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六妹歡呼一聲,提著裙擺跑進廳中,橫抱著那具琵琶出來遞上。章鉞接過來一看,這琵琶還是上品紫檀木的,但果然是直頸琵琶,四弦、四相十二品,完全是平面板,無品位隔槽,而且琴頭是直角后折,這適合橫抱,或下斜抱彈湊。
不過章鉞略通現代四弦六相二十四品的曲頸琵琶,這種琵琶他家里兩女人都擅長,他也能熟練彈湊了。
“去廳中吧!這兒燥音大,別聽不真切,到時說我欺負你。”章鉞見弦都是調試好的,提著琵琶笑道。
“好啊!洗耳恭聽!”符二妹見章鉞拿琵琶的手勢不一樣,微微有點驚訝,不過見章鉞這么自信,她也不多說。
章鉞走進廳中,一掀長袍下擺,翹著二郎腿坐在矮榻上,將琵琶豎抱于懷中,不想這琵琶音箱寬大,但卻要矮一點,只好將琵琶底部移到膝頭,沒靠枕只能是折向后面的琴頭抵著肩膀,這樣位置剛好適宜。
“嘻嘻……他好像不會彈呀!要出丑了!”符二妹坐在案幾后,六妹站在一旁躬身悄悄說道。
“別出聲,先看著吧!”符二妹是有點驚訝,她發現章鉞豎抱琵琶的這個坐姿,端正而神態安詳,很有點像女子一樣,不由舉起衣袖掩嘴輕笑,雙目彎成兩道好看的月牙狀。
“笑什么?手底下見真章!且容我先試試音色如何。”章鉞左手按琵琶頸部相位,右手虛空揮動了兩下,發現拇指指甲略短了點,不過也還行,就是可能不順手。
他先是每根弦彈動一下,側耳細聽其音色,感覺聲音略小,不過也可用。繼續試了一個輪指,感覺還不錯,再試了試彈挑,并試出空弦彈挑,已經可以了。
“哎呀!他好像真的會呢!”符六妹驚訝地笑著說,她也正在學彈琵琶,聽出那成串的音符就明白了。
“你們都聽好了,開始!”章鉞笑瞇瞇地喊了一聲,雙手十指各在四弦品相位上飛快舞動,快節湊地彈出了《踏古》的開頭段。沒什么辦法,他最擅長這個曲子。
“哇!這是什么曲子,真好聽!你彈得也太快了,我沒聽出來……”符二妹撅著嘴苦笑,其實她不但沒聽出來,還沒看出來,趕緊從章鉞臉上移開目光,盯住了他的雙手。
“好吧!再給你一次機會,我重來!不過不會停那么久了,你要把握住機會搶答哦!”章鉞信心滿滿地說著,再從頭開始。
一串悅耳的音符時高時低,轉折感極強,極富快節湊旋律。符二妹盯著章鉞的右手品位,卻又沒盯住左手相位,她是聽出來了,但又不太確定,弱弱地喊道:“品位彈指十二次,彈挑一次,相位按弦十一次!”
