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和元年的大宋并不太平,東南諸路除了花石綱等亂法的喧擾之外,又發(fā)生一場水災。
大宋的民力雖然一天比一天疲敝,不過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作為整個世界最大的經(jīng)濟體,其商業(yè)活動的規(guī)模依然相當可觀。東南來的香料、珊瑚,東北來的北珠、琉璃,都通過廣州、泉州、明州、登州而流入福建、兩浙,并迅速被龐大的華夏市場所消化。
至于東南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流民們,他們除了接受政府的救濟以外,又多了一條出路:到海外去!
出海對這個時代的農(nóng)民來說還是一個相當冒險的選擇,不過人到了實在活不下去的時候,就什么也得試試了。雖然大宋對于國民出入海境顯得頗為寬容,但這種事情在可能的情況下最好還是不要被朝廷知道的好,所以等在兩浙路、淮東路、福建路的民船,行動都是靜悄悄的,在幾個月中一千多里的海岸上也不過溜走了幾萬人——而這個數(shù)目相對于受災的百姓人口而言無異于九牛一毛。由于比例甚小,地方官員或者根本就不知情,或者看出些端倪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們過去了。
這些鋌而走險的百姓來到海外那個大島以后,發(fā)現(xiàn)情況比預料中要好得多——這里等待著他們的,是任憑開墾的荒地,是按個手紋就能租走的農(nóng)具種子,甚至還有耕牛!雖然有瘴癘為患,而且水土也和老家不大一樣,但只要身體夠強壯便死不了。
自稱漢部的那些小官吏大多識字有限,但對于如何開荒、如何安置新附移民卻是得心應手——這是他們在混同江流域幾年里歷練出來的本事!雞籠港的糧倉儲備著玉米、番薯、小麥,夠他們借著吃上半年。而泉州的幾艘千料大船也不停地運來占城稻的種子。
看著一井井的蔗田、稻田規(guī)整地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熬了半年多痛苦歲月的歐陽適終于露出了笑容。這半年里他和新移民一起經(jīng)歷了瘴癘的侵襲,在習慣這里的水土之前曾大病一場,一些熬不過的人死掉了,而活下來的人則如歐陽適一般,心中充滿一種大難不死的后福感。
秋風起時,黑水洋航線上又來了三艘大海船,船上滿載著農(nóng)具、糧食和醫(yī)藥——在津門糧價高企的情況下,楊應麒對于開發(fā)這個大島的支持依然是不遺余力——就算他不在津門時,屬下官僚也在貫徹著他早就規(guī)劃好的方針。不過歐陽適知道,只要今年第二季的水稻可以順利收上來,那大流求島就不再需要津門方面糧食上的接濟了,甚至可以反哺遼東半島。
“三年?五年?哪里要那么久!”歐陽適對著北面發(fā)笑:“老幺啊,你的眼光是不錯的,不過還是把這個寶島看小了!最遲到明年,季風一起我就運米北上把津門的糧價給壓下來!”
那三艘大船進了雞籠港后,海平面又出現(xiàn)兩艘舊船——那是運送移民的船只了。這兩艘船的船主陳阿大是個潮州人,這次共送來了六百個衣衫不整窮漢。歐陽適掃了一眼,只見前面那幾十個人都是被海風吹干的臉皮,一看就知道是海邊討生活的人。不悅道:“你這個該殺的潮州佬!我讓你到去接那些自愿出海的人,你怎么把沿海的漁民給擄來了?”
陳阿大那兩艘舊船是向歐陽適租的,不用租金,只要他能給雞籠港運來五千個移民這兩條船就歸他了。此外每送來一個人,歐陽適還會補貼他宋錢一貫、糧食半桶。至于陳阿大如何運營歐陽適就不管了。
陳阿大一見歐陽適這樣說連忙叫屈:“哪里有這事!是他們自己愿意來的。歐陽將軍你又沒有說不要沿海的人!”
歐陽適道:“我也不是說不要沿海的人,只不過這些人怎么看都像是被你坑來的。”
“沒有沒有!絕沒這事!”
