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旅館,外面的雪已經下得很大了。走在這條街上,想起之前石黛黛在這里幾度摔倒耍著酒瘋的樣子,心里竟有說不出的滋味。忘記一個活人簡單,可忘記一個曾經深愛的已故的人卻很難。我要怎么樣才能使她走出曾經的那些深刻呢?
我豎起大衣的領子,才發現衣服因為石黛黛的關系也變得又臟又濕。我想脫下又覺得冷,最終還是沒有脫下。我依照米莉的指示,在畫廊門口的花盆底下找出了大門鑰匙。屋里的酒味已經淡了不少。我找到石黛黛掉在地上的包又找出劉健的背包,看著這滿地的狼籍,想著米莉說這是鄭予楓媽媽開的店,而她現在已經生病住院,我想幫忙整理一下。
我翻了好幾個可能的地方都沒有找到可以裝這些瓶瓶罐罐的袋子或者箱子。卻發現了這個店里還有一個房間。我一推,那房門便開了。這里是一個雜物間,放著很多裝裱的材料和工具,還有很多畫卷。
我很快找到了可以用的大袋子,并被掛在墻上的一幅畫給吸引住了。這是一幅煙雨江南的水墨畫,跟上回在X城的一家粥店里所那到的那張景致很像。只是這幅畫更多了一絲朦朧的水霧氣息,意境比上回看到的那幅表達得更加傳神些。
這幅畫還有題字,我走近一看,畫面上竟是以柳體題寫著的宋代詞人宴幾道的《留春令》:
“畫屏天畔夢回依約十洲云水手捻紅箋寄人書寫無限傷春事別浦高樓曾漫倚對江南千里樓下分流水聲中有當日憑高淚”
這首詞是表達一個女子傷春懷人的情思,石黛黛也會柳體,雖然我只熟悉她的魏碑,但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出自石黛黛的手筆。因為畫卷的最右邊有一列落款用的也是柳體,跟這首詞的字跡卻不太像,上面寫著:“貳零零伍年叁月楓留烏鎮”下方也有一枚印鑒落款。
我理解了那天石黛黛在粥店看到相同景色的那幅畫時眼里的驚詫。她當時說那幅畫是劣作,形似意不似,并說見過比它畫得更好的。她說的更好的,應該就是這幅吧。她看到那幅畫時一定想起了有關于這幅畫的一些情景。我猶記得她當時埋頭喝粥的失態樣子,最后跟我說:“不會再有下次了。”她當時應該下定決心要忘記鄭予楓才會跟我承諾不會再讓我看到她失態的樣子。而她一到S城還是會忍不住傷心,甚至想用醉酒來麻痹自己。
我心疼于我愛上的這個石黛黛,她的心里一直住著一個鄭予楓。我頭一次有了強烈的危機意識,如果我的對手是劉健,是康東碩那么我都不會放在眼里,但這個以意識禁錮著石黛黛心的鄭予楓,卻讓我感覺到危機,他是個無形的對手,我甚至連他的樣子都不曾知道。
我走出房間將門帶上,又把散落的空瓶子裝進袋子里。這時我的手機卻響了起來,我摸出手機居然不是我的來電。我這才意識到我拿出的是我送石黛黛的那款和我一樣的手機。我忙又從另一個衣服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機,是我家里的電話,我接起來時才知道父親一覺睡醒見我沒回家,給我打的電話。我平常不管回家還是不回家都會告訴父親,但這次來S城是意料之外,所以忘記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見我平安便問我在哪里,我頭一次向父親撒了謊,告訴他我跟蘇恪在一起。
我掛下父親的電話,看著手上兩只一模一樣的手機。一只是我的,一只是石黛黛的。物品可以做到一樣,分不清誰和誰。但心呢?是否可以做到一模一樣,沒有秘密不分你我?很難吧,即使是像我和父親這樣二十幾年來都相處融洽的父子,我也有不得不向他隱瞞的時候。更何況我和石黛黛這樣隔著太多過往的情侶呢?
