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老丈和範婆婆相視一望,臉上更是流露出無奈的神情:"不瞞武公子你啊,我們村子裡,最近確實有不少人家離開了。"
"那又是爲何呢?"
範老丈搖頭嘆息:"本來,這裡雖荒僻,倒也逍遙自在。這一片歸山那邊的臨郭城管轄,臨郭城的駐軍使是清平官鄭大人的門生。鄭大人是漢人,所以這位駐軍使雖是南詔人,卻也不難爲漢人。可是去年臨郭城裡來了位吐蕃的監(jiān)軍,這位監(jiān)軍自上任起就橫徵暴斂,想出種種法子要我們交糧食、交銀子,還總是想出種種折辱漢人的舉動。駐軍使也十分無奈。我們村子裡有些人家不堪忍受,就偷偷逃離了這裡,據(jù)說有的還逃去了大唐。"
容若聞言,雙眉微皺,又問:"那老丈您又有什麼打算?"
範老丈長嘆一聲:"要是依著我們老兩口,跟著其他人家走了也就算了。雖然沒去過大唐,可那裡畢竟是我們家鄉(xiāng)所在,祖輩也希望我們有一天能回去。不過我們老兩口還有一個兒子,在駐軍使手下做事,所以也不好隨便走啊。"
範婆婆忍不住插嘴:"文叔那孩子也是,我早就說過讓他不要從軍,更何況是從南詔的軍,保不定有一天就要爲了吐蕃上戰(zhàn)場和大唐打仗。唉,這孩子,全忘了他大哥的教訓哪。"說著,已經(jīng)是泫然若泣。
範老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安慰老伴:"孩子大了,他們的事讓他們自己做主吧。"
又轉頭向容若道:"我們老兩口,本來有三個兒子。當年南詔跟著吐蕃攻劍南,國主強行徵兵,老大被迫去了。本來以爲是漢人,不得重用,也沒什麼太大的危險。誰知被派去填坑鋪路,不小心摔下山崖,又不得救治,就……"
範老丈邊說邊搖頭,臉上神情悽惻。範婆婆更是背過臉去頻頻拭淚。
南詔的兵制是摹仿唐初的府兵制,除了少數(shù)常備兵外,其他都是在有戰(zhàn)事的時候徵集普通人服兵役。服兵役者自帶糧食、軍械、盔甲。軍法規(guī)定兵士前面受傷,允許治療,如背後受傷,即行殺戮。在南詔國內(nèi)地位不高的一些族裔,往往在征戰(zhàn)的時候被分配做衝鋒兵或者其他一些艱苦的工作,而由南詔兵在後面監(jiān)陣,斬殺行動不力的人。這些地位低下的族裔在受傷後也往往得不到及時的救治,九死一生。
範老丈緊接著又道:"老二哪,前幾年發(fā)急病,也去了。現(xiàn)在就剩下文叔這個老三,比兩個哥哥更有主意,說駐軍使對他有知遇之恩,也不因爲他是漢人而歧視他,所以願意跟著駐軍使做事,一直都在臨郭城裡,偶爾纔回家來。唉,只是現(xiàn)在這個吐蕃監(jiān)軍來了,文叔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正說著,忽聽外面有人高聲叫道:"爹,娘,我回來了。"
範老丈疑惑:"是文叔的聲音。這孩子,今天怎麼回來了?"
範婆婆連忙迎出去。
不一會兒,聽到院子裡傳來對話聲:"文叔,你怎麼今天這麼晚回來了?"
"咳,娘,沒什麼事,就是回來看看爹和娘。"
說著話,一個人跟在範婆婆後面挑簾子進來,身材高大,膚色黝黑,神情穩(wěn)重踏實,只是眉目間似乎籠著一股抑鬱之色。
範文叔見了容若,一怔,轉頭看向範老丈:"爹,有客人?"
容若已經(jīng)長身而起,一揖見禮,又將來歷去處說了一遍。
她容色清麗,言語謙和,原本就極易讓人心生好感。
範文叔本來也是個精明的人物,又在駐軍使手下效力多年。但一來見了漢人心中油然而生親近之意,二來此時心中有事,也就沒再多想,寒暄還禮坐下。
範婆婆絮絮地問兒子:"文叔,你吃過飯了沒有?飯菜都是現(xiàn)成的,娘再給你熱熱?"