“錯!品位彈指十三次!繼續……”章鉞笑而不語,又開始了下一段,彈完等著符二妹回答。
“品位彈指四次!相位按四弦次!”符二妹又回道。
“不對!他左手只按弦三次,中間有次是小指掠過的……”符六妹一直盯著章鉞左手相位,她看出來了,便跟著糾正。
“正是!這叫拂指!”章鉞怪笑一聲,瞬間自創了一招指法,還朝符六妹眨了眨眼,因為這個直頸琵琶品相不一樣,章鉞不得不玩點花樣,否則音符不連貫,或者出錯,她們是能聽出來的。
而后面的段落節湊更快,章鉞彈完五段,符二妹全部答錯,頓時又委屈又不服氣,要章鉞寫出曲譜給她看。開玩笑,章鉞只會五線譜,加十二平均律,就算畫出來她也不懂。教會她?這個就不是一時的事了。
“你耍賴!你不寫曲譜給我看,怎么就能證明你是對的?這個不能算……”符二妹不依不饒道。
“行了行了!我哪敢騙你呀?那不是欺君犯上……”章鉞猛地打住,差點咬了舌頭。他可是早就知道這位符二妹就是小符皇后,這時心情一放松,一下子說漏嘴了。
“什么欺君…………”符二妹本來還在笑著,話一出口也醒悟過來,只覺心里一陣絞痛,笑容慢慢在臉上凝固,眼眶慢慢就紅了,轉身低下頭問:“六叔家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個……”章鉞一下子傻眼了,心中一陣抽痛,簡直想自抽幾個大嘴巴,符二妹就是皇后備份人選,但這下不該說的兩人都說出口了,而且他還找不出冤大頭來,頓時腦門上開始見汗,腦中飛快運轉,呵呵訕笑道:“我也算是今上近臣,聽人說的吧!對不起!我是無心的……”
“不怪你!你也算是自家人了,知道也沒什么!”符二妹從袖袋取出手絹,悄然擦拭眼角,嗓音也變得有些干澀了。
“二姐!你怎么了?”符六妹年紀還小,她沒聽出有不對的,一臉莫明其妙。
“你們先出去一下……”符二妹輕聲抽噎著說。
符六妹不明所以,古怪地看了看章鉞,帶著四名婢女下樓去了。
“你知道我多大了么?其實我都二十二歲了,已經是老姑娘了,你會不會覺得很好笑?”符二妹背對著章鉞,站在案幾一側眼望著門外靡靡煙雨,心中開始潮濕,以手捂著臉,說出這話,她覺得臉上發燙,可心里卻是莫名的悲哀,不覺許多往事都浮上心頭。
早在前朝乾佑初年,父親與河中節帥李守貞聯姻,以大姐嫁給李守貞之子差點遇難,所幸大姐機警,先帝郭威破城時,李守貞父子事急投火自焚,大姐當時剛出嫁,與李家父子也不熟悉,沒什么殉死的念頭,躲于廳中簾幕之后才避過一劫。
事后,先帝郭威對大姐頗為賞識,打算以其改嫁今上郭榮。然后大姐遣返回家時,郭威便修書一封,透露了這個意思。父親很高興,答應了使者。母親張氏卻認為大姐既已出嫁,當時就應該殉死,否則就是壞了書香門第改嫁的名節,可既活著回來了,那也應該出家守節,以次女二妹出嫁郭榮。而當時,二妹就已經到出嫁的年紀。
不想大姐沒有堅決不肯出家,反駁說:人之生死是由老天決定的,母親何必一定要我出家,這樣真能保住名節了嗎?
于是,這事拖了很久,直到郭威聽說了才指明由大姐出嫁,母親才勉強同意下來。可二妹在家連男子都沒見著,就已經相親失敗一次,真是莫大的憋屈。
“不會啊!這有什么好笑的,女子年過十八歲身體才算是長成,二十二歲還只是小姑娘,怎么能說老,我看你是心老了吧?”在那個時代,五六十歲的單身女人都有,章鉞并不覺得稀奇,不過以這時代來看,她的遭遇確實令人同情嘆息。
而且厄運才剛剛開始,與當今皇帝談過婚事了,誰還敢娶?就算皇帝開明不計較,符彥卿絕不敢,也不愿意讓二妹改嫁他人,以他寵大的家族,若失去后族的地位,會飛快地衰敗下去,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你這是調侃我,還是安慰我呢?我們女兒家的心思,你一個男子哪里會知道。算了……不說這個!現在雨停了,你能自己回中庭客房么?”二妹轉過身,強顏歡笑道。
“這么小的園子我還能迷路?倒是你……神情恍惚的,別走滑摔倒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章鉞溫和笑道。
“不用不用……都怪你亂說了!你以后不許再說出去,聽到了嗎?”符二妹臉上恢復了之前的明媚笑容,白了章鉞一眼,轉身飛快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