩子就......怎么那么脆弱，是個人都受不了吧，最可憐的就是我的阿四，唉———”林三嫂子正講得興起，講到阿四時，她忽然停住，以一聲長嘆為這次老生常談的話題草草做了結尾。

“她姨，能讓家棟回來一趟嗎？”多弘毅說出了請林三嫂子進來的真實目的。

“是啊。”陳曉麗在一旁附和，“笑笑被我傷透了心，在這世上怕是沒有什么可盼的了，也許家棟有辦法，孩子無論在哪里，還是讓回來一趟吧。”

“是得讓家棟回來。”林三嫂子訕訕笑道，“只是我們現在也聯系不上他，手機一直關機。怕是換了新號了。”

“三嫂子，我知道你有辦法的，想辦法替我們聯系一下吧。”

“可是這......家棟說他要去西藏......那好吧，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來。”林三嫂子臉上顯出無奈。

“三嫂子，我相信家棟一定會來的，他要是知道笑笑現在的狀況，一定會來的。”陳曉麗嘴里念叨著。

“我知道。”林三嫂子站起來，看著床上的笑笑，“我試試。”

“嗯，她姨，麻煩了。”多弘毅沉聲說道。

送走林家棟的母親，太陽已經西斜。陳曉麗從醫院門口走到住院部，已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她抬頭看看面前的大樓，終是怯了，在花園里找到一個空著的凳子，坐下來。旁邊許多病人，都有家屬陪著，周圍還有小孩子嬉戲，沒有家屬陪著的病人，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談天說地，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病癥。陳曉麗看著他們，表情變得木然，最后眼睛失神，不知看向哪里。才幾天時間，她已經瘦了一大圈，如果多笑笑能看到，她肯定會為自己說過的話感到慚愧的，可惜她看不到，她甚至還在為永遠留在鬽山做著努力，這對于病床上的她自己來說，危險又增加了幾分。

多笑笑快要走到鬽山頂的時候，狐貍叫住了她。狐貍看起來比以前消瘦了許多。你怎么了？多笑笑問他。他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回螢靈村吧。”狐貍對多笑笑說，“回去后就不要再回來了，忘記這里，忘記發生的一切。就當這真的是你做的夢，是你寫出來的故事。”

“你在說什么？不是你要我來這里的嗎？”多笑笑感到十分不解。

“是我讓你來這里，但是螢靈村更需要你。”

“我想自己選。”

“不可以。”

“可是我不想回去，我已經決定放棄我的生命，留在這里。”

“好啊，放棄。無牽無掛了嗎？”

“……”

是啊，無牽無掛嗎？多笑笑猶豫地點點頭。狐貍看在眼里，扯起譏笑的嘴角，揮掌劈向多笑笑，多笑笑眼前一黑，倒在了他的懷里。

夢里多笑笑聽見冰宮的門緩緩挪動，隆虺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她高興地對著冰鏡理理自己的頭發，興奮地站起來，朝房門口跑幾步，紫色的裙擺滑過銀白色的地面，讓人覺得舒適，她心里像有陽光灑進來，暖融融的。隆虺就站在門口，滿懷愛意地望著她，她舉起雙臂，朝他跑去......

“笑笑，笑笑......”

陳曉麗握緊多笑笑的雙手，激動地喊起來。多笑笑睜開雙眼，看著陳曉麗，做不出任何反應。她的雙手還伸在半空，做著擁抱的姿勢，心里暖融融的感覺也還沒有消失。陳曉麗激動地握住多笑笑伸在半空的雙手，輕輕撫摸，眼中落著淚。

“媽，你能先出去一下嗎？”

“嗯，嗯。我去叫醫生來。”陳曉麗連續點了好幾下頭，縮回雙手，捂著嘴巴跑出了病房，她在哭，撕心裂肺地哭，她向右轉到樓梯拐角處，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多笑笑想找面鏡子來照照，但是找遍整個病房，都沒有看到一面鏡子，抬頭間，玻璃窗上卻正映出自己的臉龐，也沒有什么變化，只是比以前瘦削的臉上，多了一道長長的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