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媳知道不知道重要嗎?難道阿翁覺得這便是兒媳不孝或者眼裡沒有君父麼?”
楊曉然笑了,那笑容令李世民感到心尖發緊,好似感到了這丫頭跟自己的疏遠一般。
真得要成孤家寡人了嗎?
對於這個兒媳婦,李世民的感觀一直不同於旁人。從她第一次出現在自己的世界裡,那古靈精怪,那直言不諱都是自己喜歡的。更別提,她還爲他做了這多事。
本以爲讓她做這個太子妃,是自己對她最好的回報。雖說還是有些私心,可乾兒也不是那種紈絝子。風度翩翩,學問好,人品好,還是太子。這丫頭是自己真心喜歡看在眼中的人,自己哪可能真委屈了她?
可這會兒聽她這話,卻像是對自己有不少怨言,憑什麼?!她憑什麼這般惱怒自己?
一時間,李世民的腳下有些虛軟。只覺自己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一般,有些無力地道:“朕是你的公爹,可在這之前,朕也是君!是君父!你瞞著朕,就是不對?!?
“父親!”
楊曉然擡頭,眼裡噙著淚花道:“阿翁難道做了太久的天子,竟已忘了這人間最尋常的親情了嗎?!”
李世民心頭一震,有些不敢看楊曉然。
這是一根刺,一根讓他一輩子都難以釋懷的刺。
他以爲他只要殺了所有人,等老父親也死後,他便不會再計較??伤F在才發現,他根本沒法計較。只要一想到大哥的孩子還有遺落在這世上的,還有人潛伏到了內廷,他就覺得寢食難安。
其實他沒想殺人。他,他就想把人找回來。然後丟在宮裡,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方能安心一點??闪钏X得矛盾糾結的是:他又害怕當年那個還未滿兩週歲的侄女回來。
心不斷的發顫著,因爲所有的思維都在告訴他一件事:他怕!他害怕!他怕面對大哥的孩子!
但他又不得不去這樣做。
因爲不做會讓他更怕!
“父親……”
楊曉然擦了擦眼淚,“一將功成萬骨枯,事情都過去了,日後的史書不會因父親這小小的過錯而有半點偏頗。您本沒錯,這皇權交替素來都是刀光血影,況且是大伯不對在先,若不是容不下您,您又何至於走到那一步?只是父親,上一代的恩怨已苦了您跟祖父兩代人,難道您還要把恩怨繼續延續下去嗎?是的,大伯和叔叔的孩子基本都死了,他們兒子都沒有了,難道父親還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女兒家嗎?”
“不!不!”
李世民蒼白著臉,一步步後退著,“朕,朕,沒想殺人。朕,朕只是想把人接回來?!?
說著便大呵一聲道:“可你如此瞞著朕,著實讓朕寒心!”
楊曉然苦笑,“兒媳有何能耐能參與到您跟大伯的恩怨中去?兒媳回來的時候,早就大局已定。兒媳不過是小小女子,若不是得您跟母親維護,哪來這多年的風光?父親,不能一錯再錯?。那坝袀€人,總覺得隔壁人偷了他家的鋤頭,越看那鄰居就越得他像小偷??舍醽恚z頭找到了,再看那鄰居卻不像小偷。所謂相由心生,父親,如果兒媳真要不忠誠於您,那何必又在這裡跟您說這些話呢?兒媳本可不說得,裝個糊塗,阿翁沒證據也不能把我廢了,阿翁,難道您當真這麼想我?”
李世民沉默了。
其實若說這兒媳婦想做點什麼,他是不信的。他就是惱怒她居然瞞著自己這事!
李世民不知楊曉然其實是昨天才知曉這事,而在楊曉然今天未說出這番話時,他也不能肯定。只是聽她嘴裡說出來了,他就覺得受到了背叛。
之前這妮子還敢這樣頂撞他,當真是把他肺都氣炸了??蛇@會兒看這妮子言語真誠,這火氣也消了不少。想了一會兒,才道:“那你爲什麼還要來問?”
頓了頓又道:“是覺得朕懷疑你了,所以想先來個坦白從寬?”
李世民說著便冷笑,薄脣微微勾起,掛出一絲嘲諷,“你與其他人也沒什麼區別?!?
“兒媳本就是凡夫俗子。既然是凡夫,自然不能避免人性中的懦弱。我本凡人,自有凡心。無論父親信也好,不信也罷,兒媳以前的確不知,也是近日從一些事都推算出來的?!?
