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 都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不知怎地,今天容若走在太液池畔,望著無邊的荷葉, 又都驀然涌上心頭。
她搖了搖頭, 不去想這些, 腳下也加快了腳步。
走近紫宸殿, 殿前的守衛都躬身向容若行禮, 容若輕輕點頭示意。殿門前當值的內侍見到她來了,連忙打起簾子,請她進去。
李純正在殿中書案後面, 低頭寫著些什麼。聽到腳步聲響,頭也不擡, 向一旁案上的一摞奏章指了指, 道:“你先看看那些。”
容若心中一直有些奇怪, 爲何他每次都不需擡頭,便知道來的是她呢?直到很久之後, 她才知道,只有她是不經過任何通報便能進到這紫宸殿中的人。
容若從那一摞本章中取了一本,看了一遍,又放在一旁,再取一本。不過兩盞茶的功夫, 便已經將這一摞本章看完。
這時李純也放下了手中的硃筆, 擡起頭來, 問道:“如何?”
容若道:“這些本章, 無非都是請皇上廢除新政的。其實新政是好是歹, 也根本不在他們關心的範圍內,他們不過是藉著請廢新政的由頭, 再順便攻擊一番王叔文等人。”
李純道:“那你的看法怎麼樣?”
容若將那一摞本章放好,道:“王叔文等人爲人行止暫且不論,所施行的新政,不當的少,有益的多,百姓之間也多有稱讚,從國家長遠利益而言,也甚有益處。在我看來,只要是於國於民有益的,便不該計較這些新政是誰提出來的,繼續施行下去也無妨。”
李純看了看她,道:“現在敢於說這話的人,在朝中也沒有幾個了。杜黃裳倒是老臣,可是因爲韋執誼的關係,處處避嫌,不過是唯唯諾諾。敢於替王叔文等人說上兩句的,武元衡武大人算是一位,裴度也算是一個,不過還要算你是最爲直接。”
李純從龍椅上站起,雙手負在身後,走了幾步,道:“朕……我也是這樣想。王叔文等人雖然爲人行事上頗有令人指摘之處,但是新政卻於民有益,不可擅廢。那些個關於財政稅賦的,確實對每年朝廷的進項收支頗有好處。廢除五坊、宮市,縮減後宮宮娥數量,革減內侍俸祿等等,也都有益無害,不必裁除。”
他淡淡一笑,道:“這些,即使王叔文沒有做,我現在也是要做的。既然王叔文已經先行一步,擔了罵名去,豈不是更省了我好大的事?”
聽他這樣說,容若心中微微一寒,卻接不上話來。
李純的視線又落在書案另一側的一摞本章上,那疊本章比剛纔那一疊更高更厚:“那些個,都是彈劾王叔文、王伾、韋執誼、劉禹錫、柳宗元等人的本章,甚至有人說他們大逆不道,挾天子以令羣臣,處以極刑也不可惜。” Wшw? ttκǎ n? ¢O
容若忙道:“王叔文等人罪不至此。”
“哦,怎麼講?”
“王叔文等人雖然有冒犯皇上的罪過,可是這些人個個都頗有才華,堪稱天下的奇才。剛纔皇上也說了,他們所施行的新政,於國於民長久有益,在百姓中也口碑甚好。”
李純面色微微一沉,目光落在她臉上:“那依你說,他們不僅無過,反而有功了?“
容若坦然道:“有功有過,但過不掩功。”
李純冷冷一笑:“如若讓他們當時的詭計得逞,現在朕……我又該身處何地?現在在府中被禁足不出的恐怕就不是高平王,而是我了。我能否有他那樣好的運氣還未可知呢。”
容若走上前一步,道:“皇上,當日可是您金口玉言答應過的,日後登基之後斷不會難爲王叔文等人。”
李純面色更是陰沉:“你是想用朕說過的話來要挾朕嗎?朕說那話的時候,他們還沒有想去奪神策軍的兵權,也沒想到用兵變的法子逼朕從太子的位子上退下來!”
容若心中寒意更深,卻仍然揚著頭,道:“皇上曾經答應過的。”
李純狠狠地盯著她,一向深沉黝暗的雙眸彷彿要噴出火來。
容若卻毫不畏懼,迎著他的目光凝視他。
過了好一陣,李純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抖袖子,道:“看在你的份上。朕決意將王叔文等人貶爲遠州司馬,不日就下旨,讓他們離京。”
容若鬆了一口氣,卻又想到李純所要將他們貶往的地方,必然偏僻荒遠,而且司馬也只是州府的屬官,官階絕不會超過從六品。
她忍不住又道:“可是……”
李純重重地打斷她:“就這樣,朕已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你不要再挑戰朕的耐性!”
