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姑娘, 你喝了這羹湯,還是早點歇了吧。當新娘子的那天可要美美的。”
大庶長夫人笑吟吟地走進來,擱下手中的蜜豆蓮子羹, 有拿下小郁手中的書, 說:“這么晚了, 可不要傷了眼睛。”
小郁不好拂她的意, 于是便乖乖拿了羹湯喝, 還不忘記贊一句:“好喝。謝謝夫人。”
“哪里哪里,”那婦人忙揮揮手,仿佛想起什么來, 眼眶也紅了一些:“要不是你拼死,妾身怎么能活到今天?”
原來眼前這夫人便是大庶長高無極的夫人徐氏, 也是三年前小郁中元節拼死救下的貴婦人。
大庶長身居高職, 幾乎可與關內侯的身份比肩。
但是高無極從來沒有可以奉承過林懷琛, 也沒有因為林懷琛的失勢而刻意疏遠他,反倒顯出君子品格來。
按照代國的婚俗, 女子出嫁前是不能見自己的夫君的,需得在娘家待嫁。可是小郁在陪都只有林府一處住處,總不能回南疆去。
正巧徐氏在各府夫人們小聚的時候聽到了關內侯將要大婚的消息,有心一打聽,女方果然是當日救自己的女子。又聽說小郁有了難處, 便主動尋了上門, 讓小郁到自己府中待嫁。
林懷琛對這大庶長一家素是極放心的, 于是便讓小郁去了。
這一樁難事就機緣巧合地解決了。
帶過來的丫頭小荷便說:“這是我們姑娘的命好, 凡事總有貴人相助。”
小郁笑一笑, 說:“倒真是貴人。那日中元節宴上全是王公高官,我無論救了哪一個都非富即貴, 但是有高夫人這樣善良品性的恐怕就少了。”
小荷也是知道這林府現在的處境的,不由點點頭,深以為然。
小郁看著眼前的徐氏。
她有三女一子,最大的女兒已經出嫁了,想來那女孩跟她年紀差不多。
徐氏的容顏并不很美麗,她甚至還比高無極要大兩歲,但是自有一股溫婉嫻靜的氣質,舉手投足間安靜妥帖。
她正舉著一雙金钑花孔雀紋霞耳墜子,說:“你看這個,這金钑花做的是不是還不夠細呢?不如再叫金匠把金絲劈成十二股,細細地再嵌一遍罷。”
小郁看看眼前的一雙耳墜子,已經是精巧之極,將它們舉到了眼前也挑不出破綻來。
但是心里又感動徐氏事事都想為自己做到最好,一個非親非故之人能有這樣的心思,怎么叫人感動。
小郁于是莞爾:“但憑夫人做主。”
徐氏放下耳墜子,嘆一口氣,說:“我今天看見你就要出嫁,又想起我大女兒了。你這神情,到與她出嫁的神情像極了。”
“大抵女子出嫁的神情都是一樣的罷。”小郁眨眨眼:“興奮、羞怯、欣喜,就算對方是你最熟悉不過的人,心里也只覺得他陌生又新鮮。”
小郁這一句,道出待嫁女子的心境,也正是她此刻的心境。
徐氏微微一笑:“我定把你當做我女兒一樣嫁出去。”
姐姐人在南疆,只能趕在婚禮前堪堪敢來。現在徐氏的出現,代替了母親的角色,給小郁一些慰藉。
第二天早上徐氏又拉著小郁去看她的嫁妝。
一共九九八十一抬,對于一個王侯級別的正室夫人來說并不是太多,說不上十里紅妝,但是卻也不會失了體面。
白桐是絕不肯委屈小郁的,偏偏現在林懷琛在風口浪尖,大肆鋪張不得,于是她便把小郁的每一個嫁妝箱子都塞得滿滿的,珠寶、錦緞、金銀、古玩一樣都不少,密實得手都塞不進去。
小郁一個個走過這些雕花的紅木箱子,想起從前的一樁樁,她小時候與白桐吵鬧,又如何遇見林懷琛,又是怎么走到今天,終于鼻子一酸,還是忍不住哭了。
過了后天,自己就嫁為人婦,從此由女孩子變為女人。與他舉案齊眉,風雨攜手,與他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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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到了要出嫁的那天早上,天還未亮,小郁便已醒了。
到了這個時候,她要是還能安安穩穩地睡下去倒是真的成豬了。
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空氣中尚有依稀薄霧和寒氣,還夾雜著清冽花香,明媚芬芳,叫人心情漸漸舒緩下來。
