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會兒, 李純疲倦地揮了揮手,道:“你下去吧?;厝ザ嗉泳洌奶幩褜た梢扇说? 全力追捕刺客?!?
韋應豪心知這等差事全無線索, 十分難辦, 卻也只得硬著頭皮領旨:“臣遵旨。”卻沒有立刻退下去。
李純一蹙眉, 道:“怎麼?還有什麼事?”
韋應豪道:“臣還有事啓稟。御史中丞裴度裴大人也在通化坊遇刺, 爲侍從所救,現已回到家中?!?
李純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韋應豪道:“是。”這才退下。
李純又叫道:“吐突承璀?!?
吐突承璀在一旁躬身道:“在?!?
李純道:“傳旨, 今日罷朝。著御醫去爲裴度診治,珍貴藥石隨時可從宮內索取。宣張弘靖和韋貫之延英殿見駕?!?
“是?!蓖峦怀需⒖坛鋈髦肌?
李純站起身, 一步一步向延英殿走去, 只覺得步伐沉重猶如千斤。
在朝房內等待上朝的文武百官們, 早就風聞了武元衡和裴度遇刺的事,此刻正議論紛紛。張弘靖和韋貫之作爲百官之首, 雖然心中驚疑不定,卻仍然在安撫著大家。吐突承璀來傳旨讓二人覲見,二人急急忙忙跟隨吐突承璀來到延英殿。
延英殿,原本就是皇上召見臣子商議要事之地。
張弘靖和韋貫之在來延英殿的路上,已經匆匆商量定, 無論憲宗天子要如何追封武元衡, 撫卹武家, 一概附議便是。
此時偷眼一看, 憲宗天子面沉似水, 臉上不辨喜怒。二人在朝中多年,對皇上的性情也有幾分瞭解, 心知皇上此時定是心情不豫,更是立定了有關武家的一切事宜,都是皇上說什麼就是什麼的心思。
果然,李純召張弘靖和韋貫之前來,就是爲了商議追封武元衡之事。不多時,便已議定,對武元衡“冊贈司徒,贈贖布帛五百匹,粟四百石,綴朝五日,諡曰忠愍”。至於裴度,待他傷愈之後再行封賞。
既然已經議定,張弘靖和韋貫之原也該退下去。
韋貫之忍不住問道:“啓稟皇上,追究武大人和裴大人遇刺一事,是否交給金吾衛去做?”
李純淡淡地道:“這個朕自有打算?!?
皇上既然如此說,二人也不敢再多言,躬身施禮道:“微臣告退?!?
兩個人退了出去。
李純忽然覺得一股倦意襲上心頭,讓人不由自主,對自己的所作所爲所言所行都疑慮起來。他半靠在龍椅上,低低嘆了一口氣。
吐突承璀不知何時,已經從外面進來,站立在一旁。
李純慢慢睜開眼睛,問道:“怎麼?又有什麼事嗎?”
吐突承璀垂首道:“啓稟皇上,宮外傳來的消息,武元衡大人遇刺後,武夫人自縊盡節,不治身亡。”
李純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動,他就保持著一個姿勢坐在那裡。
吐突承璀悄悄地退了出去。
殿中一時只留下李純一人。
延英殿外豔陽當空,漸漸地日色偏西,再漸漸地金烏西沉。
延英殿內,只有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陰影裡面。
武元衡身爲一品官員,又被追贈爲司徒,武夫人也是一品誥命夫人,他們的喪事按例由鴻臚寺卿監辦。
武元衡被刺客擷取了首級,屍身不全,宮內的能工巧匠奉旨用黃金打造了一顆頭顱,放在棺內入殮。
喪儀,出殯。弔唁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與武元衡政治立場一致的和不一致的,同仇敵愾的,虛與委蛇的,此時在靈前,都表現得同樣捶胸頓足,哀慟不已。
私底下,人們紛紛傳言,當今皇上果然是對武家榮寵有嘉,甚至派遣了貼身的內侍代表他來爲武大人和武夫人上香焚紙。
更有人注意到了,卻不敢略有微詞,那就是武家那位選在君王側的尚儀,容色清冷,如冰如雪如玉,舉止進退有度,對鴻臚寺的種種安排沒有任何異議,盡了所有應盡的禮數,但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容若怔怔地望著靈案上的兩個靈牌。
她心中此時一句一句流過的是武夫人留給她的那一紙信上的詞句:“容兒,爲娘知道自己這樣做未免自私了些。可是你已經長大成人,爲娘就不留在這世上捱這苦楚了。”
爹和娘兩個人,齊眉舉案,相敬如賓,如今又一同攜手而去,似乎也是一個圓滿的結局。
歡樂趣,離別苦。
現在,一切都已過去,只餘下她了。
吐突承璀來弔唁時,曾經低聲問過她:“尚儀可需要小的帶什麼話嗎?”
