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對視著,都不發一言,屋子裡一時安靜下來。
突然,聽到書房門外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然後一個聲音低聲叫道:"王爺。"
李純發話道:"進來。"
一個小內侍進到書房來,稟告道:"王爺,良娣娘娘過府來了。"
聽聞母親深夜前來,李純微微一怔,忙起身道:"快開門迎接。"
話音未落,就聽見門外響起一個聲音:"不用了,我自己進來了。"
王良娣帶著一個貼身的宮女,緩步走了進來。
李純和郭鈺連忙迎上前,給王良娣行禮。
王良娣擺了擺手:"罷了。"又看了看郭鈺:"原來鈺兒也在。"
因爲郭鈺和李純交好,而且又是郭家的子弟,所以王良娣一向對郭鈺另眼看待,稱呼也親熱些。
李純問道:"不知母親深夜前來,對兒子有什麼訓教?"
王良娣看了看郭鈺,郭鈺立時明白這對母子有體己的話要說,忙站起身,道:"我也該告辭了。"
李純拉住他,對王良娣說:"母親,郭鈺和兒子比親兄弟還要好些,兒子的事,都不避他的。您有什麼事直說便是。"
王良娣點了點頭:"好吧,鈺兒原也不是外人。"又看了看身邊的貼身宮女:"你去外面看著。"
那宮女應了一聲,走出門去。
王良娣注視著兒子:"我這時候來看你,並非爲了別的事,乃是爲了白日裡我跟你說過的,迎娶郭凝香爲廣陵王妃一事。"
王良娣又看了看郭鈺:"你是凝香的堂兄,這件事也不避你。"
郭鈺苦笑了一下:"良娣娘娘,我其實也正是爲了此事而來的。"
王良娣嘴角邊露出一絲笑意,點了點頭:"那就更好了。"
她再次轉向李純道:"白日裡在東宮,耳目衆多,許多話也不方便說。現在在這裡,只有咱們娘仨,話不妨說得清楚一些。讓你娶凝香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從小就以太宗皇帝爲榜樣,想成爲一代明君,可是時勢卻不一定由得你。如果沒有長公主的助力,先別說皇上更寵愛舒王,看不上你父親太子。就算你父親真的當上了皇帝,在他的心裡,洋川王李緯纔是他的嫡子,根本就沒有咱們孃兒倆的立足之地。"
王良娣語調平靜,可目光中卻不由自主流露出痛楚之意。
李純深吸一口氣:"父王那麼想,原也沒錯。二弟是太子妃所生,確實是嫡子。"
王良娣怒道:"什麼嫡子?!蕭氏死了那麼多年了,還是皇上親自賜下的一杯毒酒!只不過是你父親自己癡心妄想,不僅不再冊立太子妃,還一直把她的兒子看得比什麼都重!"
王良娣和李純母子倆所說的是一段多年前的皇家血淚秘史。
太子李誦的原配蕭氏,是郜國大長公主與蕭升之女。蕭升死後,郜國大長公主與彭州司馬李萬私通,還與太子詹事李昪、蜀州別駕蕭鼎等一些官員暗中往來。貞元三年(公元787年)八月,有人向德宗告狀,說郜國大長公主"□□"的同時,還行厭勝巫蠱之術。德宗大怒,幽禁大長公主,杖殺李萬。大長公主的親生兒子和李昪、蕭鼎等人都被流放。就連毫不知情的太子李誦也因爲蕭氏是大長公主之女而被切責。李誦一向懦弱膽小,被父皇斥責後,惶恐不安,主動提出與蕭氏離婚。德宗天子旋即賜死蕭氏。
也正是因爲這件事,德宗天子萌生了廢太子李誦、改立舒王李誼的念頭,幸好當時的宰相李泌一力阻攔,李誦的太子位才得保住。
此事已過去多年,但是在太子李誦的心中,對結髮的太子妃蕭氏還是有真感情的。當年自己一時膽怯,沒有挺身而出保護妻子,最後導致妻子被賜死,在暗自愧悔的同時,李誦將太子妃之位一直空懸,而且將蕭氏留下的兒子洋川王李緯視爲嫡子,待他如珠如寶。
此時說起舊事,王良娣仍然忿忿難平。
李純微微皺起眉頭:"母親,你以前從來不說這些,對待二弟也是不錯的。我以爲你並不在意。"
王良娣笑了笑,笑容裡有說不盡的苦澀:"我就算在意,又能怎樣?我出身低微,又沒有孃家外戚的助力,想在東宮裡立足,可不就得小心勤勉,謹言慎行嗎?"
