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的臘月, 大雪初霽,明月皎潔,高掛天際, 深藍色的夜空漂浮著幾盞天燈忽明忽暗。
於村西的河之畔, 村民們正在點放天燈, 祭奠亡靈, 祈禱平安。
稀有的幾場雪不止給驅走了瘟疫帶了益處, 更是預示著來年的五穀豐登,幾經磨難的山陰縣終於看到了新的希望。每個人的面上重現笑容,比起前幾月的山陰縣時大不相同, 給人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小男孩對著手中的火摺子吹了幾口氣,只見零零散散的火星子很快又重新的暗淡下來, “阿母, 阿母。”男孩不滿的喚著一旁忙著點另一支天燈的婦人, “爲啥孩兒總是吹不起來?”
婦人笑道:“等下小寶,等阿母這邊點完了, 阿母給你吹。”
“好吧!”男孩無聊的咂著嘴。
而此刻在小男孩的身後走來一位紫衣人,他笑著俯下身,攤開手掌道:“讓哥哥幫你吹好不好?”
“紫衣哥哥……”男孩笑著連連點頭,將手中的火摺子交給了他,雙眸中是滿滿的期待。
紫洲對著火摺子輕而有力的吹了一下, 火摺子立刻復燃, 男孩開心的拍著手掌, 笑聲像銀鈴般悅耳, “紫衣哥哥好列害!我長大了也要做一名神醫, 像紫衣哥哥一樣造福百姓。”
紫洲揉搓了下男孩黑髮,“去點燈吧!”
“嗯!”男孩點頭應了一聲。
紫洲直起腰面, 靜靜的看著男孩掉頭跑向母親的畫面,昏黃的光線,浮動著他溫暖側顏。
“天燈祈福真的能靈驗嗎?”晏星歪著頭,甚是納悶的望著一片沉寂的上空。
紫洲斂去神色,擡頭看了看天:“靈驗的問題暫且不論,我感覺它是一種美好的寄託,也是一種信仰。”
聞聽此言,晏星低頭想了半日,倏爾眼前一亮,拔腳跑至那男孩跟前,嘀嘀咕咕說了好久,男孩才同意送給他一盞天燈,晏星興奮的抱著天燈折身來到河畔,將其點燃,雙手合十,虔誠祈禱。
紫洲特意悄悄的靠近他一點,只聽晏星吶吶地道:“祈求上蒼,保佑晏星和蒼清永遠的在一起,不離不棄。”
紫洲果不其然的笑了,正要撤回去時,又聽他道:“哦,還有,還有,讓洲兒能回到愛他的人身邊,真的不忍心再看到他們彼此痛苦。”
此話一出,定住了腳下的步子,原來他的痛苦旁人都看在眼裡,只是不忍戳穿罷了!
擡手摸了摸臉頰上殘留的笑意,他已經很努力的在笑了,甚至連晏星都能看出來,說明他的笑容有多假。
發愣間,晏星已經回身發現了紫洲,他嘻嘻哈哈的便含糊的過去了,紫洲也假裝自己沒聽清。
晏星從師弟手中接過來兩壇酒,喚著紫洲一同坐在河畔。
“明早我們就回普陀山了,不知下一次相見又是何時,今晚不喝到天明誰都不準走!”晏星一面說著,一面倒了兩碗酒。
“好!”紫洲笑著接過,“不過還是我多喝點,你身子不好。”
二人連著三碗下腹後,頓覺耳酣面熱起來,紫洲禁不住感嘆一聲:“好烈的酒!”
“洲兒……”晏星突然沉聲道。
“恩?”紫洲側眸凝向他,只聽晏星繼續道:“這次來,忽然發覺你變了很多,沉穩了,變得容易接近了,雖然帶著冰冷的面具,整個人卻反而溫暖了起來。”
紫洲略略沉吟,方回:“人總有一天要長大的,要變得堅強獨立,要去學會跟別人怎麼相處,凡是不要太極端,以前太不懂事兒了而已。”
晏星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便問:“你師傅的事兒還不能釋懷嗎?”
沉然片刻,紫洲道:“如果我當初不那麼執著,他們或許都不會死!”
“這些年你做的還不夠多嗎?挽救了那麼多人的性命,你師傅在天上看到也會感到欣慰的。有些事該忘得總得忘,不然又怎麼能做到珍惜眼前人呢?”見紫洲不作聲,晏星繼續道:“日後你打算去哪裡?”
