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用兩隻手的指尖輕輕捻起一張胭脂紙,放在脣邊一抿。
菱花鏡裡的人兒清水樣兒的容顏,一點紅脣鮮豔欲滴,越發襯出烏黑的頭髮,靛青的眉眼,雪白的臉兒。
薛濤靜靜地坐在桌前,靜靜地看著菱花鏡裡的影子。如果此時有人看到她,一定會讚一句:好一個嫺靜端淑的美人兒!但是,如果這個人看到她的眼睛……
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呵,眼眸中彷彿跳動著兩小簇熊熊燃燒的火焰,那是激情與渴望……
薛濤幽幽地長嘆一聲,將一支金步搖插入發間。步搖金鳳口中銜的珠串,彷彿點點珠淚,似墮非墮。
那次韋皋壽筵時,她試圖表白心跡,卻因爲意外屢屢被打斷。她當時以爲這就是天意,只得黯然神傷。她本來以爲,自己早已對韋皋死心了,可是,韋皋領兵迎戰吐蕃,指揮若定的儒將風采,練兵糲馬的颯爽英姿,又點燃了她胸中的那一團火焰。
都說是,誰家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玉貌綺年的女子,最容易傾心英雄。更何況,這英雄本來就是她心中戀慕的人。
雖然是名動劍南的花魁娘子,可是誰都知道,薛濤薛姑娘是賣藝不賣身,陪酒陪笑但是不陪夜的。
那麼,今夜呢?……
淡煙剛好從門外進來,看著自家小姐還在癡癡地照著鏡子,忍不住悄悄笑了一下:"小姐,不用照啦,您已經夠美的了。"
薛濤沒有回頭,只是幽幽地道:"淡煙,你說,他會喜歡嗎?"
淡煙自幼跟在薛濤身邊,小姐的心事她最清楚不過了,連忙應道:"喜歡,韋大人又不是瞎子,小姐這麼美,他當然會喜歡了。"
可是薛濤仍然猶疑著:"他真的會喜歡嗎?是喜歡我這張臉?還是喜歡我這個人?"
淡煙有幾分著急了:"怎麼會呢?韋大人是喜歡小姐這個人啊。小姐不僅美,還能詩會畫。您忘了您寄給韋大人的詩了?誰看了會不感動呢?"
韋皋出征後,薛濤心中日夜思念,終於忍不住作了一首詩,央了回來押運糧草的劉闢帶去給韋皋。詩中寫道: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1)
(注1:水國之夜是籠罩在淒寒的月色之中的,寒冷的月色與夜幕籠罩中的山色渾爲一色,蒼蒼茫茫,你與我的千里之別,自是從今日開始了。我的夢能夠跨過迢迢關障,追隨你到遙遠的關塞。)
薛濤輕輕地笑了一下:"是啊,可是,我寄給他詩,已經說得那樣明顯了,他卻一點感動的意思也沒有帶出來。"
淡煙急道:"韋大人不是也回信了嗎?"
薛濤搖搖頭:"只是一句話而已。"
"哎,我的好小姐",淡煙跟隨薛濤久了,有時候真把薛濤當親姐姐一般,言語上也直來直去,毫不避諱:"韋大人不是說了'受之有愧'嗎?'受之有愧'的意思,就是'卻之不恭'啊。您還想讓他怎麼表達啊?韋大人現在咱們劍南,可是武大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就算心裡有十分喜歡,也不好表達得明顯呢。對小姐,韋大人一直是另眼看待的。要不,怎麼一說小姐要設小宴爲韋大人慶功洗塵,韋大人就一口答應下來要來呢?"
薛濤振作起來:"真的,你真的覺得他對我是另眼看待?"
淡煙篤定地點點頭:"就是啊。韋大人平日裡參加的飲宴有多少,成都府的美貌女子又有多少都在盼望著結交韋大人?可是,韋大人也就對小姐是額外照拂的,對其他人都是不假辭色。現在,也不就是因爲韋大人對小姐與衆不同,所以張公子、賀員外雖然一直垂涎小姐的美色,希望與小姐來往,卻也不敢用強?"
薛濤還在猶疑:"可是我只是個煙花女子,而他……有傳言武大人向朝廷舉薦他做節度使的副手了。我怎麼配得上他?"
