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府,東跨院,北屋。.{}
何氏放心手中針線,揉了揉手腕道:“大爺還在書房說話?”
旁邊媽媽道:“正要與奶奶回話,方才墜兒過去奉茶,大爺正發作沈家二少爺,罵了兩刻鐘了,如今還訓丨斥著,奶奶要不要去解圍?”
何氏面帶猶豫,終是搖搖頭道:“大爺是老師,瑞哥兒是他弟子,老師教導弟子天經地義,哪里輪得著婦人多嘴?”
那媽媽遲疑道:“要是訓丨得狠了,姨太太那邊……到底也是奶奶表弟……
何氏道:“大爺不會平白無故發做人,定是瑞哥兒有錯處,即便言詞鋒利些也是為了瑞哥兒好……”
媽媽這才閉了嘴。
東廂房里,沈瑞滿臉漲紅,耷拉著腦袋,無地自容。
王守仁滿臉怒氣,手中拿著沈瑞新做的幾篇時文,甩得嘩嘩作響:“滿篇匠氣,不知所謂上個月你雖略有不足,可到底有幾分用功在里頭,這個月卻是成了敷衍應付。你在敷衍哪個?”
“老師……”沈瑞喃喃,不知如何辯解。
王守仁并沒有冤枉他,他這個月腦子如漿糊,即便后半月將讀書撿起來,在做文時也腦袋空空。
沈玨之殤,三老爺之病,使得他心里對于科舉也生出幾分迷茫。
他之前一鼓作氣,不過是將科舉之路當任務去做,如今前路不清,讀書作文時就帶了懈怠。
王守仁一臉“恨鐵不成鋼”,撂下手中時文,道:“看你素曰穩重老成,怎么如今還鉆了牛角尖?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你這樣心灰作甚?”
沈瑞聞言,不由一顫。
他是心灰么?
他以為自己只是迷茫了,對于做個太平士紳與在仕途之路上艱難前行之間產生了困惑。他并不是權利欲旺盛之人,否則上輩子也不會從教職做個平常人
他知曉自己的分量,一步一個腳印熬上進士,都是運氣的事,在朝政時局上呼風喚雨更是想也不要想。即便與未來天子結下些許情分,真到了君臣有別時,作用也是有限。
這般辛苦讀書,到底值不值?
要知曉大明朝京城難做,地方的太平士紳可是容易做。有多少成績就有多少壓力,不去惦記功成名就,便也沒有壓力。
沈瑞心里糾結,抬頭道:“老師本是個最灑脫不過的姓情,為何甘心為仕途所束?”
王守仁已經原級起復,只是由刑部主事變為兵部主事。按照吏戶禮兵刑工的六部排名,王守仁還算小小地夸了半步。不過以他侍郎之子、二甲進士的身份,連吏戶禮三部都沒有進去,可見閣臣對王家父子的防范。
王守仁滿臉正色道:“男兒在世,頂天立地,自要有忠義之心、存報國之念,要不然即便滿腹經綸亦不過一堆腐肉爾”
王守仁說的擲地有聲,沈瑞想到他半生坎坷,不知為何想起“天與之降大任于人”那句老話。難道所有的磨難,都為了鑄就個千古流芳的“陽明子”?
要是真的由自己取巧成功,提醒著王家父子規避了政治風險,那王守仁還能成為歷史上那個文治武功的王守仁么?
自己拜師時,本存了利用之心,實際以自己的半點才學,實擔不得這“王門首徒”之名。
見沈瑞緘默不語、隱含憂慮,王守仁疑惑道:“瑞哥兒,你與為師說句實話,你到底在焦心什么?小小年紀,一年之中讓你見了兩遭喪事,你一時走不出傷心也不算什么,只是不該如何消沉……”
眼見王守仁滿臉關切,沈瑞不由心中一暖。
自來到大明朝,他都是孤寂的。
少年沈玨的聒噪,打破了他的冷清孤寂。沈玨全心依賴他,他又未嘗不是依賴沈玨呢?
等到沈玨之殤,他便覺得自己離這世界又遠了一層。就算名義上父母沈滄、徐氏,也不能撫平他的孤寂。
眼看就是弘治十七年,新舊交替就在這兩年,等到權閹肆意時到底如何應對,沈瑞心下還拿不定主意。
只要沈滄在世,沈家就避不開紛爭;還有王家父子,到了跌落塵泥時,沈瑞這個徒弟徒孫哪里能于看著?
現下大明朝已經是紙糊燈籠,太平盛世的表象一捅就破。北有蒙古人虎視眈眈,南邊苗亂不斷,中原腹地打著彌勒教、白蓮教造反的百姓接二連三。
就算知曉劉瑾是秋后螞蚱,蹦跶不了幾年,可隨后的正德十幾年,自己真的能順利取士、做個太平文官么?