容若心知讓李純做這樣的讓步已是甚爲不易,不妨先接受了這樣的安排,日後再慢慢想辦法迴旋,便躬身施禮道:“武容若代王叔文等人謝過陛下。”
李純看了她一會兒,眼中的怒氣漸漸消散,嘆了一口氣,聲音放柔和下來,道:“我不是說過嗎,在沒有他人的時候,你完全不用這樣畢恭畢敬,禮儀謹慎,你我相稱,就可以了。”
容若還未答話,忽聽到殿外有人高聲道:“太上皇后駕到!”
不一會兒,只聽到一陣環佩聲響,昔日東宮的王良娣,現在太上皇后,在幾個宮娥和女官的陪同下,從殿外走了進來。
李純上前一揖:“見過母后。”
容若按照宮規施了一禮:“臣女見過太上皇后。”
太上皇后看了看容若,道:“哦,原來你也在這裡。”
容若道:“今日是臣女當值,正在幫皇上整理奏摺。臣女暫且告退。”
太上皇后點了點頭:“好,本宮正好也有話要和皇上說。”
容若退了出去。
太上皇后向自己身後掃視了一眼,道:“你們也都出去。”
那些宮娥綵女應了一聲,齊齊地退出了紫宸殿。
李純不知母親來尋自己,有什麼事要說,居然如此避人耳目。他也不問,只是道:“母后請坐。”
太上皇后在椅子上落座之後,目光在殿中掃視了一週,含笑道:“皇上真是辛苦,每日裡堆了這麼多奏摺本章要看。”
李純淡淡地道:“母后有什麼事,儘管直說便是。”
太上皇后看了看他,臉上似笑非笑:“怎麼?本宮沒事就不能來看看皇上了?”
李純沉默不語。
太上皇后望著他,神情似乎有些失望,嘆了口氣,道:“本宮就是來找皇上說說,皇上登基也有些日子了,後宮卻還無主,也該考慮考慮立皇后的事了。”
李純道:“後宮無主?後宮現在不是以母后爲尊嗎?”
太上皇后似乎沒聽出他語氣中的諷刺之意,道:“現在未立皇后,本宮只是代皇上管理後宮而已。如果立了皇后,本宮都要額手稱慶呢,也能早享幾年清福,去興慶宮陪伴太上皇也好。”
李純輕輕地“哼”了一聲,也未答話。
太上皇后又道:“按理說,你與凝香是結髮夫妻,凝香現在又生了宥兒,即使立爲皇后,也不爲過。更何況大長公主對你能夠順利登基,也有助力。不如……”
李純目光中有了一絲冷意,道:“這是大長公主讓母后來說的?”
太上皇后微微一笑:“大長公主有這心思,也在情理之中。當日,她原也是存著讓女兒母儀天下的心,才與咱們結親的。”
李純道:“可朕從來沒向她許下過什麼諾言,那不過是她一廂情願而已。”
太上皇后嘆了口氣:“話雖是這麼說,可在皇上和本宮孤立無援的時候,也確是大長公主施了援手,皇上才能得到仕族老臣、乃至後宮內侍們的支持,這才能順利登上皇位。如若現在又不念大長公主當日的好處了,豈不是讓人心寒齒冷?”
李純冷冷地道:“大長公主的富貴榮華,一生一世也享用不盡了。郭氏滿門榮寵,在朝中也別無第二家。怎麼?還人心不足?須知道,月盈而缺,凡事去到了盡頭,也沒什麼好處。”
太上皇后望著李純:“那皇上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朝廷裡已經差不多是郭家的天下了,後宮,斷不能還是郭家的天下。否則,朕還怎麼安睡?”
太上皇后仔細品了品兒子話語中的意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凝視了兒子良久,嘆道:“罷了,罷了,皇上說得也對,郭氏權勢太盛,於朝於家都不見得是好事。這倒也罷了。不過……”
太上皇后頓了頓,又道:“本宮看皇上的意思,倒是對武家的姑娘頗有情意。上次擊鞠之事就不提了,現在又封她爲尚儀,專門在皇上面前行走,可是有冊封她的打算?”
李純神情更是冷峻,道:“此事朕自有主張,不須母后費心。”
太上皇后自顧自地道:“這武家的姑娘雖然不錯,可是關於她的傳言,朝中宮中不知有多少。她又和洋川王交好,二人行止親密。皇上要只是想封她一個妃位,倒也不妨。若是想立她爲皇后,倒是要斟酌斟酌。”
李純低聲喝道:“母后,這是朕的家事,朕自有分寸!還望母后自重,不要再在朕的面前提起此類言語!”
太上皇后見兒子這樣對待自己,又驚又怒,冷笑道:“皇上是真的當上了皇上,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好好好,皇上自己處理家事罷,本宮也不勞心了!”
說完,太上皇后一甩袖子,站起身,徑自離開了紫宸殿。
李純望著她的背影,臉上神情不見喜怒,目光閃動,黝暗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