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秋天會稽郡的山陰縣遭受蝗災, 爆發了一場不小的饑荒,甚至波及到整個會稽郡。朝廷遣治栗內史蘭正初暫領監察史一職,親往會稽郡督查賑災方案的實施。
具體方案如下:
首先從國家儲備中撥出二千石糧食賑濟災民, 以解燃眉之急。因從當年的秋季到下個年度, 災民的口糧和種糧是個非常龐大的數量, 國家負擔不了, 便采取鬻官集糧的政策。凡大戶向國家繳納一千石糧食, 即可拜爵一級。通過這種做法果然征集到大批糧食,保證了對災區生產,生活的糧食的供給, 逐漸緩解了會稽郡的災情,并且解決了經濟難關。(借鑒秦代的解決方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災情得到緩解之時, 一場瘟疫席卷而來。一夜之間, 癘氣甚行,家家有僵尸之痛, 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饑荒與瘟疫交替降臨,使得整個會稽郡哀鴻遍野。
四目所及,一片死寂, 沒有綠色, 樹木光禿禿的, 樹葉被摘光了, 樹皮也被剝凈了。路邊到處橫著骷髏似的死尸, 沒有肌肉,骨頭脆如蛋殼。可就在這片猶如人間地獄的中間, 卻極不協調的站著一位紫衣人,他身上散發的氣質與周圍的一切形成了不小的反差。
一路走來,家家戶戶,閉門深鎖,門前大多懸艾草或菖蒲。他的身影來到一客棧前,客棧緊閉著門,他敲了好久,才有人開。
客棧的老板投向他的眼神寫滿了驚疑,這個時候都想著辦法往外跑,怎么還有人往里鉆。
紫洲不多說,只掏出了一錠銀子扔給他,淡淡道:“打掃出一間房,我要住宿。”
客棧老板見他的打扮又身強力壯的,不像是得病的人,于是看在銀子的面上便將他請了進來
“這位公子怎么稱呼?”客棧老板陪同著向里間走。
紫洲淡淡一瞥:“稱呼而已,隨意。”
客棧老板頓了一下,不再糾結對方怎么稱呼,而是勉強笑道:“雖說會稽郡一帶風景秀美,公子此刻來此游覽是不是時機不太好?”
紫洲沒有理會對方的試探,只道:“這間客棧只剩下你一個人嗎?”
客棧老板搖搖頭,神情有些黯然,“還有我家娘子。”
“你們為什么不離開?”
“半生的基業都在此,不愿離開。”客棧老板回的干脆而又堅定。
至夜,紫洲準備睡下之時,忽響起急亂的腳步聲。
“誰?”多年的江湖歷練讓他的警覺性提高了不少。
“是我!”客棧老板的聲音有些顫抖并且帶著哭腔。
“什么事?”
“我知道你的身份,這個時候來此你定是真的紫葫神醫,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她快要……不行了!”
紫洲穿好衣服,將門推開,發現客棧老板跪在地上已哭成了一團。
及至紫洲為客棧老板娘診斷一番,又行了一次針,眼見老板娘的病情穩定下來,進入睡眠的狀態。
老板跪在地上直磕頭道謝。
“及早為她準備后事吧!”紫洲站起身來,房內燭火狠命的搖了幾下,晃在他的面具上,形如鬼魅。
老板整個身子為之一震,霍然抬起頭看向神醫,“你不是神醫嗎?你葫蘆里的藥丸不是能起死回生嗎?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什么都給你求你……救救她……別讓她離開我!”
“都是些無稽之談!”紫洲聽到這話眉間一蹙,毫不猶豫的向外走去,出了門口便道:“若再不送她走,恐怕你也時日無多。”
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起伏,讓人聽起來心中發麻。老板滿面淚痕,慘淡一笑:“即便是死,我也不會放棄她的!”
足下的步子微微頓了頓,客棧老板的話讓他埋藏在心底的那根弦毫無防備的蹦了一下,腳下不由的加快了步伐,進了房間他便綣上了塌。
在饑寒交迫時,在無處歸宿時,他曾在多少個孤獨的夜里瘋狂思念著那個溫暖而寬厚的胸膛。只要他肯回頭,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可是他沒有,他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墮落至此。
翌日一早,原本安靜的街道上,突然出現一群人,他們抬著席墊,席墊上蓋滿了枯草,隱約傳來孩童的嗚咽聲。
紫洲拉過其中一人,問道:“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大家都說河里有瘟魔,它非人非鬼,狗頭人身,行走如飛,它到哪里,哪里就有瘟疫大災。如果將村里的童男童女送去給他,他就會離開這里,瘟疫就會過去。”
“所以你們將那些孩子的性命當做祭品嗎!”紫洲一拂袖,氣極反笑:“簡直太荒謬了!”
那人不解的看了看他,反駁道:“大家都是這么說的!”
紫洲繞過他,快步向人群的方向走了過去,擋在眾人面前,冷聲喝道:“放了那些孩子!”
村民們懼是一愣,被眼前此人渾身散發的冷冽之氣,不自覺的往后退了一步,隨后有人很快的反應過來,大聲嚷嚷道:“你是誰呀?你又不是我們村的人!關你什么事!”眾村民隨聲附和。
“你們這是在草菅人命!”
紫洲試圖與他們講道理,可其中一人跳出來喊:“他們不死,我們大伙都得死!別聽他的,大伙把他轟走!”