看著遠方的樹木頂著積雪蕭然默立,禁不住心底泛起的茫然,嘆息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也沒想那麼多,但目前我還需要留在這裡。”
晏星一聽,星眸閃爍,但他又知紫洲的性子定不願回家,於是斟酌了許久後,道:“如果感覺累了,一定要回來。不要忘了你還有普陀山這羣師兄弟呢。”
話語間,眼尾的餘光偷偷的掃了眼紫洲,見對方粲然一笑,像是答應了,晏星便又趁機問道:“你和阿凝……”
未待晏星問完,紫洲便低聲打斷道:“我想好了,我的心未完全交出去之前,我是不會碰她的,昨日我也和她說過了,她的病已經痊癒了,想走想留完全取決於她自己。”
“那就好!”晏星咕噥了一句,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洲兒的心還在,他便放心了。
月光清冷,顫顫的如同一粒碎石,輕輕擊在他似湖水的心底,盪漾開來,遙映出細細碎碎的往日回憶。尤其是在這冷如水的冬夜,更是加重了對往日的癡念。
村民們都散了只剩下一片幽寂,幾顆天燈在遠處跳動著,逐漸隱沒在夜空之中。
他的目光穿越了時間和空間落在未知的另一端。不得不承認他很想他。尤其是在見過蘭正初,發現晏星和他有聯繫,他的心都能不眠不休的疼上幾天幾夜。
離開的幾年,他不是沒有怨過自己,爲什麼就不能像晏星一樣,心思單純,只想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簡簡單單的爲何不好?可是他卻無法假裝什麼都沒發生,揹負著那麼多人的性命和他纏綿。
正自出神之際,忽聞一段淡淡的吟誦,“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二人同時回頭,但見月夜下,河之畔一身青色長衫外披著白色狐裘的蘭正初負手而立,白日裡乾淨束起的烏髮,此刻隨意的披散著,他站在那裡嫺雅修長的身影,正如詩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蘭大人!”晏星性格開朗,在山陰縣四個月以來早已和這裡的人熟稔起來,“來……來,同我們喝上幾杯。”
蘭正初也沒拒絕,緩步行至二人身側,道:“我不會喝酒。”
“蘭大人身在官場居然不會喝酒。”
“酒醉誤事,不會喝反而省去了許多麻煩。”
“哦……”見蘭正初卻只是靜靜的站著,晏星熱情的喊道:“蘭大人,坐呀,老站著不累呀!”
未待蘭正初開口,紫洲則搶先道:“星兒,你就別難爲蘭大人了,蘭大人一向潔身自好,又怎會跟我們一樣邋遢。”
蘭正初聽畢,一斂衣竟躬身坐了下來。
晏星已經渙散的目光遊走在二人身上,很自覺的閉上嘴不再說話,因爲接下來無論他倆人說啥,他都插不上嘴。
紫洲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些許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漸漸放開了本性,意有所指地道:“據我所知蘭大人是個文官吧!”
“你想說什麼?”蘭正初一挑眉,看向紫衣。
“我只是有些好奇,沒想到我們氣質如蓮的蘭大人,內心原是如此激情澎湃。”紫洲睨了他一眼,嫵媚的笑了。
蘭正初一怔,慌忙看向別處,淡淡的回:“公子醉了!”
紫洲未理他,仍舊不緊不慢的道:“不禁讓人懷疑,蘭大人來此真正的原因。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略頓,他側眸煞有興致的睨著對方,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嘲意:“蘭大人,你不會是被貶到這裡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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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正初默然片刻,微微揚起嘴角,乃笑回:“公子只怕是會錯意了。方吟的此詩,只是我一生的夙願而已,並非影射現下的境況。”
“原是如此,那大人的壯志令在下佩服。”
蘭正初的目光又落在對方的側顏,不知爲何就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輕言道:“何談佩服二字,公子現在所做的不也是在造福百姓嗎!”
“造福百姓?”紫洲幽幽慨嘆一聲,脣邊漾起的嘲意更濃了,“好偉大的用詞,若是用在我身上,可惜了!可惜了!”
“公子怎麼會如此妄自菲薄?”
紫洲微一停頓,揚聲道:“在大人面前,鄙人只是一介江湖郎中,只有妄自菲薄的份。”
話落,晏星咯咯地笑了,笑的上氣不接下氣,拍著大腿道:“我說,你們二人到底怎麼回事兒,從坐下來就沒停過,倆大爺們這樣逗嘴玩有意思嗎?”
二人誰都不看誰,誰也不說話。
今晚的酒喝的有些奇怪,不知不覺間就都醉了,紫洲這個樣子晏星已經見怪不怪了,可對蘭正初來說,可是頭一次,現在他眼前的紫衣哪裡還是方纔與男孩吹火摺子的紫衣,這亦正亦邪的性子倒是和記憶中的一個人像極了,又都是愛穿紫色,頓時覺得紫狐公子的名諱江湖上不是白起的。
蘭正初瞧著那兩位喝的倒是有滋有味,他一個人乾巴巴的坐在這不覺尷尬起來,換做以前的他,估計連坐都不會坐,隨便客套兩句便告辭了,爲何今日賴在此不想走了呢?
想了半日,似乎也沒得到答案,於是他自動忽略中間的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問晏星:“聽聞你們明日便要走?”
“恩!”晏星耷拉著腦袋,半睜著眼,舉起碗正要往嘴邊送,卻被紫洲奪了去,“……你別喝了,我喝。”咕嚕幾聲,又把酒飲盡。
蘭正初見二人感情極好,有些好奇,於是便問:“你們是如何認識的?”
一雙眼睛半醒半醉,直勾勾的向蘭正初看去,蘭正初被瞧的有些不自在,對方卻慢慢地傾過身來,帶有探究的意思吐息在耳側,“蘭大人想打探我嗎?保持著君子之交,於你於我都好……”
隨著他的耳語蘭正初的身子僵了一瞬,在那雙充滿詭魅的眼眸注視之下,他竟然語滯了。
“我是他的二師兄……”晏星拍著胸脯驕傲的打破了他們的僵局,“他是那個老頭在雲遊時收下的徒弟,說到那老頭,哼!我師父爲了他一直守在普陀山,就是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哼!他居然還把師傅送給他的琉璃葫送人……哼!”
晏星說的話,蘭正初一句都沒聽懂,不禁搖搖頭,他們再這麼喝下去非醉死不可。回頭招呼著那個坐在遠處的普陀山弟子,交代他把晏星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