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府。
容若望著窗外。窗外的梨樹開了一樹雪白的花, 細細的花瓣,有風吹過的時候就紛紛飄落下來。
這些日子以來,容若一直沒有出門。她的心裡, 一直在隱隱地擔心, 既擔心李純和王叔文的政治爭鬥分出輸贏, 又擔心一時間分不出輸贏卻越演越烈。
她剛開始僅僅是因爲琳瑯的緣故, 對王叔文另眼相看, 可是幾次交談下來,她雖然並不能完全贊同王叔文的政治主張,卻對他的寧折不彎、鐵骨錚錚生出幾分欽佩之情, 雖然他行事未免有些偏激,卻仍然不失爲一個有風骨有氣節的好男兒。
對於李純, 她的心情就複雜得多了。往日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絲絲柔情, 從漠北草原回來之後, 似乎已經漸趨平淡,可是在她心中, 終不能將他完全視作路人一般。更何況,容若一直相信,如果李純登基,他會是一個好皇帝,這, 也許遠比多少私人情感都重要得多。
可是, 即使是這樣躲在家中, 卻仍然不斷地有消息傳來。
韋皋的《請皇太子監國表》已經遞到了門下省。而且並非韋皋一人上了這樣的表章, 河東節度使嚴綬、荊南節度使裴均, 都派人到長安送來了奏請皇太子監國的奏章。聯想到嚴綬與裴均都和俱文珍一樣,當年曾經受過竇文場的賞識, 那麼就不難明白這背後的身影就是俱文珍了。
爲了緩和與太子李純的關係,韋執誼安排同爲革新黨人、又飽學多識、熟讀《春秋》的陸質成爲太子侍讀,這樣既可以入東宮宮窺伺太子的動向,又能試圖爭取李純對新政的同情和支持。可是陸質還沒有同李純說上幾句話,就被李純冷冷地說了一句:“先生只需要講經授文便可,其他事多說無益。”從此。陸質再也沒有被召入東宮。
最糟糕的一件事,可能便要算得上是王叔文和韋執誼的決裂了。劉闢事件之後,又出了一個敢於在大庭廣衆之下指摘王叔文和新政的羊士諤,這令王叔文惱火不已。可更令王叔文惱火的是,當王叔文打算殺一儆百的時候,卻再次遭到韋執誼的強烈反對。王叔文在盛怒之下,當衆說韋執誼忘恩負義,這,又是韋執誼最痛恨的事。從此之後,王叔文和韋執誼再也沒有過任何來往。
一樁樁,一件件,無一不是對王叔文所代表的新政勢力的沉重打擊。容若簡直不能想象此時的王叔文,又會是什麼樣子?即使她真心期望的是李純登基,卻仍然在每次聽到類似消息時都難過不已。
想到這裡,容若不由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玉秀走進房來:“小姐,有人想見你呢。”
容若眉頭微蹙:“我不是說了嗎,這幾天不見客人。”
玉秀答應一聲,又有幾分猶豫,遲遲沒有退出去。
容若看了看她,知道她是有幾分爲難,便嘆道:“好吧,究竟是什麼客人?”
誰知玉秀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容若微微一怔:“你不知道?”
“嗯,我不知道,因爲來的這位客人和上次那位一樣,穿著垂地的斗篷,風帽遮著臉。可是,看舉止聽聲音,似乎是一個女子。”
“女子?”容若不由得有幾分好奇:“好吧,我親自去看看。”
一面向府門走去,容若心中一面嘀咕:“最近上門來的客人怎麼一個比一個行蹤詭秘?原來斗篷風帽都成了流行趨勢。”
容若來到府門前,果然看到檐下站著一個人,披著一件玄色斗篷,風帽將臉遮住,只露出尖尖的下巴。
容若走上前去,和聲問道:“這位姑娘不知怎麼稱呼?要見我又有何事?”
那女子一隻手將風帽輕輕拉起一角,露出臉來。
容若一見,這女子卻是琳瑯,心中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容若一把拉住琳瑯的手,向府中走去,一邊低聲道:“你怎麼出宮來了?又是這樣打扮?到底出了什麼事?啊,你先別回答,咱們進了屋慢慢再說。”
容若將琳瑯拉進自己的房間,讓她坐下,又吩咐玉秀去倒茶去,一時間屋子裡只剩下她和琳瑯兩人。
容若道:“現在可以說了。你是怎麼出宮來的?又有什麼事這樣神神秘秘地要來見我?”
