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四月廿六
極難得的,此日乃是年、月、日九宮飛星皆吉神,日二十八宿為南方張月鹿,黃歷云:祭祀婚姻日久長,葬埋興工用此日,三年官祿進朝堂。大吉昌。
乃是罕見的諸事大吉之日。
遂這一日京城里一早便處處聞得炮竹響,成親的,安宅的,開業(yè)的,各類喜事皆擇此日進行。
朝中辦喜事的人家也有四五家,期間最受矚目的自然是如今頗得帝寵,帝師楊廷和長子成親。
便是女方生父已故,伯父官職不顯,也有不少“熱心人”過來觀禮,更勿論楊家早已門庭若市。
賓客盈門,楊夫人俞氏雖忙得不可開交,卻始終精神奕奕,氣色尤好。
不免有相熟的女客打趣,“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你這哪里像要做婆婆的人,比那小姑娘還有精神!”
俞氏便都笑瞇瞇回過去:“終于有個臂膀了,我可不是要可勁兒高興才是!”
她此番已經(jīng)是多次表述過兒媳婦過門就要把家事托付過去,今兒來赴宴的皆是官宦人家內宅夫人,多半是不信這話的。
想俞氏一個繼婆婆,嫡長子媳婦進門,她不說把持家業(yè),反倒要將管家大權拱手讓人,將來哪有她什么好果子吃,樂呵什么。
于是幾位夫人私下議論一番,倒覺得俞氏之所以顯得格外高興,大約是因著他家大姑娘的病有了起色。
其實楊恬的病情并不是京城貴婦圈關注的焦點,或者說,隨著張家兩個姑娘霸道的張玉婷被送尼庵、名聲極差的張玉嫻許了小沈狀元,上巳節(jié)的事已漸漸沒人提起。
說楊恬病情有了起色,乃是有幾家與楊家交情頗好的翰林人家去探病,傳出來的消息。
俞氏原身邊總帶著楊大姑娘的,熟人皆知二人雖是繼母女,感情卻頗為不錯。且楊大姑娘到底是跟張家結了梁子的,若是人沒了,這就是死仇了,若人好了,總有轉圜余地,與楊大人而言,朝上少個像張家這樣霸道難纏的敵人總歸是好事。
眾人也是想著,若楊恬病入膏肓,楊家斷沒有這樣大辦喜事的道理,大約是好了吧,俞氏這才歡喜。
這個話題起了頭,便就有人想起來,轉而悄聲去問同為翰林夫人的沈理妻子謝氏,因道:“她家大姑娘不是許了你們沈家,她那病可是大好了?聽說肺病頂不好醫(yī)治,不知道請了哪里的大夫?日后若有親朋得了,我們也好薦一薦。”
又有人道:“聽聞是陛下遣了御醫(yī)來的?楊家這般得陛下看重!”
謝氏被人拉著問來,便是心下不耐也沒法子,只好扯了扯嘴角,勉強道:“我自己都一直病著呢……鎮(zhèn)日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詳情。”
頓了頓,她又忙描補了句:“我家老爺這些日子也忙著,不曾聽他提過。”
聞者多頗為不信,雖說是堂弟,但是先沈尚書家有事沈理可沒少幫著打點。
有同謝氏關系好的,瞧著她臉色確實不好,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憔悴,上巳宴后也沒見她出來過,想必是真病了。便還勸慰道:“這一打春,乍暖還寒的,可是容易著涼,千萬保重。我前陣子吃著個滋養(yǎng)方子還好,回頭打發(fā)人與你送去。”
謝氏忙笑著謝過。
有人卻是戲謔道:“沈大人沒有親弟,倒是族弟頗要費心,與楊家定親那一位好歹家里還有女眷,小沈狀元的喜事,怕不還得你這嫂子多操勞。”
說起小沈狀元的婚事,周圍便是一默,翰林圈子對于沈瑾的婚事可多是極看不上。
自來讀書人最講氣節(jié),講究那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翰林院諸君便是明知自己做不到,也不妨礙他們用這樣的尺度去衡量別人,那潑天富貴、莫大威壓不曾落在自己身上,自然能閉著眼睛,罵人家小人。
謝氏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謝家不是沒有向沈瑾伸出橄欖枝,結果沈瑾先是擇了李東陽那邊,后來又鬧出那樣禍事,便是如此,謝家也沒多嫌棄,仍肯以旁支女兒許之,可好,這蠢貨居然又擇了外戚!
外戚不說,還是一個那樣名聲的姑娘!
簡直是自甘墮落!愚不可及!!