“嗯,那就算了吧。”歐陽適一揮手,就讓陳阿大他們領賞去。
島上自有小吏帶著這些新移民去領取工具糧食種子,所有人都走光以后,卻有一個滿臉胡渣的漢子呆呆坐在岸邊望著海潮發(fā)呆。
“喂!那漢子!”歐陽適叫道:“到村里領糧食去!”
那人卻不理會,仍然呆呆望著大海。歐陽適問陳阿大:“這人是個傻子?”
“這個……應該不是吧。”
歐陽適又問:“那他干嘛這樣?”
“這個……我哪里知道。”
歐陽適見他說話神色有些異樣,臉色便帶上幾分兇狠:“姓陳的,你給我說實話!你這些人究竟是怎么騙來的!”說著手按刀柄。
陳阿大大驚,這半年來他租到海船后,干的其實也是半海盜的勾當,在海峽附近已經(jīng)闖出不小的名頭,但在歐陽適面前卻還是個什么也算不上的小角色,被他找個理由殺了還不是像捏死一只螞蟻?忙道:“將軍!這些人大都是流亡到淮南東道海邊的災民!要不信你逐個問去!不過有幾十個確實是我在海島上招來的……那個島民。”
“招來?我怕是騙來的吧。算了。”歐陽適道:“這些人若種不了田就讓他們上船做水軍。但那個人呢?”
陳阿大指著那個發(fā)呆的漢子說:“歐陽將軍你是說他?嗯,這家伙來歷和別人有些不同。唉,我就跟你實說了吧。年中時我們趁著南風到了沙門島……”
歐陽適奇道:“沙門島?你們用這兩條破船居然去得了沙門島?好本事啊!”
陳阿大陪笑道:“順風!剛好順風。”
歐陽適問:“你們?nèi)ド抽T島干什么?”
陳阿大道:“是這樣的,兩年前我弟弟犯了軍法,被發(fā)配到沙門島上……”
“哦,所以你就去把他救出來?”
“是,是,我們在沙門島一個偏僻的角落下錨,和我老弟陳阿三聯(lián)系上以后正要走,卻發(fā)現(xiàn)這個人在海邊發(fā)呆。我們怕他去告發(fā),便把他也帶走了。一開始還想拉他入伙,誰知道這家伙到了船上也是整天發(fā)呆!我想想把他放在船上還是不妥,便讓他和災民一起上岸來。”
歐陽適點頭道:“你們居然沒想到殺人滅口而只是把他帶走,看來你這海賊還壞得不到家。不錯,不錯。可是他一個傻子,你們帶來給我還要我一貫錢,那不是擺明了占我便宜么?”
陳阿二忙道:“歐陽將軍你神通廣大,也許能治好他也說不定。再說這人是個讀書人,也許對將軍你有用。”
“讀書人?怎么又變成讀書人了?”
“他全身衣服破破爛爛的,不過有時候口里會溜出些酸氣,我想這人也許是被朝廷流放的官員也說不定。”
“被朝廷流放的官員?”
“我也只是猜。”
歐陽適哼了一聲道:“姓陳的我告訴你,你有膽盡管瞞著我干海盜勾當去,沒被我捉住就算你本事。不過你要是敢打著你爺爺我的旗號為非作歹,那你就算逃到麻逸去我也能把你揪回來!”
陳阿大忙道:“不敢不敢!歐陽將軍的本事和面子整個東海誰不知道!四大家族見了您的帖子沒敢說個不字的。陳阿大就是吃了鯊魚膽也不敢在您面前使壞啊!”