淡煙不以爲然:"小姐你雖然流落風塵,可是論才情、論美貌,那些大家閨秀又哪裡比得上小姐你呢?韋大人不是那等以出身評價人的人,小姐你可別把自己看低了,也把韋大人看低了。"
薛濤輕輕地笑了:"淡煙,你真會安慰人。"
淡煙彎下腰來,誠懇地看著菱花鏡裡的那個美人兒:"小姐,您只顧瞻前顧後了,卻忘記了問自己的心。淡煙說的都是真心話。以前,武小姐也說過,'莫辜負了年少春光。'"
隔著菱花鏡,薛濤看向淡煙的眼睛,那眼睛裡面的真誠、懇切。薛濤的目光漸漸地堅定起來,她笑了:"淡煙,你說得對,瞻前顧後沒有用。既然我喜歡他,就該努力去留住他,不能辜負了好時光。"
淡煙如釋重負地笑起來:"這纔像我的小姐呢。"
薛濤又問道:"都吩咐下去準備好了?"
淡煙應道:"是啊,都是揀韋大人愛吃的菜,酒是十八年的女兒紅。
薛濤笑著點了一下頭,淡煙促狹地一笑:"還有,帳子換了新制的霞影紗,枕頭換了江南來的鴛鴦枕,就連薰香,也是年前託人從大食那邊運來的春暖香。"
薛濤俏臉飛紅,回身作勢要打淡煙:"你這丫頭,滿嘴裡說的都是什麼?"
淡煙一下子跳開,笑嘻嘻地:"小姐,我這都是爲了你打算呢。"
可她畢竟也是個女孩兒家,說著,自己臉上也飛起了紅暈,連忙道:"我再去廚房看看。"說罷,逃也似的離開了屋子。
薛濤看著鏡子裡自己紅暈未褪的臉,想起剛纔淡煙說的話,露出一個含羞帶喜的笑容。
她原也沒有奢望能八擡大轎、明媒正娶地成爲韋夫人,只要……只要韋皋心裡有她,兩情相悅,雙宿雙飛,有過那麼一段好時光,也就不枉了。
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
"……撫卹的錢銀如果照這樣計算的話,本次出征吐蕃,陣亡將士共二千兩百六十一名,重傷一千五百三十二名,共需錢十五萬九千零一十貫。"
雖然沒有底稿,但是韋皋對兵士數目、錢銀帳目瞭然於心,因此完全不假思索就可以脫口而出。
武元衡沉吟片刻,嘆道:"陣亡的賞錢五十貫,重傷的三十貫,這是朝廷的慣例。咱們劍南這幾年風調雨順,庫中也頗有些結餘。這些將士都是爲國捐軀的,一定要好好安頓他們的家人才是,也讓他們能在九泉下安息。錢,不妨多加一些。"
韋皋點點頭:"那依大人所言,這撫慰的錢銀該如何發放纔是?"
武元衡低頭想了想,道:"陣亡的將士每家發放一百貫,重傷的六十貫吧。這筆錢,劍南道應該還拿得出。"
韋皋應聲道:"是。"又彎腰深深一揖:"韋皋代劍南將士家眷多謝節度使大人。"
武元衡搖搖頭,又嘆道:"出生入死,這是他們的家裡人應得的。劍南道上的錢,與其日日飲宴揮霍,不如發放給這些真的需要錢,又真正爲劍南出了力的人。"
韋皋知道武大人一向對應酬飲宴不甚熱衷,只是爲了官場門面,才偶爾敷衍應酬一下。雖然韋皋本人對劍南官場一向以來的奢華飲宴風氣也並不贊同,在恩師面前卻也不便迎合,也就保持了沉默。
武元衡又道:"其他將士,在本來朝廷的封賞之外,每人賞錢十貫,百夫長以上每人再賞絹一匹。"
韋皋一一應下來。
看看武元衡似乎也沒有別的事了,韋皋躬身道:"如果大人沒有別的吩咐,韋皋就告退了。"
武元衡看著他,微笑道:"公事倒是就這些了。不過,城武,有個人還等著見你呢。"
韋皋一怔:"要見我?是誰?"
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就是我啊,韋大哥。"
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白衣如雪的武容若。
韋皋一陣恍惚,依稀彷彿間,數萬大軍戎兵立馬,旌旗飄揚,山坡上白衣少女臨風獨立,琴韻悠悠,歌聲在原野上飄揚。
但只是一瞬間的失神,韋皋畢竟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他迎上前一步,笑道:"容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語氣態度是恰到好處的誠懇、關切、喜悅。
容若滿臉笑容,快步走過來,拉住韋皋的袖子:"我下午纔回來。不過我還沒進劍南,就聽說韋大哥你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大敗吐蕃的英雄事蹟了。今兒你可不能輕易地走,得好好給我講一講。"
武元衡也笑道:"城武啊,自家人吃頓飯,你也一起吧。"
容若拉著韋皋的袖子搖了兩搖,帶點懇切地看著他。
望著少女澄瑩清澈的一雙妙目,韋皋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