我不自覺地打開了石黛黛的電話,我頭一次翻看她的手機。沒有開機密碼,手機桌面也是系統默認的。我打開通話記錄,里面除了我的名字就只有青荷園和雅苑的固定電話;我又點開了信息,除了昨天的兩條垃圾短信外,一律都是我發給她的信息,我一條條地往下翻看,我們的那些過往又一幕幕地倒放回去,直到我送她手機的那一天晚上。她一條信息都沒有刪除過。
我的心里暖了起來,她說過不管左司令給她找的對象是誰,她都會去嘗試在一起。而那時她就一直留著我的信息,是因為那時她就在意我了還是她實在太懶了?她的通訊錄里也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
我翻她手機相冊時居然有一張照片!那是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閉著眼睛躺在藍色的座椅上,透過我身邊的窗戶,外邊是一望無際厚棉絮一樣的云層。這是我們一起從X城回H城時飛機上我睡著后石黛黛偷偷拍下的。我想到我的手機里也有一張石黛黛睡覺時的照片,我平常想她時也會拿出來仔細地觀看。或許石黛黛跟我一樣,也會在想我的夜里看著我的這張照片,這種認知讓我感到無盡的滿足。或許之前在某一個夜里,我們同時拿著同樣的手機看到照片里同樣睡著的對方時會發出同樣無聲的微笑。石黛黛的心意,我又一次得到了確認。
我把石黛黛的手機放進她的包里,把裝好的垃圾帶出畫廊,門外還在下著雪,我把門鎖上后又回到了小旅館。米莉已經挨著石黛黛睡著了,我看了下時間已經過了凌晨四點半了。在這空調房里,我的睡意馬上襲來了。我看了看死豬一樣的劉健,這個人曾經讓我羨慕過,讓我討厭過,而現在讓我又多了一絲說不上來的感覺。
我臨睡前又摸了摸石黛黛的額頭,雖然還是有點熱,但比之前已經好了很多。我放心地在劉健身旁躺下,很快便進入沉沉睡去。直到石黛黛叫著我的名字把我搖醒,我才意識到我已經睡到了中午十一點。而米莉和劉健已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
石黛黛并沒有穿米莉給她帶來的衣服,而是買了新的呢大衣和牛仔褲。見我看著她便說:“米莉的衣服我穿不上,只能讓她幫我買了新的。”
我點點頭道:“這衣服你穿著也好看。”
石黛黛一聽面有愧色地說道:“對不起,江慕遠,你送我的禮物讓我弄臟了。”
“沒關系。帶回去找專業的洗衣店能清洗干凈的。”
“嗯。”
我想起她之前還發著燒忙問:“你的燒退了沒有?你吃藥了嗎?”
石黛黛看著我點點頭道:“嗯。”
“真的嗎?”
“是真的,不信你摸摸看。”說著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額頭上。
我摸著她光潔的額頭,果然已經完全退了燒。我的手從她的額頭撫到臉頰,石黛黛怔怔地看著我,我嘆一口氣把她摟進懷里道:“把過去的都忘了吧,黛黛,和我一起開心地生活吧。”
石黛黛沒有作聲,任憑我把她摟在懷里。
我洗漱了一下,石黛黛從一個包裝袋里拿出一件新的大衣遞給我說:“試試看。合身嗎?”
我笑著接過道:“你給我買的?”
石黛黛點點頭道:“就在這附近買的,不是什么品牌衣服,你先穿著,省得感冒了。”
我內心一動無語地摟過她,好久才放開。
石黛黛給我買的這件大衣,質地確實不怎么樣,但大小合適,穿上去也看不出跌價。不管怎么樣都好過我自己的那件臟兮兮的大衣。
石黛黛看著我笑道:“人不靠衣裝,江慕遠,你還有點氣質。”
我打趣道:“人怎么能不靠衣裝呢,不靠衣裝那不成裸奔了?”
石黛黛笑著疑問道:“江慕遠,你裸奔會有氣質嗎?”
