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朝野無甚大事,章鉞仍是每日上朝,不過多數時候仍是旁聽,除京畿防務、地方節鎮和邊防軍事以外的從不插手過問,然后去樞密院當值半日,下午便處理自己的私事。
隨著五天前的“卞樓會議”二次定策,大勢的車輪已然開始加速,各項秘令通過軍情司急遞西北、興元府、松潘經略、朗州武平節度、鄂州鄂岳節度、北平府幾個主要地方。同時,悄然備戰的大事也進一步加快。
七月初十日一早,章鉞照例早朝,本以為會有人呈報西北急奏,但結果居然沒有。眼看朝會要結束了,邊歸讜不時看過來,章鉞向他打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多事。
果然,退朝后一會兒,章鉞與邊歸讜等眾臣出了宣佑門,快到月華門時,內侍少監董光買才追了上來,老遠就喊道:“章相且留步,官家召見!”
章鉞心中明白,這種軍機大事一般都是內參,先定下主要方略再在朝會上頒詔。往回走時便跟上董光買問道:“軍報昨晚什么時辰遞進宮的?王文伯還是沒上朝,有人去請了嗎?”
“昨晚宮門剛落鎖時,太后今早上才看軍報。范相公著人去請了,也不知王相公能不能來!”董光買小心冀冀地回道。
章鉞不再多問,與邊歸讜兩人回金祥殿,繞至后面那間寬大書房時,范質等中書三相與張美、竇儀、竇儼、吳延祚、昝居潤、韓通、袁彥、趙匡胤等十幾人分坐御案下兩邊,而自己居然是最后到,不過章鉞也不露聲色,坦然上前給御案后坐著的太后和小皇帝行禮,宣賜坐后,自行在左側上首空位坐下。
“元貞不妨也看看!”范質似笑非笑地看了章鉞一眼,示意內侍將軍報遞過去。他這表情加語氣,讓左右眾人也一齊目光灼灼地看著章鉞。
章鉞當然是早就知道了,當即視苦無睹,面無表情地接過軍報,發現居然是兩份,便裝模作樣地細看了一遍。一封是西寧節度使孫延壽所奏:
六月二十五,青海以西伏俟城蕃酋僧林占袞,派本部蕃兵一萬騎繞過大非川,偷襲了樹敦城赤嶺以西一大片地域。
六月二十八,僧林占袞統率海西各部蕃兵四萬,兵分兩路,北路攻取廓州;南路自黃河北岸東進,攻破西滄州城,屯兵于洮州邊境。
另一封軍報是洮州懷德節度使劉欣發所奏,大致內容當然是一樣的,不過卻具體稟明了敵軍兵力及后勤,據軍報所言,僧林占袞帶了數萬頭牛羊,披環甲者有小半之多。
“王文伯怎么沒來?”章鉞看完,臉色嚴肅起來,毫不虛怯地迎著范質的目光問道。
范質冷哼一聲,別過頭去不理會。章鉞頓時就沉下了臉,銳利如刀一般的目光自王溥、魏仁浦、張美等人臉上一一掃過,目之所及,眾人或閉眼,或轉過頭去。當最后定格在趙匡胤的大黑臉上,這貨嘴角一抽,居然擠出了一絲微笑。
章鉞收回目光,低垂眼皮巋然不動,等了好一會兒,王樸還真來了。他先是看完軍報,鎮定自若地起身向太后奏道:“稟太后和官家,海西大酋僧林占袞此人,臣也聽說過,現今雖率兵五萬寇邊,只須以永興軍府李暉為帥、蘭州王彥超副之,擇日進兵抵御即可。”
“范相公以為如何?”太后本姓王,為符彥卿所收養后并未改姓,不過頂替了符二妹的身份,自然也是符太后了。她這時身著青色皇后常服,看起來倒還鎮定,轉問范質道。
“臣以為可行!”范質附議道。
符太后遲疑了一下,又看向坐得身姿筆挺,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木然之態的章鉞,仍是很小聲問:“章相公收復河湟,勞苦功高,對海西蕃人也最為了解,是否另有看法?”