謝氏就覺得頭頂火冒三丈,想起丈夫還嫌她管沈家事管多了,竟還要寫放妻書給她!雖然最后到底沒有寫,可丈夫也是態(tài)度生硬,再不踏進內宅一步,甚至不肯去謝家!
就這么個沈家,就沈家這么一群東西,她不去管,就亂成這樣!
到頭來呢?還不是她要站在這里受羞辱!
她為什么要因著那樣一群貨色來受這等羞辱!
謝氏毫不掩飾臉上的不快神色,淡淡回應道:“自是小沈狀元父母打理,我這隔房的族嫂能幫得有限。”
那問話的夫人見她如此,討了個沒趣,不免訕訕。
一時眾人也都不大好與謝氏搭話,有人打圓場轉移了話題,又說起朝中誰家誰家婚事,才將這尷尬岔過去。
謝氏卻猶覺得氣悶,也不愛與周圍人說話了,漸漸的便被冷落下來。
有人同她說話她嫌煩嫌吵,這會兒沒人同她說話了,她又疑心眾人孤立她,這么一想,便呆都有些呆不下去了。
只是她到底還存了一線理智,楊廷和也曾翰林出身,又是沈家的親戚,她這才不得不來。
今次既然來了,半路再走反倒得罪人了,便只好強自忍耐,也不再與人聚群,只自己在一旁呆著。
待到下朝的高官們到了,楊家更是熱鬧三分,三位閣老都賞臉親臨,部堂高官也有多半到場,不免有人戲稱小朝會。
震天的炮竹聲中,花轎進門,將喜慶的氣氛推向高潮,一時新人禮成,外院開席。
楊家婚禮雖不奢華,然來得這許多賓客,男女分席,也是擺了百十來桌,楊家不算太大的院子擠了個滿滿當當。
遂也有那等心思陰暗的御史暗搓搓準備奏章要參楊廷和一本奢靡,卻是后話。
這場喜事直到時近宵禁才落下帷幕。
因沈瑞有孝,不能出席這樣場合,沈理沈瑾便代表沈家過來幫忙,也是待到賓客盡去,方才告辭。
沈瑾一直在眾人若有若無的譏諷目光中,初時不免如坐針氈,還上火了數(shù)日,后來竟是慣了,也不在乎了。
就算是被逼迫,既是已下了決定,再作那愁苦受害之態(tài)便真是虛偽小人了。
說到底,他不還是放不下自己的前程,不敢棄官拒婚嗎?
因此今日來了,沈瑾便是笑對眾人,極好的保持了狀元公翩翩佳公子的風度,又幫著楊慎擋酒,倒也得了不少人一聲贊——不過卻是贊他心機深沉,臉皮厚不可測。
待散席當歸去時,謝氏忍著脾氣等到最后,見喝得不少的沈理不欲與她同車,偏要與沈瑾一同,她更是氣惱。
在楊家不好鬧,謝氏也是拿捏著這點,故意在楊家門口大聲吩咐下仆去摻扶醉了的老爺和瑾大爺分上兩車,又讓沈瑾的車夫駕車穩(wěn)當些,妥善送沈瑾回去。
沈理果然不好在楊家失禮爭辯,只得上了謝氏馬車。
他也不去理謝氏,兀自摸到車上溫著的小壺,喝了一口解渴,不料入口竟是酸甜的醒酒湯。
沈理不由心下一軟,勿論這是從家里帶來一直溫在火上的,還是楊家備下,謝氏讓人裝在車上的,到底是她一番心思,想是思慮著他飲酒……
他還未及感慨完,馬車一駛離楊家街坊,謝氏就忍不住開口抱怨道:“……說什么嫌我管得太寬,我這不管了,那沈瑾便尋了個什么婚事?!連帶我這隔房的嫂子都叫人戳了脊梁骨去!還問我是不是去給他操持婚事!我?guī)自蝗诉@樣折辱過!竟白白因著他個隔了不知多遠的人受了這等閑氣……”
沈理一陣陣的酒意上涌,冷冷瞧著謝氏,涼涼道:“那是他的座師,張元禎提的親事。”
張元禎三個字咬得極重。
謝氏也有心病,她先斬后奏定下女兒與張元禎長孫的婚事,雖說出來是理直氣壯,可心底到底還是曉得理虧的,聽得張元禎三字,她一時倒也接不下去茬了。
這火氣憋著,越發(fā)讓她難受,終還是冷哼一聲道:“張侍郎怕是卻不過面子才替外戚說和,可沈瑾是沒長腦子么,人家說什么他應什么?那是個什么人家!那家姑娘是什么個名聲!”
