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赤鷹黃鶻云中來
?胳膊擰不過大腿,孫元起只好在大年初八踏上南下的火車。?
到底是老大人派人買的車票,加上車站知道乘客是提學(xué)使大人,單獨給掛了一節(jié)花車,挑選最伶俐的小廝伺候著,熱茶熱飯時刻供應(yīng),旅程倒也不覺疲倦。?
只是孫元起情緒頗為不佳。京中還有大把的事情要處理,結(jié)果卻被大人無情地掃地出門。以前,經(jīng)常聽說“妻子送郎上戰(zhàn)場”。到了清朝,也見過不少“兒女送父如考場”的。但像這般“祖父送孫入官場”的,真還不多見。?
火車也慢得揪心。如果是夏日,坐在車上晃晃悠悠,窗外滿眼綠色,臨風(fēng)品茶,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如今是冬日,四望枯黃寂寥,不時見到幾個凋敝的村莊掩映在瑟瑟的老樹下,沒有半分生氣。隨手拿起書來想看幾頁,卻也沒有絲毫情緒。?
開始見這位大人臉色不好,小廝們都提心吊膽,生怕觸了霉頭挨頓毒打。然而大人終究沒有發(fā)火,說話一直和顏悅色,每次倒水還會說聲“謝謝”。這讓小廝們松了一口氣。?
兩頭后,孫元起在漢口玉帶門下了車。盡管之前孫元起絲毫沒有通知地方,車站早已備好轎子、輪船,利索地把孫元起送到江對面的提學(xué)使司衙門。?
才在門口落轎,老趙聽到聲音就從院子里搶了出來,放聲叫道:“老爺,您可回來了!”?
老趙真是激動得不行,聲音都有些發(fā)顫,一句話喊完,就開始拿衣袖揩眼淚。?
別說,小半年沒見老趙,孫元起心里還頗為掛念。畢竟生活在一起七、八年,好像已經(jīng)成為家庭的一份子。走出轎子,孫元起拍了拍老趙的肩膀:“老趙,在南方過年,還習(xí)慣么?武昌冬天可不像咱們學(xué)校里面有暖氣,陰冷逼人,你可要注意身體啊!”?
“習(xí)慣、習(xí)慣!”老趙哽咽著嗓子答道,“就是長時間沒見老爺,心里空落落的。”?
孫元起又說道:“我在日本見到了景行,在北京也見到了景范、景惠,他們都挺好,就是非常掛念你。還托我向你問個好呢!現(xiàn)在漢口到北京有火車,北上挺方便的,你們老兩口啥時候回去看看吧?”?
“不回去!”老趙干脆地拒絕了,“俺得跟在老爺邊上伺候老爺,景范、景惠他們從小在臉面前長大,看得潑煩,有啥念想的?俺不回去!”?
說完,便轉(zhuǎn)身指使幾個力夫,把孫元起的行李搬進(jìn)了后院。?
還沒抬腿進(jìn)院子,就聽見里面?zhèn)鱽淼靡獾男β暎骸霸趺礃樱袊?yán)、申叔,愚兄說得沒錯吧?”?
兩個年青的聲音跟著響起:“佩服,佩服!”這是章士釗的聲音。?
“皙子兄,就憑您這鐵口直斷的功夫,隨便擺個卦攤,還不得賺得盤滿缽滿,何苦來詐我們的銅板呢?”這自然是劉師培了。?
“我樂意!”楊度囂張地說道,“賭奸賭滑不賭賴,申叔,你可要愿賭服輸啊!汪玉霞的八色糕點,你別忘了!”?
果然,孫元起一進(jìn)院子,就看見三人聯(lián)袂而來,便笑著沖他們一抱拳:“皙子、行嚴(yán)、申叔,新年好!”?
三人也是微微鞠躬答禮:“也祝百熙兄新年好!”?
武漢靠近長江,周圍湖泊、河汊密集,夏天熱得死,蚊蟲還多。可是到了冬天,日子同樣不好過。因為北面沒有高山峻嶺阻擋,寒風(fēng)橫沖直撞,潮氣又重,真是冰冷浸骨,穿著厚重的棉袍都不頂事。可是楊度手里還是臭屁地拿著一把折扇,時不時地?fù)u幾下,孫元起看著都覺得瘆得慌,不覺問道:“皙子,你冷不冷?”?
“不冷!我可是湖南人,這里冬天和老家沒啥兩樣,都習(xí)慣了。以前在日本的時候,那才叫一個冷,風(fēng)從……”楊度這才發(fā)現(xiàn)孫元起一直盯著他手中的折扇看,當(dāng)下不慌不忙地折起來,順手插進(jìn)衣袖里,接著說道,“風(fēng)從地板、墻縫、屋頂、門窗四下鉆進(jìn)來,在屋里跟在野外沒區(qū)別!不過,百熙,聽人說你在北京弄了個新奇玩意,冬天屋里裝上幾個大鐵片,通上熱水,就暖和得不得了。什么時候讓我們也開開洋葷?”?
“行啊!現(xiàn)在通了火車,去北京也方便,正好這幾天沒啥事,要不你去學(xué)校里體驗體驗,住幾天再回來?”孫元起半真半假地答道。?
楊度摸了摸下巴,不知是在揣度孫元起邀請的誠意,還是在考慮這個方案的可行性。?
孫元起又說道:“行嚴(yán)、申叔,你們倆和皙子打什么賭?貌似你們輸?shù)煤軕K啊。”?
“嗨,別提了!”劉師培一臉懊喪。?
章士釗倒是坦誠:“皙子兄說你在正月初十之前一定回來,我和申叔不大信,結(jié)果就打了一賭。”?