正混亂之際,有人指認出他是傳說中的紫葫神醫,村們們一時顧不得上真假,全都趴在地上像見到大羅神仙似得不停的叩拜。
面對著突如其來的狀況,紫洲皺了皺鼻子,目前的趨勢由不得他拒絕,又沒辦法給他們講道理,為了救那些孩子的性命眼下唯有順其意,心念一轉,他道:“既然你們尊崇我為神醫,那神醫說的話你們聽不聽?”
眾村民齊聲應道:“聽!聽!”
“好!”紫洲負手而立,“你們把那些孩子放回去,至于瘟疫我會想辦法的。”
他不是一個隨意許下諾言的人,因為只有深刻體會過當心底的期冀一點點幻滅,最后化為灰燼的滋味,冷卻的不止是一絲希望而已。
因此他動作很快,大約兩刻鐘后,便站在了郡守府門前,門前的小廝對這個紫衣人報出的名諱,不可避免的狐疑了一番,但也沒有過多的猶豫,因為紫衣人的到來很可能對現在一籌莫展的形勢有所幫助。
由小廝引領著,他們穿過大院,來到正廳,首先入眼的便是一身青衫的蘭正初,在青色長衫襯托下他本來豐神俊朗的面容,愈發顯得清麗,宛若經碧波滌蕩過后的蓮葉,帶著不沾染俗世的姿態,獨立于世,此刻,他正與會稽郡郡守夔宏毅在此坐候。
三年未見,身在官場,手握淳于國財政大權的治栗內史蘭大人依舊是一副不染世俗的樣子。紫洲按捺住心底翻滾的異樣感觸,因為有了面具的遮擋,他大方的走到近前,與之見禮。
三人入座之后,蘭正初先開口道:“這位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紫葫神醫!”
紫洲并不在乎對方口氣中的不屑,直奔主題地道:“在下今日來此,主要是獻策驅疫,其余并不重要也沒有必要多言。”
蘭正初眉睫一挑,方才外出巡視的他意外碰見街道上紫衣人救下那些孩子的一幕,他便開始對這位江湖神醫有了不同的看法,至于起先那些半真半假的傳言,他半分都沒有聽進去,或許從心底認為那不過是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耍的手段而已。
夔宏毅瞇著笑眼,插言道:“公子若有什么計策盡管開口,圣上英明,若如立下大功朝廷必有重賞。”
言下之意就是,你盡管說,說錯了小命難保,說對了算你命大。紫洲淡淡一笑,語氣如霜,“溫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而愚民以神魔降之,亦可笑也。所以在下認為首先要讓民眾正確的認知瘟疫之患,從而可以有效的去預防。”
“如何認知?”蘭正初看著他靜靜的問。
“在下建議,可于市中設堂講座。至于講課的人選需在民間具有口碑,更不能缺少權威與專業,如此民眾才會信服。”
“公子來此原來是傳道的。”
紫洲瞟了一眼夔宏毅,眼鋒如刀:“在下并不是最合適的人選。”
“莫非公子已經有合適的人選?”夔宏毅語帶譏諷。
“揚湯止沸,莫若去薪。”紫洲不再理會他,徑自道:“解決問題要從根源解決。穩固了民心之后,接下來便是大人的事了。請大人上奏朝廷斥官地數頃專門用于集中埋葬那些無人認領的死尸或者是家貧無葬地者,如此從根本上解決異氣的擴散。其次,瘟疫并非得之必死,若及早診治,對癥下藥,還是可以挽救的,在下會在山陰縣設一醫館,專門用于收留染病之人。”
“為什么?”
紫洲不解的回視著蘭正初。
期間,蘭正初的視線一直牢牢的盯著對方,最終發現此人防備很深,任他怎么去探究仍是一無所獲,他垂眸抿了口茶,繼而道:“公子本可以逃開的?為什么要冒著生命危險主動參與其中?”他用的是主動,或許在看到早上的一幕時應該說是被動,實際上卻不是,方方面面想的如此周到,難道只是因為一時的諾言。
紫洲心中早有準備,沉吟道:“據在下所知蘭大人并非是簪纓世族!”
“此話怎講?”蘭正初調整了一下坐姿,興趣盎然的看著對方。
“未到而立之年,已高居九卿之一,大人不呆在錦衣太平的懷昔城內竟自請來此窮鄉僻壤治理蝗災,一不小心沾染上瘟疫,您的豪情壯志就此毀于一旦,這又是為何?又有何求?”紫洲坦然的回視投在自己身的那道視線,“反而去問一個行走江湖的郎中?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蘭正初毫不在意的答:“朝廷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在朝為官雖說要知其雄,守其雌。而本官則認為,即遇知己,遂罄竭心力。”
“知己?”紫洲道:“蘭大人是將當今圣上看做自己的知己嗎?”
“有何不可?”蘭正初反問他。
紫洲搖頭笑道:“只是有些詫異罷了!”
蘭正初定定的凝視著他的眼眸,似是在他毫無波瀾的眸色中尋找些什么,聲音忽而變得低沉:“身份不同,責任則不同。我看公子不像是一個愛管閑事之人,公子以秉承天下為己任,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不得不令本官對公子的身份有所猜疑。”
這次紫洲并沒有說話。
蘭正初淺然一笑,明麗似蕖,“本官向來說話比較直爽,公子不會怪罪吧?”
“醫者仁心,在下只是不想看到生靈涂炭,或者……”說著,紫洲已經站起身來,曼聲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或者也可以將在下看做一般的名利之徒,至于采納不采納是大人們的事,為了挽救更多人的性命還是希望大人能夠慎重考慮。”說完,拱了拱手,便施施然走了。
留下有些驚詫的夔宏毅問:“他怎么走了?”
蘭正初撐著腮,若有所思的道:“按照紫狐公子說的辦,即刻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