沈理冷冷道:“張元禎是什么卻不過面子?是想多一重保障,好把侍郎變尚書罷了。”
謝氏冷哼一聲,尖聲道:“那不也是實至名歸,張侍郎在吏部這許多年,尚書位置原也是應得的。”
沈理嘴邊透出一抹譏諷的笑,“今日已是頒旨,升焦芳為吏部尚書。”
謝氏呆了一呆,脫口而出:“這怎么可能……?!”
其實頒旨后就有不少人家下仆送了消息到楊府自家主母這邊,只是謝氏今日多是獨自坐著,與熟人也只寒暄幾句,便不再多言,故而不曾聽人議論。
且大家也知道她家與張元禎家結親,誰又能特特告訴她張元禎敗北,去討這個嫌。
便是不看她面子,還看楊家面子呢,在楊家席上鬧個黑臉,總歸不妥,大家來此不就是為了與楊家結個善緣么。
謝氏知道沈理不會騙自己,何況這樣大事,只是……她仍覺難以置信,一時失神,不由喃喃道:“……母親說父親也是看好他的,他又是李閣老的人,后來又有外戚張家的支持,怎么會……”
沈理看著她,不自覺帶了憐憫,心道,只怕張元禎就敗在所謂外戚支持上了。
平素沈瑞雖然不怎么講小皇帝的事,但沈理也知道皇上對張家到底是個什么態(tài)度。
尤其張家剛得罪了皇帝,張元禎還去與張家牽線,皇上不厭了他才奇怪。
謝氏哪里知道那許多,喃喃自語也并不是要個答案。她已經(jīng)沉浸到自己的思緒中。
當初,她看中張鏊這個女婿,固然有謝家的指示、侍郎府的門第緣故,更多的也是因著她聽說張鏊委實是個青年俊才,她覺得和她的枚姐兒正正好匹配。
現(xiàn)下,侍郎府的門第不可能再拔高成尚書府了,雖說她女婿未來仕途之路上助力稍弱,到底也是吏部出身,選官上有天生的優(yōu)勢。
但她很擔心,先前張元禎一直和焦芳爭奪尚書之位,焦芳豈會放著張元禎的孫子不使什么絆子?
“怎么會……怎么會……”她喃喃自語,“那鏊哥兒怎么辦……”
她一個內宅婦人,思維定式如此,眼界也就只有這么大罷了。
沈理沉著臉,道:“他有什么怎么辦?貧家子是怎么入仕的?他自讀書科舉,有何難處?!便是他尚有祖父在朝,還要靠祖蔭不成?!”
謝氏原是若未聞一般,不理會沈理,聽得“祖父”二字,好似得了什么寶貝,忽然便笑了,口中稱是,道:“是極,我光想著他家了,竟忘了咱們家。他到底也是閣老的外孫女婿,焦芳也動不得他。”
焦芳?沈理一愣,待想品過味兒來相通妻子所慮,一時啞然,到底是婦人之見!
張鏊未及弱冠,便是后年中了進士,想成氣候,少說也要二十年功夫,又有什么值得一位年逾七十的吏部尚書動手的!
只是沈理實在懶怠同妻子解釋,便自倚著車廂,闔目養(yǎng)神,心里也想著,方才妻子倒是給他提了醒,沈瑾的婚事已經(jīng)在擇日子了,但是誰來為男家操持婚事也是個問題。
論理,沈瑾有嫡母——繼母小賀氏,然賀家剛剛入罪幾個月,小賀氏雖是旁支,不算罪人,但小賀氏的親弟弟賀平盛也因科考舞弊而被貶,小賀氏卻是逃不過一個罪眷。
若沈瑾娶個尋常士人之女,讓小賀氏這嫡母北上來主持婚事倒還罷了,偏沈瑾娶了壽寧侯的掌珠,小賀氏這身份來主持,便不那么妥當了。
而且,四房如今也沒人了,沈源還拘禁在祠堂,小賀氏便當要在家照看癱瘓在床的張老安人——無論如何,萬事以孝為先。
四房已是笑話了,然沈氏一族還是規(guī)矩人家,讓人挑這不孝的大錯處來,便是合族蒙羞。
族里也選不出合適的長輩來幫襯,宗房婆媳都是賀家人,且分宗之后宗房越發(fā)沉寂。而別的房頭……因著倭亂,皆在守孝——五房三兄弟守著沈鴻的孝,六房沈琪守著妻孝,七房、八房守著八老太爺?shù)男ⅰJO聜€三房,不提也罷。
論理,二房大伯母徐氏主持是最好不過,無論是二品誥命的身份,還是處事能力都是上上之選。
