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乃北寒之地,才入冬就已經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和著冰冷刺骨的寒風。那一日的天氣尤爲寒涼,張茴抱著快兩歲的小郡主在屋子外頭玩雪,夜裡小郡主就著涼染了風寒。府裡的人連夜請了大夫過府裡開給小郡主瞧病。
李玧祥去後院看過小郡主後,出來看著滿地瑩瑩白雪將夜晚照得明亮,突然一瞬,他發覺心一痛,許久之後只覺得心空洞洞的,雖有白雪映照,天空仍舊是望不盡的黑。嘆了聲,挑了一小罈子的酒找了處僻靜的院落,一個人喝酒解愁。
他的書房裡有很多封從京城傳來的信件,每一封都是與雲岫有關。
雲岫被幽居,婉琪難產而死時雲岫悲傷得暈了過去,雲岫何時有了身孕,最後卻又因昭妃之死而被貶爲庶人打入冷宮。他知道雲岫被打入冷宮之事乃是皇兄爲保全雲岫和她腹中的孩子所做的權宜之計,因而心中才稍感安生。
半個月多月前,京中傳了信來,說雲岫生下了小皇子,只是孩子一生下來就被抱去了慈寧宮,而云岫卻未被從冷宮之中放出來。他想著估摸過些日子皇兄就會找個由頭將雲岫接出來,前兩日傳來的信說太后和皇兄都對雲岫生的皇子極爲的喜歡,皇兄更是給小皇子取名爲李玨,還有個小名叫寶兒。可見皇兄是真的喜歡這孩子,只是雲岫仍是拘在幽苑裡。
不知道她還好不好?
李玧祥望了眼夜空裡掛著的一樽清冷的彎月,酒罈子裡的酒已經倒不出半滴來,他拍掉樹枝上簌簌掉落在衣袍上的積雪,不知爲何的,他今夜心中沒有半點的安生,總覺的失去了些什麼。
三日後,從京中快馬加鞭傳來書信,幽苑走水,雲岫葬身火海。
那一晚,他於書房之中哭了整整一夜,信箋上的字跡被淚水打花。都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還未到傷心處。
張茴抱著小郡主一直在外拍著門幾近哭泣懇求的喊著:“王爺,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小郡主也被嚇得大哭了起來,還在牙牙學語的她,吐字不清稚嫩的喊著:“爹爹,丫丫害怕……”
許久之後,他纔打開房門來,看著丫丫在外頭被凍得臉通紅的,在看張茴一臉的擔心,心裡滿是愧疚,將丫丫抱在懷裡,對張茴道:“對不起,本王沒有顧及到你。”
張茴的眼裡只有擔憂,道:“妾身知曉王爺對她的感情,悲傷留在心裡總是要發泄出來纔會痛快,妾身只希望王爺能夠不那麼難過。”
李玧祥看著張茴,許久才道:“若是本王沒有進宮,沒有遇到她,此生有你便是幸事。可奈何命運作弄,還偏生讓你這樣委屈的跟著本王。”
張茴堅定的眼神看著李玧祥,道:“能嫁給王爺,是妾身的福氣,妾身不覺得委屈。”
能得張茴如此的癡心相待,他越發的覺得自己虧欠了張茴太多,那日哭過之後,他便立誓忘了雲岫,好好的對待張茴。奈何,朝中才傳來皇兄立大皇子爲太子的消息,接著便是一道聖旨傳他回京。
闊別三年之久,再回京中,他以爲他已經淡忘了雲岫的死,卻是一入宮就匆匆的去了幽苑,雲岫的葬身之地。看著幽苑一地的木炭殘屑,他的眼前宛若出現了那夜熊熊大火,雲岫在火中奮力的掙扎呼救,卻沒有人去救火,沒有一個人去救她,她就那樣活活的被燒死。
離開幽苑他就滿是怒火的直衝乾清宮而去,忽略掉皇兄日漸蒼白消瘦的臉,他忍著怒氣直直的逼問他:“爲什麼?爲什麼讓她死了?爲什麼不救她?”
