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都入了盛夏時候, 時而會有暴風驟雨、電閃雷鳴的景象。
那日,小郁伏在窗欞上,看外面一片天地仿佛都放在了瀑布底下, 暴雨不息, 夾雜有劃過天際的閃電與驚耳的雷聲。
本來就是陰沉昏暗的天色, 卻并未因為時而的閃電而更明亮, 反而顯得愈發晦暗詭譎, 讓人心下不安。
小郁便盯著那廊檐上滾落下來的銀線一般的雨不住打在濃綠的芭蕉葉上,硬生生地逼的芭蕉低了頭。
“宮里又來人請了。”小荷顯得已經習以為常了:“好像很急。”
小郁起身撫一撫頭發,想起在宮里的鈺兒和小公主, 不禁嘆了一聲氣,顯得憂心忡忡。“這樣的天氣, 難怪想要我進宮。這么小的孩子, 正是最需要娘的時候……”
“難道他們沒有別的親人嗎?怎么總是召您進宮?”小荷不解地忘記。
小郁搖搖頭, 抿了抿唇角不說話。
趙家的外戚大多是因為趙柔得寵而盛,又因為趙柔的死而衰。而真正有本事的趙濟斐又在外面征戰, 加之趙英杰的死,趙家正在風口浪尖上。鄭德殷又怎么敢再時時召人入宮?
只有自己,深得趙柔的信任卻又是局外人,而且還是林懷琛的夫人。
小郁按按額角,不禁又想起趙柔, 再一次感嘆到她的深謀遠慮和精明洞察。
她心里對那個已經離世的女子道:“宜湘, 現在我才真正視你為知己。”
不過, 在所有大人們的謀劃與算計之中, 只有兩個孩子是無辜的。
小郁想起那兩個粉雕玉琢的孩子, 情不自禁地浮出一絲微笑。
“來人,備車。”
小郁的馬車往那條愈發熟悉的路上駛去, 終于漸漸消失在陰沉夏日的暴雨濺出一片茫茫白霧之中,變成一個仿佛深藏在記憶里的煙雨畫卷。
她在離開南疆之后的所有經歷里變得更加聰明和富有洞察力,殺伐決斷也越來越像戰場上的林懷琛,可以很輕易看穿一些事情的本質。但是,她忘記了影響一件事情發展的不僅僅是利益,還有情感。
情之一字,令人死可以生,生可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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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國夫人!”昔日廣陵路的小宮女一看見小郁下了車,只斜斜撐了一把傘,不顧傾盆大雨就飛奔而來,呼叫著小郁的誥命夫人的封號。
“干什么!這樣慌慌張張!沒規沒矩!”小宮女身后又傳來一聲沉沉平穩的中年女子的聲音,即使透過大雨的嘩啦聲,依舊有一種長久浸淫于王城中的人特有的從容。
小郁隨著撐傘的內侍朝她們走去,看見小宮女被泥水浸濕的裙子和鞋。她盡量放緩自己的語氣,讓自己顯得從容:“怎么了?”
小宮女氣息不勻,顯然在雨中長長的奔跑耗費了她許多力氣。她大口大口喘息,竭力說:“小公主發了高燒……現在……她……”
她身后略微年長的嬤嬤將她攔到身后,重新對小郁說:“前天夜里公主為驚雷所嚇,半夜啼哭,驚懼不息。已經請了御醫診治,但是到現在毫無起色,不得以才請來了夫人……”
小郁細細盯著她的臉看,才想起她是趙柔入宮時就帶進來的兩位教養嬤嬤中的一位,平時并不多顯露于人前。小郁也才粗粗見過她一兩面。
小郁垂眼,看來趙柔想要將孩子托付給她的事,也跟眼前的這位嬤嬤說過。——又或者說,對于小郁的加盟這一件事,她從來沒有想要瞞過任何人。
用鈺兒的登臨大寶來交換林懷琛的位極人臣、真正的一人下萬人上,似乎很合算。
小郁急急朝廣陵宮走去,她長長的裙擺拖曳在地下,精致美麗的水紅色像流霞一樣匆匆劃過王城檐廊下的潔白云石。
“怎么會沒有用?”她皺眉問道。
那嬤嬤沉吟一會,慢慢說:“只怕使得小公主藥石無靈的是不是天上的驚雷,而是別的……”
小郁慢下腳步,轉頭看她。那嬤嬤毫不畏懼,迎著小郁的眼睛對視。
小郁看她的樣子,許久才說:“竟然有人這么大膽么……”
嬤嬤俯首:“夫人還是去看看小公主吧。”
直到看到小公主的樣子,小郁才知道為什么那小宮女焦急如斯,那嬤嬤會說那樣的話。
小公主在明黃色的襁褓里安睡過去,奶娘便跪坐在一旁陪伴她。
不過是三四個月的孩子,皮膚瑩白,安睡的樣子乖巧可愛。只是……她本該是粉嫩可愛的嘴唇上既然隱隱透出一絲烏青,再看她在襁褓里搭出來的一只小手,五個指甲上也是隱隱烏青的顏色。
非常不明顯,但是小郁一眼卻看出來,巫女始終不會忘記自己所學。
小郁轉首看廣陵宮外的暗沉天色和無邊的雨幕。
已經有人這樣等不及了,要從小公主來試探鄭德殷的底線了嗎?