她只靜靜地將手中的冥紙投入到火盆裡,看著那熊熊燃起的火焰將白色的冥紙吞噬掉。
吐突承璀在一旁站立許久,終於還是走了。
沉香和墨影,跟隨武夫人多年,自請去寺廟中出家,爲老爺和夫人超度祈福。容若也準了。
不知道這世上是否真有鬼神,可是心中留著這個念想,也是好的。
玉秀眼睛腫腫的,跟在自家小姐身邊。眼淚,似乎已經流盡了,所以再不輕易落淚,可是小姐的不流淚,卻更讓玉秀擔憂。
她鼓足勇氣,上前道:“小姐,這麼些天了,您睡得少,吃得也少,怎麼撐得住呢?老爺和夫人的在天之靈也不能放心啊。”
容若嘴角微微彎了一彎,輕聲道:“你說得是?!?
見小姐答言,玉秀露出喜色,趁機又道:“小姐還是去好好休息一下,其他的事,慢慢處理不遲?!?
容若拈起三支香,點燃了,供在父母靈位前。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這才慢慢步出靈堂。
走出靈堂,她微微揚起頭,瞇起眼睛,擡頭看了看。
萬里無雲,碧空如洗,陽光金燦燦的耀眼。
容若擡起腳步,剛要走,陽光突然變得如同四處迸射的金箭,眼前的一切似乎一下子離得她好遠,她的身子彷彿正在向萬丈深淵裡墜落,就連玉秀呼喊她的聲音都變得那樣遙遠模糊。
空氣中彷彿飄浮著捉摸不定的霧靄,可是透過薄霧,太陽仍然灑下淡淡的陽光。
綠草如茵,草地上生長著不知名的小小黃花,隨風輕輕搖曳。
容若不知道這是在哪裡。擡眼一望,卻見薄霧中似乎出現兩個人影。
人影越來越清晰。原來是武元衡和武夫人,兩個人並肩攜手,滿頭青絲,臉容也十分年輕。
容若悲喜交集,叫道:“爹,娘?!?
武元衡含笑道:“容兒,我們來向你辭行?!?
武夫人在一旁只是含笑頷首。
容若叫道:“爹,娘,先別走,等等我?!?
可是武元衡和武夫人只是微笑著揮了揮手,轉過身去,腳步輕快,宛如御風而行。
容若心中焦急,向前奔去??墒俏湓夂臀浞蛉艘呀涍h去。
容若不顧一切,向他們消失了的方向追了過去。也不知追了有多久追了有多遠,眼前已經不是茵茵綠草細細黃花,而是漫天黃沙的大沙漠,陽光也強烈得近乎暴虐,曬得人口乾舌燥喘不過氣來,可是她心裡卻冷得彷彿要結成冰。
她心中明白,是再也不可能追得上的了,她只是偏執地繼續不斷往前奔著。
又走了不知多久,無邊無際的黃沙中出現一片綠洲。綠洲中央是一泓清澈泉水。
容若走過去,掬起一捧泉水。甘甜清涼的泉水,滋潤了乾渴的喉嚨,可是她心裡的悲傷,卻如同泉水一般汩汩流瀉出來。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父母已經離她而去,再也不會回頭的了。
這一霎那,她心中的悽惶,甚至比當年她穿越到了唐朝,張開眼睛,卻發現自己成爲了一個初生嬰兒那時更甚。
就在她悲傷難以自抑之時,眼前出現了一雙手,伸過來扶起她。
容若擡頭望去。
眼前這人,一襲月白輕衫,眉宇之間意態悠然,笑容閒適如遠山。
容若望著眼前的人,一直強自抑住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李緯張開雙臂緊緊擁住她,低聲道:“什麼都不用擔心,有我呢?!?
容若伏在他的胸前,無聲地流著淚,彷彿要將壓抑多年的委屈都在這一次發泄出來。
眼前的人撫著她的頭髮,只是反反覆覆地道:“我在這裡,有我呢。”
他的聲音在她的耳畔迴響,溫柔低沉,彷彿吹拂過冰天雪地的第一縷春風,無論怎樣的寒冰都能悄然融化。
這懷抱裡的溫暖,是她許多年來都未曾感受過的。
她似乎要將她所有的眼淚,都在這一次流盡。她的眼淚沾溼了他的衣襟,更讓他心痛和憐惜。
也不知她哭了有多久,終於哭得累了,在這個溫暖堅實的懷抱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