“并無!臣附議!”章鉞微微躬身拱手回了一句,然后就瞥見左右眾人目光一閃,臉色各異。
就算是明擺著的事又如何,讓別人領兵簡直就是笑話,且不說調不調得動鎮兵的問題,連僧林占袞都是自己所控制的人馬,到時你堵不回去,就兵進關中。僧林占袞打下關中,也就是自己拿下的地盤。不過目前看來,王樸可能還沒反應過來。
“章元貞!你怎么看?”王樸從坐榻上跳了起來,厲聲大喝道。
“某沒什么看法,軍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某覺得暫時沒什么可補充言論。”作為穩操勝券的一方,章鉞端正地坐著,雙手扶著膝頭,臉色平靜,語氣平和。
王樸這一聲厲喝,基本等同于把事情挑明了,眾人都一齊看著章鉞,時而又看看氣得渾身發抖的王樸,不知該如何是好。不想太后卻是很明理,臉上勉強擠出笑容,勸道:“二位卿家看來是有些誤會,不要爭了,要不還是先廷參再議吧?”
“稟太后!臣以為不必,請賜下節鉞,臣愿率兵出征!”王樸也許是想明白什么,忽然躬身請旨道。
章鉞一陣愕然,王樸竟然要請節鉞統兵出征,不過想想就啞然失笑,并不出聲。節鉞就是一把玉斧,就像兵符和帥印一樣,只是一個像征性的物品,要看拿在什么人的手里。若自己手持節鉞,那就是如虎添冀,一呼百諾,生殺予奪,但他王樸就是拿了,哪怕把小皇帝帶上也沒用,估計這是悲憤交加,被氣得失去理智了。
“王文伯!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從未統兵出戰過,能有勝算嗎?”魏仁浦終于開口,不過言語神色卻是有些悲戚。
“先帝在時,如此厚待諸將,爾等都是軟骨頭嗎?”王樸伸手指點著韓通、袁彥、趙匡胤三人,見無人回應,當即就氣得七竅生煙,雙目通紅,忽又長嘆一聲,緩緩伸手取下頭上烏紗幞頭,噗嗵一聲跪伏在地,嚎哭道:“太后!陛下啊!臣無能,既不能為陛下分憂,請允許臣乞骸骨辭官歸里!”
“文伯!你這是作甚?萬萬不可!”范質一聽急了,立即起身上前勸說,不想王樸力氣挺大的,一把就將他推開了。
“吵什么吵?演戲有什么用?看來……某不能不說兩句了!”章鉞也取下頭黑色紗羅幞頭,旁若無人地拿在手里把玩著,慢條廝理地說道:“自中唐設立藩鎮以來,動亂近兩百年,這個時間不短吧?至今歷了幾朝?幾位皇帝?誰解決了?
三省六部制本來是好的,皇帝一掌大權,真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樞密使、中書令都算個鳥?他們把官制搞了個一團糟,誰考慮后代子孫了?自黃巢之亂后,仍年年有戰,可實際人口是年年有加的,財稅上漲了嗎?
一百多年了!天下一統了嗎?連一個小小的山北雜胡都收拾不了,真是丟盡了我泱泱華夏的臉!真以為幽州收復了就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是你們太聰明!我章人某傻了!”
這口氣在章鉞心里憋了很久,這回總算是一吐為快,可這話都說出來了,還有什么好爭的。要么你們聽我的;要么,我就看著你們玩!
眾臣眼見章鉞發飚,被問得是一楞一楞的,直到他一把甩下紗羅幞頭,轉身拂袖而去了,這才回過神來。眾人面面相覷,紛紛嘆息,陸續向太后和小皇帝躬身施禮,退出了金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