這馬屁拍得恰到好處,歐陽適聞言一笑,把他打發(fā)了。跟著走到那漢子面前問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漢子抬頭瞧了他一眼,隨手拿起一支枯枝在沙灘上寫了“陳正彙”三個字,歐陽適看得皺眉道:“陳正果……成正果?好俗氣的名字。”
那漢子聽得翻白眼,把最后一個字抹了,改成一個“滙”字,歐陽適叫道:“原來讀匯啊,那直接叫陳正匯就好了,干嘛還用這么偏的字。給你起名字的人一定腦袋有毛病。”
那漢子陳正匯大怒道:“島夷蠻荒,不知孝道禮儀!”他用了孝道二字,想必這名字是他父母起的了。
歐陽適見他發(fā)怒,心道:“看來這人不是傻子。”便大笑起來:“原來你并不是啞巴。我還怕你啞了呢。我說姓陳的,看你也是個讀書人,怎么跑到沙門島去了?那里可是流放罪人的地方。”
陳正匯哼了一聲也不說話,歐陽適這幾年多多少少受了楊應麒的影響,見他是幾萬個移民里最像讀書人的,心里便多了兩分優(yōu)容,耐著心道:“姓……這個……正匯兄,這里海風大,還是進村去吧。我給你洗塵壓驚。”
陳正匯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聽歐陽適盡量用讀書人口吻對自己說話,便起身道:“我說,你們這里是什么海夷島國?為何誘拐我中華百姓。”
歐陽適聽了陳正匯的話心道:“這人不但不是傻子,而且精明得很!他不和陳阿二他們說話,要么就是不屑,要么就是為了自保而裝瘋賣傻!”卻不答陳正匯的話,反問道:“聽正匯兄你一口的汴梁口音,是中原人士吧?”
陳正匯奇道:“你一個海外夷族,居然聽得出汴梁口音!哼,我是福建人,不過在汴京讀過書,所以言語雅正。”
歐陽適笑道:“原來如此,那咱們就是一家人啦。我不是什么夷族!我也是漢人來著。”見陳正匯臉上有不信的意思,便問道:“正匯兄你幾年沒回中原了?”
陳正匯怔了一下道:“幾年?我也記不得了,我被流放的時候,是大宋政和元年。”
歐陽適驚道:“政和元年!那已經(jīng)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陳正匯道:“你國也得到我大宋頒賜的歷法了么?居然知道我大宋紀元。”向周圍國家頒歷是東方世界的外交大事,周邊國家若得中國頒歷,便是在國際上得到中國的承認。
歐陽適笑道:“我們和大宋的聯(lián)系從來就沒斷過。”
陳正匯一聽又問:“那你知不知道這幾年里大宋發(fā)生的事情?”他打聽這個,顯然是身在海外,心系中原。
歐陽適道:“倒也知道一些。去年是大宋政和七年,聽說今年改元了,是重和元年了。”
“改元?”陳正匯驚道:“皇上駕崩了么?”
“這個……好像不是。”歐陽適道:“道君皇帝還好好在那里呢。至于他為什么改元,我也不是很清楚。”
陳正匯舒了一口氣,喃喃道:“政和七年……重和元年……”長長一嘆:“一晃快七年了!”
這時兩人走近,歐陽適發(fā)現(xiàn)他其實還很年輕,大概三十來歲的樣子,心道:“其實這人蠻可憐的,七年前被流放的時候他應該才二十出頭,七年的青春就這樣在荒島中白白丟掉。”
陳正匯又問:“這幾年大宋有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
歐陽適道:“你問朝廷的,還是民間的?”
陳正匯遲疑了一下道:“朝廷的。”
歐陽適道:“想想好像和七年前沒什么變化。雖然改元,但皇帝還是原來那位,宰相還是蔡京,不過朝局好像比七年前更壞了,百姓過得也更苦。”
聽到“蔡京”的名字陳正匯哼了一聲道:“奸相!禍國殃民!他怎么還不死!”
歐陽適奇道:“你認得他?”
陳正匯哼了一聲不答,歐陽適道:“莫非你就是得罪他被流放的?七年前你才二十出頭吧?居然就能得罪蔡京,了不起啊了不起!”
陳正匯卻不受他吹捧,說道:“你剛才還沒回答我的話呢,為何引誘我大宋百姓到此?”