小郁忽然很厭煩這樣的勾心斗角,為什么大人們的世界要將孩子們扯進來?誰給他們的權利可以對這些孩子的性命或予或奪!
她心中泛起了一股濃濃的厭惡情緒,不僅僅是出于這兩個早早失去母親的孩子的同情與憐愛,更是對那些妄圖用卑劣手段和不必要的犧牲來左右皇權走向的貪得無厭的人的憎惡。
那嬤嬤遣走了多余的宮人,和幾個必要的宮人站在小郁面前。她們看小郁臉色郁郁,神色不明,以為她不肯出手救小公主。
她領著宮人和奶娘朝小郁重重跪下,脊背直直,說:“奴婢聽聞夫人為南疆巫女,曾在中元夜宴上以一人之力退散兇靈。小公主危急,求夫人相救!”
小郁看她面上表情哀傷又焦急,決計不是裝出來的。她年齡遠長于自己,趙柔也鮮少叫她跪下。
小郁于是伸手,想要扶起她,卻不回答她的話。
那嬤嬤看她的樣子,以為她不肯答應。
于是復又俯身下去,聲音里有悲泣之聲:“老身王氏,蒙娘娘照拂半生,現在娘娘去了,我竟連她的小女兒也無法保全……求夫人相救,老身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換回小公主!求夫人相救!夫人靈力高深,求夫人相救……”
她不停磕頭,身后的宮人們也不停跟隨她磕頭。
此起彼伏的清脆聲音回響在殿內,夾雜著哀戚哭聲和磅礴雨聲。
這種奇異的聲音驚醒了小公主。
她躺在襁褓里,眼睛骨碌碌地轉,但是仿佛灰蒙蒙的,沒有焦距。她聽了一會,忽然像是被什么東西嚇了一下一樣,忽然放聲大哭,驚懼異常。
奶娘慌忙起身抱起小公主。
但是這溫暖懷抱仿佛沒用任何作用,小公主哭聲愈發凄厲。
小郁聽到女嬰稚嫩哭聲,心如刀絞,但是她卻不能說出自己靈力全無的事實。
我已經沒有能力救你了啊……小郁看著小公主的驚恐面容,垂手站在那里,心里的無力感襲來,鼻子一酸,眼淚也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小郁看著小公主灰蒙蒙的眼睛,終于忍不住伸手抱過小公主。
小公主的面容更像趙柔,長大以后一定也會像她的母親一樣美麗。
然而這一發現卻讓小郁更加覺得自己無能,枉負了趙柔的囑托,眼淚愈發兇了。
但是,驚奇的是——小公主在小郁的懷里卻漸漸止住了哭聲,從剛開始的凄厲哭聲開始漸漸嗚咽,最后竟然慢慢安然睡著。
小郁并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她抱住小公主很迷茫地后退一步:“王嬤嬤,我……”
王嬤嬤見到小公主哭聲漸止,起初是一愣,后又馬上高聲道:“求夫人相救!”
小郁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與普通人有一些不同,終于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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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已經稟報陛下小公主生病的事了么?”
小郁原本準備今夜歇憩在廣陵宮偏殿的暖閣之中,但是奇怪的是小公主一離開她便又呈現出那種異狀,而且高燒不息。
于是小郁只好一分一刻都不敢離開地守在她身邊。
“稟夫人,今早已經差人說去了,但是陛下……”回答的宮人看看窗外不息的大雨和漆黑的夜色,躊躇地說:“但是陛下到現在都沒有來……”
小郁又問:“那么茜芝呢?為什么我一直未曾見她?”
“茜芝姐姐將小皇子帶到東邊的暖閣里去了,因為怕小公主這病癥傳染了他。她便從昨日一直陪到今天。”
小郁“哦”了一聲,也不說話,吩咐宮人們退下,沒有人可以絕對相信。她只好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小公主身邊。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誰做的?怎么做到的?為什么我可以寬解公主的病癥?”