李純明白母親沒有說出的言下之意。
王良娣其實是太子李誦的祖父代宗皇帝的才人。她在代宗時以良家子選入宮中,代宗因爲她當時年幼,只有十三歲,就把她賜給了還在藩邸的李誦,剛開始封爲孺人,後來生了李誦的長子李純,又因多年的溫良恭儉讓,王皇后對她頗爲喜歡,才命太子進封她爲太子良娣。
雖然王良娣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被賜給了李誦,但是她曾經是代宗的才人的事實卻是改變不了的。因此雖然沒有人敢當面說些什麼,但是暗地裡的風言風語卻不少。
李純從未想過外表嬌怯、弱不禁風的母親,竟然有如此深沉的心思,不由長嘆道:"母親,您在東宮中一向以豁達隨和著稱,我從未想過您竟有這樣的不平。"
王良娣悽然一笑:"宮裡的人,誰不是有幾副面孔?在合適的時候,拿出合適的表情來說合適的話。真性情的人,又怎麼可能在宮裡活下來?"
李純與母親本來談不上有多麼感情融洽,但此時也不由得心中泛起同情。
可是王良娣旋即收起悽婉的神色,表情又變得果斷決然:"雖然你在皇后娘娘身邊長大,與我並不十分親近,但是你是我的親生兒子,你想些什麼、做些什麼,我豈會不知道?我雖然沒有有力的孃家幫得上你,但是卻可以幫你挑選一個能幫得上你的廣陵王妃。所以前些日子我試探了一下昇平長公主的口風,誰知她也正有意將凝香嫁給你,因此我們兩人一拍即合,說定了你和凝香的姻緣。現在只要你肯點頭,昇平長公主立即就去皇上和皇后娘娘那裡請旨賜婚。"
李純額上的一根青筋在微微跳動。
王良娣凝視兒子:"即使你現在不點頭,昇平長公主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她還是能一樣去皇上那裡要求賜婚。難道你要違背皇上的旨意?"
王良娣雖然沒有明說,但是言下之意清清楚楚。現在李純所憑仗的,也不過是德宗天子和王皇后的寵愛而已,而帝王的愛憎,最是捉摸不定,說不準因爲一次抗旨就從此從青雲之上打落到塵埃裡,不禁宏圖志向化爲泡影,能不能安身立命都是個問題。
李純笑了兩聲:"那長公主就直接向皇上請旨便了,又何必非要我親口答應?"
王良娣卻不答言。
其實李純又何嘗不明白?讓他親口答應,這才顯得是你情我願,否則,傳揚出去,昇平長公主的女兒、郭家的小姐,還要擡出皇帝的御旨來纔有人娶,豈不是有傷體面?
王良娣又道:"我不知道你爲什麼不肯娶凝香,即使不論家世,她也確實是個不錯的女孩子。你再不情願,但是在現在的情形下,也沒有別的選擇。"
她瞟了一旁的郭鈺一眼,又對李純道:"既然長公主想當館陶公主,你又何妨噹噹漢武帝?"
館陶公主是漢武帝劉徹的姑媽,漢武帝的原配陳皇后阿嬌的親生母親。阿嬌和劉徹訂下婚約後,館陶公主憑藉手中的勢力,助劉徹成爲太子、剷除異己、登上帝位。後來阿嬌失寵於漢武帝,館陶公主的勢力也被一步一步地逐漸清除。
王良娣以館陶公主比昇平長公主,漢武帝比李純,自然是將阿嬌比郭凝香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李純緩緩地道:"母親,您太高看兒子了。"
王良娣微微一笑:"我就是隨口說說。你自己心裡有主意。"
李純閉口不言,薄脣抿得緊緊的。
王良娣凝視著兒子,也久久不開口說話。
郭鈺在一旁聽著這母子二人的對話,又是尷尬,又是無奈,也實在不好插口說什麼。
書房裡一時靜默下來,充滿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味。
過了許久許久,王良娣輕輕吁了一口氣:"我該說的已經都說過了。凡事還是看你自己的主意。夜深了,我也該回東宮了。"
她站起身來,郭鈺也連忙站起來。
王良娣擺了擺手:"你們不必送我。我來的時候沒有驚動什麼人,走的時候也靜悄悄地便罷。"
她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過身來,面向李純,神色平靜:"純兒,我雖然在東宮隱忍多年,卻沒有逼你爲我揚眉吐氣的意思。可是你自己想做什麼,二十年的籌劃,今日卻是最關鍵的一步棋。你自己想清楚吧。"
王良娣推門而出,再也沒有回頭。
郭鈺聽得心中嘆息,卻也知道沒有什麼更多的話可以說了。
李純走到窗口,揹著身,雙手負在身後。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地上,長長的,看上去竟是說不出的孤單寂寥。
良久,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去回覆長公主,就說這門親事,我應下了。"
他慢慢回過身來,慘淡一笑:"當日我對容若說,必不負相思意。沒想到,我還是負了她。"
郭鈺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嘴脣微動,脫口而出:"你有你的苦衷,容若會原諒你的。"
李純低聲道:"不,她永遠也不會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