但現(xiàn)在,休說二房在孝中,便是沒守孝這事,單憑張家先前將二房未過門的宗婦害得那樣慘,二房就不可能理會這場婚事。
想起當日沈瑞甫一得知沈瑾與張家聯(lián)姻,立時作色,半分情面不講,便曉得他心里有多恨。
沈理的目光又落回謝氏身上,如今算來,竟只有謝氏能去幫襯了。但是謝氏這個樣子……方才那態(tài)度……別在婚禮上鬧出亂子來……
這般想著,沈理不禁一陣陣頭疼……
四月三十,祥安莊
新婚的楊慎夫婦奉俞氏一并出城來看望楊恬。
那日楊恬轉危為安后,俞氏就來過一次,只是楊慎婚事臨近,她越發(fā)忙碌,只略坐了坐便回去了。之后楊慎成親,她也沒能再騰出空過來。
而楊慎成親后,次日新婦拜過舅姑,就表示要來看楊恬。
楊慎考慮到三日回門,還要備禮,便說待一切禮儀走罷,再去看小妹不遲,左不過沒幾日便是端午,在莊上小住兩日松散松散,端午再回都行。
且莊上離慈云庵不遠,新婦也當過去與楊慎母親黃氏上香的。
新婦王研知道兄妹感情極好,楊恬也脫離危險了,便也笑應下,天氣漸熱,她對于能去莊上住上兩日,也頗為期待。
俞氏聽二人稟報要去祥安莊上,自己便也表示要同去,只不過他們且住他們的,自己去看看恬姐兒,放下心就歸來便是。
就是再想將家事交給兒媳婦,也總沒有新婚第二天就接手管家的理兒,總要有個把月熟悉了家里再說。
俞氏笑吟吟的向王研言道:“想去莊上松乏幾日便去,待這新婚一月過去,大郎媳婦跟著掌家了,便就忙上了,難得能再這么清閑。”
王研打沒嫁過來時,就頻頻聽聞婆婆要待她過門就讓她掌家,只是她不大信,暗暗認為是繼婆婆做做面子功夫,得個賢惠名聲罷了。
她出自書香人家,也是讀書知禮聰敏過人,且父親去世后,她伴母親在老家三年,也嘗遍人情冷暖,更通透了幾分。
楊家先前的狀況,她也是細細打聽了,心中有數(shù)的。
沒想到才一進門,俞氏就表現(xiàn)出超乎她想象的熱情,且真的是想教她管家,她倒有些鬧不明白了。
只她新嫁過來,不好立時就讓心腹仆婦丫鬟打探夫家事情,暫且按捺住了。
楊慎性子頗為內斂,也不曾對新婚妻子說些什么,但妻子第二天就表現(xiàn)出對他嫡親妹子的關心,他還是十分受用,心理上對妻子更滿意幾分。
待三朝回門,楊慎在王研伯父家雖受禮遇,卻是在細節(jié)處發(fā)現(xiàn)了伯父家對王研母女是有些輕慢的。
思及當年母親歿后自己與妹妹的艱難,他心下對妻子又頗有憐惜。
楊夫人黃氏嫁妝里也有兩處房產(chǎn),雖不大,卻也是離楊府較近,地段頗好,一直放著吃租子。
楊恬定親后,楊慎本是要將兩處房產(chǎn)都予楊恬為嫁妝的,楊恬執(zhí)意不肯,硬留了較大較好的一處給哥哥。
當下楊慎在伯父家便尋個空私下與妻子提了,請岳母搬進去。
更是主動出面與王家伯父交涉,借口便是那宅子離楊府近,他們夫婦年紀已是不小了,可能很快就有子女,俞氏年輕且未開懷,到時還得請岳母這有經(jīng)驗的老人指點王研。
王研將有楊家的嫡長孫,未來便是宗子,自然是怎樣重視也不為過的。王家伯父更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王研原就愁母親,祖父母早已過世,她母女原就是暫住伯父家待嫁罷了,她這一出嫁,寡母可不好在伯父家久住。可若是回鄉(xiāng),那些族人,她是更不放心的。
原也和母親商量是不是在京中賃個小宅子,便不回去了,王母卻嫌京中米貴,寧可省下銀子來與女兒。
楊慎能看到母親的難處便是難得,主動拿出宅子來,還委婉的為母親留下尋了體面的借口,王研心下格外感激的,王母也連連感慨女兒得遇良人。