歐陽適心想你這人果然有點酸!也不想想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出境,居然這樣跟我說話。但想起楊應麒對讀書人歷來都很有雅量的樣子,自己可不能輸給他!便耐心說道:“別把我們說得這么壞!我剛才和你說了,我們不是夷族,都是漢人。大宋這些年來政局大壞,我們在老家活不下去,才被迫從大宋逃到這里來。”他說到這里換了一副心情,覺得自己禮下敬賢,大有古人之風,舌頭也開始大了起來:“我記得古代有個姓陶的,好像寫了篇什么《桃花記》的,說一群百姓受不了秦國暴政逃到一個山谷里……”
他還沒說完陳正匯糾正道:“不是《桃花記》,是《桃花源記》。什么姓陶的!那是大詩人、大隱士陶潛淵明。”
“嗯,是了,就是那個‘掏錢’。”歐陽適笑道:“我們這里也和那個桃花源差不多。大家在大宋……嗯,在蔡京當權之下活不下去了,只好跑到海外來。我們出力流汗,總算在這個大島上整治出這么一塊地方來,可以過日子了。”
他引出陶淵明的典故,陳正匯一聽臉色便大和。所謂苛政猛于虎,百姓逃避苛政,那是圣人也同情的行為。
歐陽適又道:“還有剛才你看到的,并不是我們動什么壞心思去誘惑大宋百姓。今年東南各路遭了水災,加上,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我們也不像那桃花源里的人那么自私,既然有個好活路,便要讓同族的兄弟知道。所以才雇了那批船夫到沿海各地去傳音信、接父老。至于陳阿大跑到沙門島去,卻不是我的指使。”跟著便把陳阿二去沙門島的原因解釋了一下。
陳正匯聽到這里敵意全消,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些許敬意來:“原來如此。那你們也不算外夷,而是義士了。方才陳某人唐突了,還請見諒。”又請教歐陽適姓名。
歐陽適笑道:“我復姓歐陽,名適,舒適的適。這里的人口順,都叫我歐陽將軍。陳兄,我看你不如便先在這里住下吧。有句唐詩怎么說來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見何必曾相識’?咱們在這里遇上也是緣分。”
陳正匯微微一笑,也不去挑歐陽適引詩里的錯別字,心想這些人原來都是同胞,只是來海外避難而已,雖然不是儒林高士,但也深受我漢邦文化之熏陶,心里又多了幾分親切。
兩人進了村,陳正匯見有專人正在給新來的移民派發(fā)工具口糧、安排住處,心道:“他果然沒有騙我。”對歐陽適更添好感。
歐陽適安排他住在自己隔壁,他屋里有一大堆楊應麒送他的書籍,自己從來不看,剛好送給陳正匯。陳正匯書荒了好幾年了,忽然在海外得了幾百卷的書竟然興奮得睡不著覺,通宵玩賞。這幾百卷書以儒家正典為主,旁及《孫子》、《管子》等,也都是正學,甚合他的口味。第二日歐陽適來到見他居然抱著書歪倒在地上瞌睡,不由好笑,心道:“這人要是去見應麒,多半對他胃口。”
陳正匯就這樣安心在島上住下。歐陽適等人自稱漢部,來島上的移民也都如此跟著這樣自稱,陳正匯一開始絲毫不以為意,但慢慢地就看出一些端倪來,覺得歐陽適并不是如自己想的那么簡單!
他花了幾天時間把雞籠港和靠港的村莊走了個遍,問詢各處民情,漸覺其立村、建制、司法都有一套嚴密的體系在,越往細里看就越是心驚:“這分明是一套可大可小的治國之道!大合圣人之心!他們是不知不覺這樣形成的么?還是說這歐陽適是個大智若愚的天才?”暗里旁觀,見歐陽適指揮水師兵衛(wèi)打擊海盜、威懾土著的手段,心道:“這人也是個將才。不過好像不怎么讀書,那怎么能建立這樣一片基業(yè)?”
因見漢部官吏行事堂正,偶爾便在旁提一些意見。他本是個容易激憤的書生,但在沙門島數(shù)年已磨平了棱角。由于幼承家學,底子本來就厚,人又聰穎,這些日子在流求邊看邊學,用后世一句通用政治話語來講,叫做“有了理論加實際”,所提意見便句句切中大流求島軍政之弊。歐陽適聽他說的有理,便一一依行。這一來,歐陽適佩服陳正匯有真本事,陳正匯也感懷歐陽適能知遇自己,兩人的交誼又深一層。
陳正匯在島上住了兩月后,對港口與各村的情況已經(jīng)了如指掌,歐陽適見狀,想起楊應麒任用楊樸的舊例,便干脆把政務都交給了他。陳正匯也不推辭,在他看來,治理這樣一個小地方對自己而言真是牛刀殺雞了。他心里也不以漢部官吏自居,不過是把這件事情當作流放期間的一個寄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