頓了頓又道:“想來父親也猜到這事是誰安排的了。那人的心願與兒媳是一樣的,都不想您在這事上一錯再錯,執迷不悟。那人用心良苦,一片心意全爲了心中摯愛之人。兒媳比不上那人偉大,也不敢比。只是受人點滴恩惠當涌泉相報,更別提這多年的維護之恩了……”
“兒媳只是想完成她的心願。而兒媳也不希望悲劇一直髮生。父親,寬恕有時比殺人更有用。日後的史書上,人們只會記得您的貞觀之治,只會記得您的雄才大略,只會記得您的虛心納諫,只會記得您的文治武功!所謂瑕不掩瑜,父親雖爲天子,可父親也只是普通人。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當記載著您豐功偉績的那塊豐碑足夠高時,誰又會在意您這一點點的錯處?更別提父親本沒錯,若是能寬恕了所有人,把這事就到底爲止了,我相信後世子孫反而更會覺得您的英明。”
頓了頓,便喃喃道:“只因寬恕也是一種美德啊……”
李世民的身軀微微一震,眼裡閃過了片刻迷茫,喃喃道:“真,得,真得不會……不!你,你這花言巧語的妮子!從小便口齒伶俐,又想來誆朕!”
“父親!”
楊曉然忽然站了起來,大聲道:“父親戎馬半生,難道現在連容下一個小小女子的勇氣都沒有了嗎?您到底是在害怕她?還是在害怕史無情?亦或者您都不怕,您怕的只是您自己!因爲你不敢相信自己終能成史書記載的明君!您害怕,您害怕您這一輩子就因這一件事,所有的功績都會因這事抹去!”
李世民忽然暴怒,大吼道:“放肆!放肆!放肆!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們不懂!你們什麼都不懂!滾,滾出去!朕不想看見你!滾!滾!滾!”
楊曉然一轉身,甩袖道:“謹遵天子命!兒媳這便滾了!”
說完便朝著殿門口而去。
“回來!”
李世民忽然大踏步上前,一把抓住楊曉然,將她扳過來,正對著自己,死死的抓著她的肩膀,道:“你,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這多年了,從你兒時你對朕便只有敬卻無懼!是什麼,是什麼讓你膽敢如此?你就不怕朕真的一怒之下殺了你?你怎麼膽敢隻身前來對朕說出這番話?說完就這樣裝作無事人一般離去?”
楊曉然擡頭,靜靜地注視著李世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微微嘆息,道:“陛下難道希望所有的人都怕您?”
楊曉然笑了起來,“被人恐懼害怕的君王是暴君,昏君!而,讓人敬的君王卻是明主!父親,難道希望兒媳怕您麼?”
說完這話,便撇開了李世民的手,福了福身,道:“兒媳孟浪,還望父親原諒則個。而父親如果一定怨氣難消,便責罰兒媳吧。只是我李家血脈卻不容踐踏,她是您的侄女,當年二歲的她尚在咿呀學語,何罪之有?父親,她不但是您的侄女,還是祖父的孫女!皇室血脈流落在外,過得甚爲辛苦,父親都能把自己的孩子過繼給大伯和叔叔,難道就容不下一個侄女麼?!”
說完這話,便深深一禮,然後從容的退出了甘露殿。
何大監一看楊曉然出來了,忙迎上來,剛想說話,卻聽那太子妃道:“小趙子,你這兔崽子死哪偷閒去了?!還不快扶本宮回去?!”
說完便衝何大監一笑,道:“大監,陛下這會兒累了,我勸您這個時候還是不要進去的好,免得攪擾了父親的清淨?!?
說完這話便甩袖離去,嘴裡還大唱道:“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鬆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歌聲悠揚飄逸,傳到甘露殿內的李世民耳裡,他的身子微微顫著。
多年天子生涯,他已經很久都沒像今天這般這樣激動了。
他不知他爲何就失了控,竟剛剛真有種想一巴掌拍死那妮子的衝動!這樣頂撞自己,還歪理邪說一大套,生生是氣死他了!
自己待她好,她就該無視人間道理站在自己這一邊,那纔是忠君,那纔是孝順!
只是這會兒聽著這歌,聽著這歌裡的詞,卻是讓他心頭震盪。
他忽然想起,這丫頭本就不屑世俗禮法,這世間的權位她本就不迷戀,又怎可能對自己別有用心呢?
這歌裡的詞明白清楚的很,聽著好似在嘲諷他,說他一介凡夫俗子哪裡理解她嚮往自由,不被羈絆的志向?可實際卻是跟自己明瞭心志,從頭到尾,她就只想做一個閒淡散人,嫁一個平凡的丈夫,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走到今日,完全是自己這個天子一步步把她推入紅塵得。而入了紅塵,此刻又來用世俗的標準衡量她那顆赤子的心,當真是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