“怪我,怪我!”孫元起馬上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自己要是遲到一天,這小哥倆不就贏了么?“汪玉霞的八色糕點,我替你們買了!”?
位于漢口漢正街燈籠巷的汪玉霞糕點店,創(chuàng)始于乾隆四年(1739),是武漢著名的老字號。里面的各色糕點,更是一絕,甚至造就了武漢的一個歇后語:汪玉霞的堿酥餅——絕酥(劫數(shù))。?
說話間,諸人已經(jīng)到了正堂。落座之后,早有仆人端上熱茶,林紓、陳乾生也趕了過來,孫元起這才開口問道:“皙子,你怎么知道我初十之前要回來?”?
楊度翹著二郎腿,不急不慢地喝了口茶,才說道:“干格格嫌四川路遠(yuǎn)山多、人窮事煩嘛!”?
“?”楊度的話恍如天外飛來,周圍的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要說當(dāng)今朝廷中懼內(nèi)的,估計慶郡王和陳小石都排的上號!”楊度又拋出一句。?
“……”?
這是正常人的思維咩??
等吊足了大家胃口,楊度才放下茶碗:“陳小石的妻子徐氏出生平湖望族,嫻雅知禮,頗有心計,在京城里和王公眷屬混得廝熟。尤其是慶王府的福晉和幾個格格,更如蜜里調(diào)油一般,后來福晉便認(rèn)了她做干女兒。這位干格格時常到慶王府走動,有事沒事就在福晉面前為自己丈夫敲敲邊鼓。我們這位慶王爺素來是懼內(nèi)的主兒,但凡福晉張嘴,就沒有不答應(yīng)的。一來二去,陳小石便官運亨通、青云直上。?
“之前,陳小石出任江蘇巡撫。江蘇那是個好地方,物華天寶,人杰地靈,油水也多。徐氏大為滿意。去年秋天里,陳小石升任四川總督。升任總督自然是好事,貴州和四川又接壤,陳小石便繞道貴州回家掃墓,徐夫人自然也跟著回去。結(jié)果還沒到四川,徐夫人就徹底見識了什么叫做窮山惡水出刁民,一怒之下,便不許陳小石赴任。?
“話本小說《八洞天》里總結(jié)男子懼內(nèi)分為勢怕、理怕、情怕三類,偏巧陳小石都占全了:陳小石出身寒門,少時喪父,徐夫人卻是出身于七子登科的名門望族,此為勢怕;陳小石雖然精明能干,可少不了徐夫人這個賢內(nèi)助的暗中使力,是為理怕;陳小石原有兩任妻室,都因病早歿,徐氏乃是續(xù)弦,老夫少妻,這是情怕。現(xiàn)在徐夫人明確表態(tài)不讓他赴任,他如何敢違逆??
“陳小石沒辦法,只好是求助于八竿子打不著的老泰山慶郡王。經(jīng)過一番折沖,春節(jié)前便有風(fēng)聲,說要調(diào)現(xiàn)任湖廣總督趙次珊到四川,而原先的四川總督陳小石還沒上任,半路上改任我們湖廣總督。”?
林紓在一旁聽了之后直搖頭:“以一女子之愛憎,改移數(shù)省督、撫,今日用人之得失,蓋可想見矣!”?
“亡無日矣!”陳乾生干凈利落地下了四個字評語。?
孫元起皺著眉頭:“這總督換得也太快了吧!”?
張之洞一人在湖廣總督任上前前后后干了十多年,好么,自己才來了一年半,換了三任總督!?
事實上,清朝末年總督更換頻率確實遠(yuǎn)超中前期,僅以1907至1911年為例,在這五年里,四川總督換了5任,兩廣總督換了6任,直隸總督換了7任。最夸張的還數(shù)湖廣總督,在武昌起義爆發(fā)后的兩個月里,因為無人到任,清廷先后宣布5任總督:袁世凱、魏光燾、王士珍、段芝貴、段祺瑞;而在此之前的五年里,湖廣總督已經(jīng)換了4任。也就說,五年之內(nèi)換了9任總督!?
如此頻繁地更換地方的最高軍政長官,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對軍隊和地方政權(quán)控制力下降,導(dǎo)致出現(xiàn)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局面,為辛亥革命的成功奠定了基礎(chǔ)。?
“更變千官如走馬啊!”章士釗感嘆道。?
孫元起覺得楊度還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那陳小石來了也就來了,皙子你為何知道我會在初十之前到武昌呢?”?
楊度盯著孫元起看,一臉驚奇地表情:“你不知道陳小石?你家中堂大人也沒和你說陳小石的事?”?
孫元起搖搖頭:之前我還真不知道這個陳小石是哪根蔥,中學(xué)歷史課本上提都沒提過這個名字。來了清朝這么長時間,總算知道這個家伙姓陳、名夔龍、字小石、號庸庵、貴州人、馬上要出任湖廣總督,不過也就僅此而已。?
楊度拍拍腦門:“看來接下來,我們有的忙活嘍!”?
孫元起皺著眉頭:“為啥?”?
楊度沉聲說道:“這陳小石出任湖廣總督,明顯就是沖著你來的!他這個人極為保守,當(dāng)年廢除科舉時,就曾上書極力反對。對于西學(xué)、變法、立憲,更為反感。很不幸,你既是國內(nèi)推廣西學(xué)的始作俑者,又是預(yù)備立憲公會的會長。?
“他平時經(jīng)常說自己有三件事比較自豪,即一不聯(lián)絡(luò)新學(xué)家、二不敷衍留學(xué)生、三不延納假名士。很不幸,你既是新學(xué)家,又是留學(xué)生。你覺得,他對你能有好臉色么?”?
孫元起聞言,心中頓時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