沈瑞想要改變,可覺得無心為力;想要維持現狀,又知狂風暴雨不可避。
想著王守仁不僅精通儒學,對于釋道兩教也多有涉獵,沈瑞試探地問道:“老師如何看‘莊公夢蝶,?”
王守仁眨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
沈瑞一本正經,并無說笑之意。
王守仁心中只覺怪異:“瑞哥兒這是悟道了?”
沈瑞除了儒學,對道家也有多有涉獵之事王守仁是知曉的,畢竟沈家士子的五經學的是《周易》,要是對道家一竅不通,也學不進去。
沈瑞搖頭道:“不是悟道,是有化蝶之夢。”
沈瑞說著話,眼睛卻望著王守仁,留心他的反應。
作為五百年后來的現代人,沈瑞的防人之心更重。就算是沈滄,名義上的至親長輩,沈瑞也不過是以猜測地口氣論起未來朝局,可對以后開宗立派的王守仁卻想要多說兩句。
實在是在感情深厚上,王守仁這里要比沈滄那里還厚一層。
王守仁收起詫異之色,面色轉為鄭重。
收徒六年,前后相處的曰子不多,他卻是知曉自己這個學生是個心里有成算的。
沈瑞并不是妄言之言,也不會無緣無故就提及“莊公夢蝶”。
“瑞哥兒是夢做了蝴蝶?看到了未來不好的事,且又與為師相關?”王守仁蹙眉道。
要是單純地“莊公夢蝶”,也不會使得他小小年紀,就生憂心。
這下詫異的是沈瑞了。
他不由思量自己是不是七情上面,才讓王守仁一眼看透。
王守仁見了弟子的反應,卻帶了幾分得意道:“我年少時曾有段曰子追求道家的逍遙自在,卻始終不得緣法,沒想到瑞哥兒還與道門有淵源,可謂青出于藍……我記得當年在東林禪院,你也曾聽禪,不愧為我的首徒,儒學上雖不顯,釋道兩門說不得另有所成”
見了王守仁這般反應,沈瑞哭笑不得。
竟有這樣做老師的,就算是兼收并蓄,也要分了主次輕重,難道不是該訓斥自己不務正業?就不怕自己真的去做了道士或和尚去?
“老師,弟子并非說笑”沈瑞道。
王守仁點點頭道:“為師知曉,你素來穩重,不會行說笑之事。只是個人有個人的緣法,為師在這上指點不了你什么,還需瑞哥兒自悟。”
“那老師就不好奇弟子夢中之事?”沈瑞見他堵自己的話,不解道。
“雖好奇,也只是好奇罷了。你既有幸窺得一二天機,卻也要記得‘天機不可泄露,,萬不可述之與口,以防傷了壽福。”王守仁正色道。
王守仁遇到沈瑞時,沈瑞不過九歲童子,母喪父棄,身世堪憐。王守仁待這個弟子,也是當成子侄般待的。即便如今有了親生骨肉,沈瑞這個大弟子也依舊跟家人骨肉一般。
他相信沈瑞不會信口雌黃在自己面上扯謊,可這世上之事多是禍福相依。他雖對自己未來的境遇好奇,可也不愿意因此損了沈瑞的氣運壽數。
這一片至誠關愛,沈瑞如何體會不到?
沈瑞只覺得眼眶發熱:“老師方才還教導弟子‘男兒在世,頂天立地,自要有忠義之心、存報國之念,,難道關乎于朝局安穩、百姓安樂這樣的大事,老師也因憐惜弟子的一己私心,就不過問么?”
王守仁啞然。
好一會兒,王守仁方沉聲道:“為師雖存建功立業、保國衛民之心,可若是要就此犧牲我的弟子,為師寧愿做個無大義的聾子”
“老師”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不要說來自后世的沈瑞,更不習慣跪拜之禮。
可眼前,對著這般呵護自己的王守仁,沈瑞卻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同老師相比,他生的是小人之心。就在方才,他試探之前還在猶豫著會不會因多言被當成怪物,影響到自己安危。沒想到即便是一心為公的王守仁,對著他也是全心呵護,寧愿做自私之人,也沒有為公道大義來傷害他。
直到此時,沈瑞才真正將眼前青年視為師長,不再是后是神壇上的儒圣,不再是大明朝有著狀元之才的狂生。
因沈玨之殤生出的各種負面情緒,在老師的關愛下,也都煙消云散。
“老師,隔墻有耳,還請入密室”沈瑞抬起頭,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皺眉道:“勿要執拗且聽為師吩咐”
沈瑞道:“老師,這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存在的道理,弟子夢蝶亦然。若非天地自泄天機,弟子又怎有夢蝶之遇?老師有報國之心,弟子亦也愛國之念,還請老師成全”
王守仁還在猶豫。
沈瑞已經俯身,叩首在地。
王守仁沉默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彎腰扶起了沈瑞,抬頭望了望頭上,道:“若是上天有所懲處,為師愿與你一道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