皇兄不知是病得太重虛弱的說不出話來,還是當真對雲岫的死充滿愧意,總之,皇兄愣在那裡許久,一句話都說,也未怪責他的衝撞。
他知道皇兄眼下的身子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將他召入宮中來,是想讓他輔佐太子,幫著太子守住這江山。每日,他都會去慈寧宮裡看寶兒,順便向太后請安,寶兒很是乖巧,雖然還小,瞧著卻是聰明的很,模樣長得像雲岫,寶兒會喊太后皇奶奶,會喊皇兄父皇,會喊他皇叔,會喊好多好多的人,卻是不會喊孃親。
幾個月後,皇兄就駕崩了。
李玧祥卻總覺得皇兄死的蹊蹺,他去翻了皇兄近來的脈案,怎麼看都只是普通的傷寒,他又去找了施太醫問,施太醫說皇兄是心中鬱結所致。看過皇兄的屍體,皇兄死的極爲祥和,甚至臉上都還帶著淺淺的笑意。
想來,皇兄在那一刻是真正的解脫了。
後宮裡的嬪妃哭成了一團,唯有孫言心沒有哭,他知道,真正傷心的人流不出眼淚來。殉葬的聖旨下來時,那些嬪妃眼裡充滿了恐懼,驚慌的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殉葬!”卻在白綾用力一拉扯過後,聲音徹底的沒有了。原還喧囂充斥著哭泣眼淚的帝陵前,變得一片寂靜。
李璘下了聖旨替雲岫洗脫冤屈,將她追封爲孝儀純皇后,將她的棺木從一處荒蕪的墳頭遷移出來,與皇兄一同葬入了帝陵之中。
他們都解脫了,唯有他還活著,還得去面對這個無可留戀的天下。丫丫不知何時到了他的身邊,抱著他的大腿仰著頭望著他,稚嫩的聲音道:“爹爹,不難過。皇伯伯走了,你還丫丫,還有孃親。”
將丫丫抱了起來,趁著陰濛濛的天還沒有下雨趕緊的回了宮。自後,他的使命是幫著新皇守住這天下,幫雲岫守護寶兒。
江南大旱,李璘聽從他的建議派了欽差下江南發放賑災餉銀,救助江南的百姓,那欽差自江南迴來時帶了一幅畫,畫上有一句小小的題字,他只覺得這娟秀的字跡熟悉的令他險些落下淚來。
那欽差還說,路過安福縣時,見到一婦人,模樣有些像已故的孝儀純皇后。
模樣有些像,加上這畫上的題字,難道當真是她,她還活著?
他在府中託病幾日,不見任何人,親自去了一趟安福縣,果真在集市上的一處畫攤子前見到了雲岫和皇兄,雲岫的懷裡還抱著個孩子,臉上滿是幸福的笑意,再看皇兄,也顯得年輕了不少,臉上亦是輕鬆愜意的笑容。他還記得雲岫曾對他說的,帶她離開,尋一自在去處,無憂無慮的生活,平凡簡單。
皇兄當真做到了雲岫心中所願,將皇位和家國天下都拋棄了,只爲和雲岫兩人做一對閒散夫妻,恩愛有加。
他拉住身邊經過的青年男子,給了他二十兩銀子,請他幫忙去買一幅畫,畫上一定要有云岫和皇兄的題字,那人還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覺得他腦子有毛病:畫攤子賣的畫最貴的也就十兩銀子一幅,這人竟要多花十兩銀子去買賣畫的攤主兩口子的題字!
畫攤子前,一青年隨意的選了一幅畫,拿出十兩銀子非要雲岫和李顯瞻去題字,二人雖覺得奇怪的很,但看在銀子的面子上,還是高興的題了字。
回到宮中,李玧祥幾乎每日都會拿出這副畫來仔細的看著,原先以爲雲岫已經死了,如今知曉她還活著,同皇兄那樣的幸福,他心裡才真正的安生了。
他一直都希望雲岫是幸福的,哪怕這幸福並非是他所給的。
聽著慈寧宮那邊照顧寶兒的韶華說寶兒夜裡貪玩,偷摸的跑出了院子,著了涼,這會兒正鬧著藥苦,怎麼哄都不肯喝藥。
李玧祥收好手裡的畫,匆匆的去了慈寧宮裡,果真見著寶兒一張小臉被燒得通紅的,到處跑又是哭又是鬧的就是不肯喝藥。他揮手示意宮人都下去,接下了紅豆手裡端著的藥碗。
寶兒小小的身子躲在桌子後面,李玧祥走近一步,他就往後退,警惕的看著李玧祥。李玧祥蹲下身子來,溫聲的哄著他:“寶兒乖,喝了藥,皇叔就帶你去找丫丫姐姐玩。”
寶兒用力的搖著小腦袋,嘟著嘴道:“不要。”
李玧祥又近了一步,耐心的哄著:“那寶兒想要孃親嗎?”
寶兒只盯著李玧祥,像是沒聽明白孃親是什麼,一雙黑色的小眼珠子轉了轉,竟哭了起來,跑過去趴在李玧祥的肩膀上,將一臉的鼻涕和眼淚都擦在了李玧祥的衣袍上。
哭過之後,竟聽話將藥都喝了,還眼巴巴的問李玧祥:“寶兒真的能見到孃親嗎?紅豆姐姐和皇奶奶都說孃親死了。”
李玧祥堅定的點著頭。
近來,太皇太后越發的看得開,除了照料寶兒之後,每日就只研讀佛經,連朝中的事情也少有參與。李玧祥提議著太皇太后去五臺山禮佛,順便帶著寶兒也去外面看看。
李玧祥是這樣同太皇太后說的:“在安福縣有幾位故人,太皇太后經過時若遇上了可去看看故人。”說完,將那幅有云岫和李顯瞻題字的畫拿出來給太皇太后看。
雲岫在宮中時曾替她抄寫了多少的佛經,她自然認得雲岫的字跡,李顯瞻的字跡,她更是清楚。
第二日,太皇太后儀仗往五臺山而去,順便帶上了寶兒。
他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