門外已經有人掌燈走了來,敲一敲門,見小郁醒了,便推她起床。
原來是徐氏和梳妝的丫鬟嬤嬤們。
“請小姐自南朝北地坐好。”一個丫鬟脆生生地說。
然后便是一個嬤嬤拿著混著金絲的紅線給小郁開臉,整個過程倒顯得莊嚴。
徐氏拿著一把雕百子圖案的沉香木梳給小郁梳頭。
她聲音柔柔:“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小郁的青絲如鴉色,在清晨朦朧的光暈里分外動人。
她閉著眼睛聽徐氏的聲音,像母親一樣的可親,害怕自己一睜眼,眼淚就會流下來。
徐氏親自幫小郁綰了發髻,然后帶上簪子與步搖。
這滿頭滿眼的珠翠,喜慶之極。
徐氏給小郁換上大紅嫁衣,撫一撫嫁衣上的祥云紋樣,然后扶一扶那枚金絲九尾團風步搖,看著小郁,很是不舍,像是母親對女兒出嫁時又欣喜又神傷的樣子。
然而她開口,說:“好了。”
正在這時,徐氏的小女兒跑進來喊著:“大哥哥就要到了,花轎就在街口了。”
她口中的大哥哥自然是林懷琛。
小郁拜過徐氏,道:“多謝夫人厚愛。小郁拜謝。”
小郁的話還沒說完,徐氏已經有了眼淚,只是強忍住不哭,真真待她如親女兒。
喜娘將那一方大紅蹙金蓋頭蓋下,再讓徐氏的小兒子去牽了小郁往外走。
按代國的風俗,需得由喜娘的兄弟牽她上花轎,可是小郁無兄無弟,便由徐氏的小兒子代替。
他方只有七歲,卻也知道小郁這一走便不會再住在他們家了,想起小郁這些天的好來,于是眼淚噗噗地掉下來,怯怯地叫一聲:“姐姐……”
蓋頭里的小郁聽見聲音,也終于忍不住,一滴眼淚掉在嫁衣的前襟上。
喜娘忙忙來哄:“新娘子哭可不吉利,快莫哭了。小少爺,你也莫哭,別引得你姐姐傷心……”
小郁終于上了花轎,聽見喜娘喊道:“吉時到!起轎!”花轎朝林府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中的喜帕也攥得微微濕了,小郁才被人攙下了轎子。
然后是拜堂、送入洞房,因著小郁蒙著蓋頭,什么也看不見,心中的羞怯才稍稍減輕。
小郁獨自坐在洞房里,想著林懷琛和小郁皆是無父無母,白桐身為長姐卻也不可以上座,剛才她在堂上拜的應該是林氏一族的族長和族長夫人。
她正餓得頭昏,就聽見有小丫頭在門外敲敲門,說:“少夫人,公子怕您餓著,讓我送吃的來了。”
“進來罷。”
吃食都是一小塊的樣子,方便入口,不會污了口脂;有餅有糕,甜咸具備,很是細心。
小郁心中感嘆林懷琛的妥帖,面上還要不露痕跡,吃了幾個以后,便讓小丫頭下去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外面一陣喧鬧聲音傳來,越走越近。
小郁心知林懷琛來了,便端著身子坐好。
喜娘進來把紅燭挑一挑,火光更高了。
林懷琛在門外鞠著手,說:“各位各位,放過小弟吧。”
外面有人嚷著不依,非要鬧洞房,聽聲音是林懷琛的舊部和朋友。
林懷琛只是笑。
最后眾人才作罷,假裝訕訕,高聲嚷一句“林兄好沒意思”便散了。
喜娘湊近,在小郁耳邊說了一句:“公子這是在心疼新娘子呢。”然后便含笑將玉如意交給林懷琛便走了。
小郁的臉在蓋頭里“噌”一下就紅了。
林懷琛停在床前,看小郁這樣端端正正地坐著,一派嫻靜模樣,不由笑起來。
小郁等了好久也不見林懷琛掀蓋頭,于是便小聲說:“快掀蓋頭呀。”
她聲音嬌怯,與昔日少女時候毫無差別。
林懷琛用玉如意將蓋頭挑起來,看見小郁一張粉面含羞的臉,睫毛長長垂下,嘴邊含了笑。
他便說:“當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然后端了兩杯酒合巹酒來,與小郁對飲了。
小郁便是始終不講話,低垂著頭。
“怎么了?”林懷琛坐到她身邊:“你不開心嗎?”然后就要扳起她的臉看看。
“哎呀,”小郁終于抬頭了,臉色緋紅,嘴巴可不饒他:“你煩不煩,非要我抬頭干嘛?”語氣嗔怒。
林懷琛一愣,又一笑,說:“別害羞。”
“你才害羞!”小郁裝作大怒,推開他:“快去洗洗,一身酒氣。”
林懷琛挑眉:“一起?”