範文叔柔聲答道:"娘,您不用忙了。我是吃過飯了纔回來的。您快坐吧,忙活一天,也夠您累的了。"
範婆婆坐在兒子身旁,望著兒子,目光之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母親對兒子的關懷牽掛。
範文叔轉過頭來,看看容若,一聲長嘆:"武公子原來是要去太和城。現(xiàn)在可不太平啊,你往太和城這一路怕是不好走哇。"
容若微微一笑:"多謝範兄提醒。不過家嚴有命,讓小弟一定要去太和城尋到當年失散的親人長輩,小弟不得不去。"
範文叔苦笑,喃喃道:"不得不去……唉,身不由己,多少事都是不得不做、不得不爲啊。"
容若察言觀色,試探著問:"範兄可是心中有事?"
範文叔對容若頗有好感,而且她又是外鄉(xiāng)人,沒有利害關係,此時正好心中抑鬱不平又想傾訴:"武公子,告訴你也無妨。近日傳來消息,大唐蜀西劍南節(jié)度使武元衡加派兵力戍邊。我們這臨郭城裡的監(jiān)軍原是吐蕃人,素日對我們漢人就頗爲欺壓,現(xiàn)在聽聞這消息,更是變本加厲。我好歹是駐軍使的人,監(jiān)軍對我明裡倒是不敢怎樣,可暗地裡……今日他出城狩獵,打了不少飛禽走獸還不過癮,命我明天去將城裡牢獄關著的漢人囚犯提出來,他打算獵殺這些人來取樂……"
聞聽此言,容若雙眉一揚,目光中流露出怒色。
範婆婆捂嘴驚呼。
範老丈怒道:"他竟敢如此?!駐軍使也不阻攔嗎?"
範文叔搖頭苦笑:"雖然駐軍使一向善待漢人,可這監(jiān)軍畢竟從吐蕃來,現(xiàn)在南詔上至國主、清平官,無一不對吐蕃派來的人加意奉承,駐軍使又哪裡能違逆他呢?我今天反駁了監(jiān)軍幾句,監(jiān)軍本來想責打我,還是駐軍使千般迴護才免了。那監(jiān)軍發(fā)了狠話,明天我要是不能將那些漢人帶到他面前,他一定饒不了我。"
範婆婆露出驚懼神色:"兒啊,這如何是好?"
範文叔安慰母親:"娘,你不用爲我擔心。想我範文叔與那些漢人也是同氣連枝,怎能爲了迎合吐蕃人,做出這等出賣他人的事?反正我是不會去助紂爲虐,愛如何懲罰就由得他懲罰好了。"
範老丈點頭嘉許:"好,好,不愧是我範家的兒郎。"
範婆婆雖然擔心兒子,卻很明白大義,知道兒子做的沒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滿臉擔憂之色。
此時容若心中已有計較,笑著勸範文叔道:"範兄也不必太過憂慮。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還有'天有不測風雲(yún),人有旦夕禍福',說不定到時候又有轉機。"
範文叔以爲她只是在寬慰自己,哈哈笑道:"武公子說得沒錯,說不定又有轉機。"
範文叔轉開話題,和容若攀談劍南種種風土人情,神色間頗爲神往。
容若在談笑間也閒閒地問出那吐蕃監(jiān)軍因爲明日還有一天狩獵,因此沒有回臨郭城,帶著兵士就駐紮在對面山裡。
容若站起身,一拱手:"範老伯,範婆婆,範兄,在下突然想起來還有要事,需要連夜趕路,不能再叨擾了。"
範文叔揚起眉:"武公子,怎麼這麼急?這山裡多有野獸出沒,夜晚趕路不太平。還是住一晚吧。"
範老伯和範婆婆也再三挽留,可是容若去意已決。
容若取出一塊銀子,想留給範家。範家三口堅辭不要,容若只得又收回去。
範家三口送容若出來,看容若牽著雪月,就要離去。
容若臨上馬前,突然又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對範文叔說:"範兄,此處雖好非吾鄉(xiāng)。經(jīng)過這一次,你也該明白,漢人在別人的土地上終究不是主人。樹高千丈,葉落歸根,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範文叔正在怔忪間,容若已經(jīng)翻身上馬,揚鞭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