只見琳瑯眉尖帶蹙,鳳目含顰,神□□言又止,竟然頗有楚楚可憐之意。容若心中更是驚疑不定,卻知道此時最不好催她,只得待她慢慢平靜下來。
不多時,玉秀送進茶來。容若揮了揮手,讓玉秀先離開,自己給琳瑯倒了一杯熱茶:“快喝了,先鎮定鎮定,有話慢慢說。”
琳瑯喝下一杯茶,果然神情漸漸平靜下來,可是卻仍然猶豫不定。
容若溫和地看著她,也不催她。
過了好一會兒,琳瑯終於開口道:“武姐姐,我無論做了什麼事,你都不會怪我的,對不對?”
容若肯定地點了點頭:“不會。”
琳瑯籲出一口氣:“武姐姐,我就知道,你是最心疼我縱容我的人了。”
聽琳瑯這樣說,容若有些哭笑不得。心疼倒罷了,縱容卻未必是好事。
琳瑯低著頭,道:“這些天,叔文都沒有進宮,也沒有什麼消息給我,我心裡就暗暗著急。”
容若嘆了口氣。
這些日子以來,王叔文焦頭爛額不已,哪裡還有功夫進宮呢?再說,在俱文珍的干預下,王叔文雖然身兼的度支鹽鐵副使職務依舊,卻被削去了翰林學士一職,現在連偶爾進入與大明宮相連的翰林院,都要有明文詔令纔可以。
“因此我前日便尋了個機會,從宮裡偷偷出來,想去見一見叔文,看看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琳瑯偷偷看了一眼容若的臉色,連忙道:“我就是想出宮見一見他而已,並沒有什麼別的想法。而且,武姐姐你也別問我是怎麼溜出來的,我也自然有我的方法。”
容若只得搖了搖頭。
“我到了王府,卻也沒對門前的家丁說我是誰,只是說來感謝王學士所贈奇檀香木香爐的。”
原來,王府的家丁見是一個女子,出言又奇突,心裡雖然沒底,卻也不敢怠慢,急急忙忙進了後堂,稟告王叔文。
王叔文聞言一怔,立刻趕到府門前,見是琳瑯,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他將琳瑯帶進後院,纔開口道:“你怎麼來了?這樣出宮,又沒人跟著,如何使得?”
琳瑯輕輕一笑,道:“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話雖短,可是其中蘊含的深情無限,倒讓王叔文心中泛起又酸又甜又有些苦澀的滋味。
王叔文這些日子既沒進宮,又沒給琳瑯消息,變故太多、事情太忙自然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但是另外一方面,那日他和容若的一番交談,也讓他覺得自己前途渺茫,惟恐和琳瑯在一起,又誤了琳瑯的終身,所以刻意疏遠。
此時一見琳瑯,心中百感交集,胸中萬千柔情涌動,什麼煩惱憂慮都拋在腦後,不由得張開手臂,將琳瑯擁入懷中。
琳瑯身份高貴,無論是從前和沈翬,還是後來和王叔文,都是相敬如賓,以禮相待,此時被王叔文擁入懷中,心頭恰如小鹿亂撞,但又覺得說不出的甜蜜幸福。
王叔文低下頭,柔聲道:“我母親在隔壁院落中居住,你可願意去見見她老人家?她現在雖然臥病在牀,看見你,卻必然是高興的。”
琳瑯明白王叔文這樣說的意思,便是要將兩人的關係過到明處,可是自己卻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不由得粉面通紅,貝齒咬住下脣,輕輕搖了搖頭。
王叔文也沒有不高興,笑了笑,道:“那好吧,什麼時候你願意去見她老人家,再什麼時候見吧。”
兩個人並肩坐在一處,低聲說著話。
琳瑯將自從上次別後,自己在宮中的件件瑣事絮絮地說與王叔文知道。王叔文也不覺得單調無聊,反而在這些日常小事之中體味到家庭般的溫暖舒心,只覺得心頭一片暖融融的。
琳瑯正在說著,突然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響,有人在門外叫道:“老爺。”
如此美好輕鬆愜意的氣氛就此被打斷,王叔文皺了皺眉頭,喝道:“什麼事?”
“啓稟老爺,凌準凌大人、韓泰韓大人、劉禹錫劉大人、柳宗元柳大人求見。”
凌準和凌準二人也是王叔文的摯交,與劉、柳一樣,都是革新變法集團中的得力大將。王叔文聽聞是這四人來了,略微猶豫一下,還是道:“我這裡有事,請四位大人晚上再來吧。”
“老爺,凌大人說有要事,一定要現在見到老爺。”
王叔文眉頭微蹙,不由得左右爲難,看了看琳瑯。
琳瑯柔聲道:“你有正事,先去辦吧,我在這裡等你。”
王叔文點了點頭:“我去看看便來,你稍等我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