我哈哈壞笑道:“我裸給你看看,你就知道了。”
“好呀,你到樓下大街上裸給我看吧。”
我抱起她把她丟在床上,欺身上去壓著她道:“我要裸也只裸給你一個人看。你看不看。”
石黛黛紅著臉推開我道:“我不看,你走開吧。”
她像是沒有發生過昨晚的那些事,又回到了我們最近甜蜜的狀態。我想石黛黛應是下定了決心要忘記過往,忘記鄭予楓才能這樣努力裝做沒有發生什么,跟我一起嘻鬧。我把石黛黛擁在懷里,道:“我們回去吧。”
收拾好我們的那些臟衣服,石黛黛說道:“先吃點東西再走吧。”
我跟著石黛黛去了一家裝潢得比較高檔的面館,石黛黛點了兩碗牛肉面,道:“先喝湯吧,味道很不錯的。”
我依言舀了一口湯,味道確實很正。
“沒騙你吧,我以前常來這里吃。”
其實石黛黛不說,我也知道她以前來過。石黛黛停了一下又說:“味道還跟以前一樣。”
我怕她又想起以前便說:“你快點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似了解了我內心的想法道:“嗯,你也吃快點。”
我們吃完后走出面館,迎面碰上了劉健。
劉健走過來對我說:“江慕遠,我能跟黛黛單獨聊一會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石黛黛便搶先說:“我跟你去吧。”
看著石黛黛和劉健從我跟前走開,我的心里竟沒有一絲的不爽,雖然我知道劉健愛著石黛黛,但我更知道劉健珍惜著石黛黛。他們并沒有走出我的視線,站在車來車往的街邊,我完全聽不到他們說了些什么。過了一陣子,劉健把石黛黛摟進了懷里,石黛黛的雙手也輕輕圍上了劉健的后背。他們就這樣在我的視線里擁抱著足有五分鐘之久,引得路人頻頻相看。最后劉健輕輕推開石黛黛,并在石黛黛的額頭親吻了一下后朝我走過來。
劉健走到我的跟前對我說:“江慕遠,下周我來你學校,我們來一場斗牛吧。”
我微笑著說:“好,我等著你。”
劉健轉身又對走過來的石黛黛說:“我家的面,味道不錯吧。”
石黛黛點頭淺笑道:“嗯,百吃不厭。”
“別百吃不厭,黛黛,忘了這個味道吧。”
石黛黛低著頭,沒有做聲。劉健走進面館后,我看到石黛黛眼角似乎有淚。
我們坐進車里,車子發動時我說:“黛黛,記得劉健的話吧,忘了這個味道,我們回家吧。”
石黛黛點頭道:“好。”
我根據導航的提示穿過這座城市,路面已經看不出下過雪。我將車子平穩的開著,突然石黛黛開口:“你停一下。”
我不解道:“怎么啦?”
“你靠邊停一下吧,我有點事。”
我依言靠邊停下。石黛黛跳下車,便往回走去,我也跟了下來。石黛黛停在了S城第一醫院門口,對著我說:“你等我一下吧,我進去看一個人。”
我知道石黛黛要看的人是鄭予楓的媽媽,米莉說石黛黛愧對于楓的家人,于楓的媽媽住了院,石黛黛去看她也是理所應當。
我等了不到二十分鐘,石黛黛便回來了。她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只催促我說:“回去吧,今天我曠一天課了。”
我一笑:“偶爾做個壞學生也沒什么的。你已經大學了。”
石黛黛淺笑了一聲道:“江慕遠,我感覺好累,我要睡一會,你到了叫我。”說完把座椅往后調了下,又想起了什么:“幫我跟鞏老板請今天晚上的假,再送我回雅苑吧。”
我不再言語。高速上雪還沒有全化,車外的氣溫雖然很低,但雪后的太陽已經升起。我控制好車速載著石黛黛行駛在回城的路上。
我看著石黛黛進了雅苑,心里一陣欣慰。這對出眾的父女平常溝通得太少了,石黛黛主動回了雅苑或者是因為看過了重病的鄭予楓媽媽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以及忙碌而又孤單的父親。天倫之樂呀,身處高位的人們有幾個能像平常百姓那樣自然而然地享受到?
我回到家里,意外地見到了李秘書。原來他已經可以出院了,我平常關注得太少。面對李秘書心生愧疚。倒是他見著了我很自然地叫我坐下,然后又跟我聊起了化工廠和齊跑的一些事。直到父親提醒他要好好休息時,他才閉上眼睛安靜地休息。不一會阿強過來接走了李秘書。
他們走后,父親給了我一張卡片。我接過來一看竟是‘魅色’的尊享會員卡。父親道:“這是權貴的象征,既然蘇恪有,你也該有,有空時多去那邊玩玩吧。”我接過這張卡片,心里啄磨著父親的話,父親提醒我開始接觸這個權貴的圈子,我忽然間覺得自己的擔子沉重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