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昔南郊的寰丘之上——
皇帝身著最嚴謹的禮服攜著六皇子一步步登上壇頂, 然後將手中的祭品,轉交於六皇子。
此時鼓樂齊鳴,六皇子則趨步上前, 將祭品置於柴垛之上, 點燃柴積, 煙火高高的升於天際。
冬至祭天是皇家祭祀活動中最爲重視的, 每年都是由天子親自來主持, 而今天子身體不適,便親自下旨給掌宗廟禮儀的奉常寺,祭祀當天由六皇子主持, 朕於一旁陪同。
站在寰丘之頂,視野開闊, 仰望蒼穹如蓋, 俯瞰腳下的每一陛階之上, 都站著文武百官,這種氣勢凌雲的感覺歷來爲皇權所獨享的, 大概也就是世人紛爭的原因之一。
他看著身旁的男人,他身著墨色大裘,頭帶冠冕,雖然面色憔悴,可風骨依然偉岸懾人。這個男人已位及至尊, 天下之人唾手可得, 爲何費盡心機, 不顧一切, 苦苦糾纏他一個?
尸祝至二人面前, 將祭祀所用的酒醴分別賜予皇帝與六皇子。
二人雙手接過,都不自覺的看了對方一眼, 淳于風脣邊含著不明意味的笑意,看向對方的眼神深情款款,不顧他人在旁,他持杯道:“天帝在上,朕今日在此立誓,此生只會擁有他一人,且決不負卿!”
紫洲瞬時明白了,此時此刻,此地此景,以天爲證,以臣爲客,以屍爲媒,如此空前絕後的婚禮,是他給他的。
念及此,他感覺渾身的熱血在翻涌,眼中聚起的霧氣已經看不清周圍的一切,他緊咬著脣,吞掉了口中的酒,炙燒之感貫穿了五臟六腑。
這樣的淳于風如何教他恨的起來,恍惚間,禮官喊了一聲“禮畢!”
淳于風執起紫洲的手,步至階下,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如果這便是生命的盡頭,此生亦無所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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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回來後,紫洲一直不肯露面,淳于風也猜度不出他此刻的想法,想要見他,又害怕逼的太緊反而適得其反,所以一直這麼拖著。
直到第二天,淳于風正在午睡,因爲身體虛弱的原因時常睡不踏實,所以外面細細碎碎的說話聲將他吵醒了,他喚了一聲:“誰在門外?”
伏志聞言連忙推開門,躬身走了進來,伏地道:“奴才該死,擾到陛下了。”
“朕怎麼聽見有人失蹤了?”淳于風捏了捏發疼的太陽穴,“你們在找誰?”
伏志顫聲回:“是……是殿下!”
淳于風愕了一剎:“他怎麼了?”
“今日殿下出宮去了城外,被刺客盯上了,現下不知所蹤。”
“他去城外幹什麼?”
“去了阿凝姑娘的墳位。”
“糊塗!朝廷正在清查,如此敏感的時候怎麼一點防範意識都沒有!”火氣一上來,心頭涌起一股熱潮,忍不住掩口咳了數聲,麥色的肌膚染上了一抹懨懨之色。
伏志見狀,忙勸道:“殿下吉人天相定會沒事兒的,奴才已經派人去找了,相信很快就有消息。”
待平復陣咳,淳于風方沉聲道:“給朕更衣,朕親自去找!”
“陛下!”伏志上前阻攔,語氣加重:“您還是顧忌一下您現在的身子!殿下還沒找到,你要是倒下了,太子又不在身邊,天下會大亂的。”
“天下大亂!”淳于風抽動了下脣角,痛苦的皺緊眉頭,“朕這一輩子爲了整個國家的安定付出了多少,朕只不過想愛護一個人而已!”
不消一刻。淳于風率領衆人出了宮門,先是城外,再是城內尋了一夜。無果。
直到凌晨時分,有人來報,在懸崖下面發現了一具酷似六皇子的屍體。
聞聽消息,淳于風只覺身體晃了一晃,眼前一陣陣發黑。那日寰丘之頂,他們彼此執手相對,立下誓言,轉眼間便要面臨天人永隔?上天就是這般的容不得他們在一起嗎?不過是父子相愛而已,即便是有錯,應當由他承擔便是,他可以交出一切,只爲換得愛人的平安。
淳于風在心裡祈禱了無數遍,腳下虛軟的行至屍體前,自那麼高的懸崖跳下來,屍體早已面目全非,如一攤爛泥。只能憑一身的紫衣和懸掛在腰間象徵身份的玉飾,才能確認對方的身份。
“不可能是他……不……不”淳于風一下子跌坐在地,難以置信的抱著頭,那樣明豔嬌媚的紫洲怎麼可能眨眼之間變的血肉模糊。
“怎麼可能是他?這不可能!”他渾身劇顫,好似有數萬條蟲蟻鑽進心頭,臉都在痛苦的抽蓄著,“不要這樣對我,不可以這麼殘忍!你明明答應過我的,會一直陪著我,你說你是真心的,你怎麼能食言!”