許多疑問盤桓在小郁的腦海,紛亂繁雜,沒有答案。但是她卻知道自己長久呆在這里是不合適的,沒有臣子的夫人應該長久地住在宮里。
她孤獨地坐在失去主人的廣陵宮里,身形單薄而寂寞。
當鄭德殷終于踏著廣陵宮長夜不熄的燈光來的時候,小郁已經蜷在小公主身邊睡著了。
他揮揮手,示意小高噓聲退下。鄭德殷先看小公主,他的女兒粉雕玉琢,睡顏安詳,并不像那些人說的垂危。
他再看小郁。
顯然,后者并沒有安睡的準備。她的眉頭還緊緊皺著,手指無意識地搭在襁褓上,即使睡著了依舊顯得警惕而疲憊。
這一刻是奇妙的。
他靜靜地站著看她,也不說一句話。偶爾透過窗欞漏進來的夜風微微撩動他的衣擺,他卻動也不動。
風使得燭光也晃了晃,光圈擺動,仿佛漣漪。她的一絲碎發拂過臉頰,應該有一點癢,她擺擺頭,卻沒有拂去。
鄭德殷慢慢伸出手,想要幫她拂下那一縷頭發。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件珍寶,他伸出的手那么小心,好像小郁是碰一碰就會碎的寶貝。
燈下女子的臉龐如玉,睫毛像蝶一樣靜靜伏在臉上。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藏著她那日掉下來的金絲極樂鳥。”
趙柔那句虛弱而無望的話于是回蕩在廣陵宮里,成為鄭德殷永遠揮之不去的魔障。
鄭德殷像喝醉了一樣的如夢初醒地猛然縮回手。
也許是他的動作太大,掌風驚醒了小郁。
小郁立即睜開眼睛,流露出防備與殺意。
但是看清是鄭德殷,神情頓時一軟。迷惘和不解,讓此刻的她看起來格外美麗。
她是無心,只是知道鄭德殷絕不會傷害小公主,于是卸下防備。卻不知道她一瞬間的懵懂而脆弱的表情就像溫熱的水槍撞向鄭德殷的心。
他以為柳橫煙像她,玉小媛像她,于是寵愛她們。直到他真正再看見她,才知道,她是獨一無二的。
獨一無二的,只是不屬于他。
原來想把她當做棋子,牽制那位功高可以震主卻又與敵國不清不白的將軍。
縱然第一次見她,她美麗而大膽,就像南疆的芙蓉花,但他卻不相信自己會沉淪。
直到中元節夜宴,她恍如神女天降。不僅僅是驚異于巫術的詭秘,更是因為她甚至可以割血削肉地救一群完全不相識的人的勇敢。
她可以自己走,并沒有會發現。
但是她沒有,寧愿豁出去也要救所有人。
在鄭德殷的一生中,充斥著王城的自私、權謀與殘酷,那些都是冷冰冰的感覺。
最后看到母后滿懷一生的愛孤獨地死去,一個人下葬皇陵的時候,他面無表情,心里一片冰涼,什么東西終于徹底翻覆,在沒有什么可以相信。
但是她的血是暖的。她的勇敢是烈火,不同于溫水一樣的趙柔的眼神。
烈火焚燒他的心。
但她不知道,從沒有一次回顧過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
他心底開始滋生出陰暗的憤怒和嫉妒,直到知道她在岑國身負重傷,即將死去。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他的心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靜。
——也許有人天生就得不到美好的東西。而奢求就是一種貪欲。
他開始慢慢將她掩埋在心里,不再讓人監視她。把她慢慢變成回憶,放在心底想一想就好,無論生死,再也不要有交集。
他從前的病態與狂熱消失殆盡,仿佛死的人是自己。
后來聽聞她竟醒了,趙柔要召她進宮,他刻意躲避。
站在花木間,有人那么大膽,竟然拍他的肩膀,說“喂”。
是她。
她換了宮裝,梳了婦人的發髻。但是,是她,一如往昔。
他該感謝老天的慷慨還是怨憤它的殘忍?
此刻的寢宮寂靜無聲,小郁看鄭德殷的樣貌有異,以為自己沖撞了他,慌忙起身行禮:“拜見陛下。”
鄭德殷看著她脊背彎曲出的優美弧度,一瞬收斂情緒。他并不扶她,他別過眼去看小公主:“小公主怎么樣了?”
小郁無言地搖搖頭,說:“臣妾細細詢問了醫正大人與公主身邊的宮人,并未發現異樣。非常理可以解釋的事情,恐怕……就牽扯到巫術了……”
“是嗎?”鄭德殷嘴角微微下沉,又是許久許久地不說話。
“你知道,她是宜湘留給我最后的禮物。在我不長不短的生命里,”
鄭德殷又慢慢開口說:“宜湘是唯一的。妃子可以同床共枕,臣子可以匍匐跪拜,但是她是唯一的。我從來沒有否認過對她的心,但是我給不了她真要的東西。但她,卻毫不吝惜地為我生下女兒,并因此而死去。”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小郁抬起頭來看他。
他即使這樣溫情地說到自己的女兒的時候,面容也不見一絲欣喜。
不僅僅是這樣,小郁甚至敏銳地發現,從他幽深的眼眸中已經不復當年意氣和英氣,有一絲絲平和而消沉的氣息慢慢浸淫他的四肢百骸。
小郁默然垂下頭,不知道這是一個可以開心抑或是悲哀的發現。
總有什么會消磨意氣,最直接的是君王發現失去平衡制約的臣子們不再那么聽話了。
天剛剛拂曉的時候,鄭德殷就走了。他還讓小高接走了鈺兒,直接住到他的勤政殿去,名曰“學禮”。
“謝謝你,照顧我的女兒。”
鄭德殷臨走之前的道謝甚至讓小郁一下怔住,連“臣妾惶恐”這種話都忘記說。
因為鄭德殷的到來,廣陵宮原本就不多的可靠宮人守了一夜。天拂曉,小郁便差他們睡去了,只留下少少的女婢來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