小郁的臉徹底紅透了,慌忙擺手,說:“你先你先。”
屏風后面是下人們送進來的洗浴熱水,林懷琛也不再逗小郁了,便起身去洗澡。
小郁坐在喜床上,偷偷看林懷琛高大的背影,發了一會怔,銀牙一咬,又是羞又是嗔,小聲自言自語:“小時候明明是我戲弄他,現在居然反了!好個林懷琛,學壞了呀!”
林懷琛披了一件袍子站在她面前,彎下腰笑瞇瞇地問:“誰學壞了?”
小郁忸怩,抬眼又看見林懷琛因為彎腰而露出的胸前的肌膚,于是連嫁衣的外袍也來不及脫急忙跑到屏風后面去。
聽見他在身后隱隱地憋笑。
林懷琛這個壞人!一定是故意的!
等小郁調整好心情,洗好澡出來,林懷琛已經倚在床邊看起了書。
小郁穿著一件紅緞做的袍子走過去。
紅燭高照,映的美人粉面綠鬢,烏發如鴉。
林懷琛卻一臉平靜,說:“洗好了?那么睡吧。”
于是讓小郁上床睡里面,他放下書,吹熄了床邊的燭火,只留門口邊的兩只龍鳳燭燃著。
他果真就睡了,仿佛是累極,一會的呼吸便變得綿密均勻,進入了夢鄉。
小郁躺在他身邊,開始還是靜靜地臥著,后來聽見他睡去,便翻來翻去,怎么都睡不著。
林懷琛長手一搭,搭在她身上,嘟囔一句:“別鬧。”
不是這樣的吧!
小郁很想把林懷琛推醒,然后問他:你確定你沒有少做什么事情嗎!!
小郁擔心了一路的事情,在洗澡時終于做好了準備,可是林懷琛卻毫無反應。
可是她又不敢真的把他推醒,怕他笑話她。
過了好久,小郁只能默默嘆一口然后睡覺。
黑暗里忽然有人問:“嘆什么氣?很失望?”語氣是戲謔的,隱隱憋著笑。
“你!”
小郁這才反應過來,林懷琛裝這么久就是在逗她!
“好啊你!”
小郁說著就要翻身下床。
那床極大,她又睡在里面。當她爬到一半的時候,被人攔腰截住,然后把她像小動物一樣抱到胸前來。
小郁就尷尬地趴在林懷琛身上,別過頭不看他。
林懷琛摸摸她的頭發,柔聲說:“逗你玩呢,不許生氣啊。”仿佛剛才那個惡作劇的人不是他。
小郁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惡狠狠地說:“三年不見,你還學會逗我玩了?”
林懷琛知道她是裝樣子,便握住她的手說:“好了好了,是我錯了。今天可是大婚之夜,不鬧了罷。”
說罷便看著小郁。
小郁正不知道怎么接話,借著昏暗的光線看到林懷琛的眼睛、鼻梁、嘴唇、再往下便是鎖骨、胸膛。她的臉一陣發燙,掙扎著要爬下去,但全身一點力氣也無,好像是困獸之斗。
林懷琛勾唇笑一笑,長臂一攬,小郁微弱的驚呼聲便消失在唇齒之間。
屋里的兩只燃著的龍鳳紅燭一躍一躍的,好像女子雀躍的樣子。
煙花堪翦,香冷金猊,鴛鴦繡被翻紅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