那個癱在地上滿面淚痕的狼狽男人,哪裡還是運籌帷幄的冷酷帝王,伏志忍不住拭了拭淚,上前道:“陛下,殿下他已經……”
“閉嘴!”淳于風突然爬起來,不理會身後衆人的呼喊,勉強挪出幾步,一口鮮血自嘴角淌出,慢慢後仰的倒在了地上。
昭陽殿的門窗緊閉著,太醫們慌手慌腳的忙碌起來。
伏志已秘密通知丞相趕來,二人焦慮的立在牀側,隨著太醫診斷的時間越長,腦門滲出了汗水,雙拳緊握,坐席不能安。
直到稍微年邁的李太醫,來到二人面前,低聲道:“陛下體內存有大量的毒素,本來這種毒性不大,長期服用只會使服用者的身體慢慢虛弱下去,然而經此刺激毒素侵入心脈,且陛下此時毫無意志可言……”
聽他一頓廢話,趙丞相首先沉不住氣了,打斷道:“你就說陛下已經病到什麼程度了!”
“輕者三天之內醒來,但也無法撐過一年;重者……”李太醫瞅了二人兩眼,道:“重者癱在牀上如同木石,無知無覺,直至五臟衰竭而死。”
二人聽了神色凝重的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都不說話。
丞相沉沉的臉上,一道道皺紋證明著他的閱歷非淺,默然了半晌,方道:“立刻封鎖消息,昭陽殿必須一切恢復如常。”
伏志贊同的點了點頭,丞相遲疑道:“要不要考慮秘密召回太子?”
伏志看了對方一眼,垂下視線,沒有搭話。
正在此時,突然闖進一人來,衆人都怔住了,只見普通護衛打扮的六皇子戲劇性的出現在眼前,目光巡視了一圈,道:“怎麼都在這裡?出了什麼事兒?”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俯首行禮。
紫洲徑直來到塌前,見父皇無聲無息的躺在牀上,“父皇他怎麼了?”
此話問出,無一人敢回答他。
越是這種靜默的氣氛,越是讓人感覺到死亡的恐懼,他回過身來看著伏志,面色瞬間慘白,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父皇他到底怎麼了?”
伏志踏前一步,嚥下喉嚨的哽咽,垂首回:“陛下以爲殿下掉下了懸崖,一時悲極傷身。”
紫洲怔了怔,突然伸出手搭上淳于風的手腕,凝神診了很久,漸漸的明白了一切,毒入心脈,已是迴天乏力,即使他身上的血蓮蠱也無法做到挽救一顆心。
他突然晃著淳于風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道:“父皇!洲兒回來了!你睜開眼看看洲兒。死的那個人不是我,是我身邊的侍衛,我們交換了衣服,大家才突破了重圍……你睜開眼看看我。”
榻上的人沒有一絲要醒的痕跡,突出的五官依然峻峭,卻毫無生氣。伏志見狀與丞相交匯了下眼神,欲與衆人退出殿外,卻被紫洲出言阻止。
“誰都不準退出去,我就是想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們相愛,什麼都無所謂了……”
他握起他的手,放在脣邊深吻。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當皇帝,皇帝有太多的無奈,太多的身不由己,太無情,太累……你不喜歡我和你走一樣的路。”
“以前我不懂,你的一些做法甚至讓我感到惡寒,如今我懂了,但是……你卻離我而去。”
“那麼多年了,你從未離開過,不管我多任性,只要一回頭你一直都在……”
“……你的愛深沉如海,包容我的一切……”
“我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讓我們好好相愛……”
他的臉埋入他的手心,淚水如注,“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的拋下我!”
衆人立在當中,對眼前的一幕,雖然感到悽哀,但更多的是惡寒。
只見,淳于風的手自他手心緩緩垂落,腕間的念珠啪的一聲斷了,小小的木珠迸落了一地。
紫洲睜著眸,滿地滾落的木珠打亂了他的視線,濺碎了他的心,慌亂的伏在地上一顆顆的將它撿到手心,“不能丟了,找回他,三十六顆,一顆都不能少。”
話落滿屋子的人,圍著地面尋找念珠。
不知過了多久,衆人將撿回的念珠交到了紫洲手裡。
他雙手捧著找回的念珠,心智卻蒙上了一層灰,失去了判斷,失去了方向,他一字一頓緩緩道:“淳于風我給你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後你若醒不來,我會毀了這裡的一切,毀了你這一生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