那晚王研忍不住伏在楊慎懷里大哭了一場,將守孝以來的委屈傾述了出來,楊慎攬著妻子,安慰之余,也吐露心聲,與她說了幼時的種種不易,兩顆心便這般緊緊靠在了一起,再無間隙。
而后,王研也就知道了俞氏這兩日喜笑顏開的原因,俞氏的老對頭、也是楊慎兄妹的老對頭——蔣姨娘,因心思歹毒而被楊廷和送回老家了。
王研先聽得楊慎兄妹幼年時吃了蔣姨娘不少虧,就對這妾室萬分厭惡,再聽得這妾室后來種種,不由倒吸口涼氣。
原來那蔣姨娘因楊恬屋里守得嚴下藥不得,便給楊恬的丫鬟下藥,又放出謠言說楊恬的病過人,讓楊家人心惶惶,逼楊家將楊恬送走,好讓楊恬缺醫(yī)少藥自己生生病死。
后見沈家待楊恬甚好,楊恬竟一直不死,這邊俞氏又口口聲聲將管家交給兒媳婦,這家如果交到少奶奶手里,就再沒有她這老爺?shù)逆規(guī)兔砑业牡览恚焕砑艺剖拢y為子女謀劃。
蔣姨娘便再出毒計,買通了俞氏送給楊恬的丫鬟去用話刺激楊恬,想生生將楊恬氣死,再趁亂弄死那丫鬟,造成丫鬟畏罪自殺的假象,害死楊恬的罪過便妥妥栽在俞氏身上。
她深知楊廷和為了臉面,不可能聲張此事,只可能捂下來。
楊慎與楊恬兄妹情深,若知道妹子被繼母害死而父親不處置,必然與父親鬧翻。
長子既已離心,楊廷和自然要大力培養(yǎng)下面的兒子,那些兒子,都是她所出!
而屆時俞氏便是保有夫人的名分,楊廷和也不可能繼續(xù)讓其管家了,楊恬一死,家里辦喪事便不能辦喜事,長媳一時進步的門,那管家權自然也就落回蔣姨娘手中。
待幾個月后,她已將家把牢,新婦便是進門了,也掌不起家來,且長子離心,楊廷和也不可能把家交給長媳!
這樣,她女兒覓得良婿,兒子又得前程,自己還順利掌家,蔣姨娘自覺這是一石多鳥一舉多得妙得不能再妙的計謀,她甚至要為如此聰明的自己喝彩了。
本來,她也差一點就成功了。
只沒成想,沈家內宅竟守得鐵桶一般。
楊恬厥過去雖也讓眾人驚惶忙亂,但眾仆婦訓練有素,各司其職,有人去照看楊恬,也有人去制住金橘,且看守極為嚴密,她安排的人根本無處下手弄死金橘,更別說如她預想那樣偽造金橘畏罪自盡了。
而且沈家還有本事,極快的審出金橘,又能揪出來蔣姨娘安排料理金橘的人。
這兩個人質帶到楊廷和面前,便是鐵證,蔣姨娘便是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動人,也駁不得事實。
楊慎猶恨恨道:“這毒婦到底還是蠱惑了父親,父親竟沒弄死她,還好端端送她回老家!”
王研卻道:“夫君錯了,說是送她回老家,然京城離蜀中千里之遙,想來,路上這人就會無聲無息的沒了。”
楊慎一怔,不由奇道:“你怎知……”
王研安撫的握了握丈夫的手,道:“這婦人心思歹毒,卻又愚不可及。當初我便聽聞朝中有人攻訐老爺,說老爺留染了時疫的女兒在府,不顧全城百姓安危云云。虧得老爺當機立斷送了妹子出城,不然一旦有了春疫,楊家便是萬劫不復!不想這攻訐老爺?shù)睦校故且騻€妾室造謠而生,你說,老爺可會饒了她?”
楊慎只是不善權謀,卻不是蠢人,聽罷也是默然點頭。果然,依著父親的性格,蔣姨娘是真活不成了。
王研低聲道:“夫君,別怪老爺不明著處置了蔣姨娘,這事真?zhèn)鞒鋈チ耍奂铱殖墒肆中Ρ恕G遥瑢γ妹茫酥翆ι蚣业艿苊曇膊缓茫粋€姨娘算計婚事,難道是好聽的嗎?”
她輕輕搖了搖楊慎雙手,勸道:“不要怪老爺,老爺也有苦衷,老爺是為了這個家。我想,老爺說是送蔣姨娘回老家,也是要給二郎等幾個弟弟妹妹留個體面。我與你同樣恨那毒婦,只是,在老爺看來,勿論是母親所出還是姨娘所出,終歸是姓楊,老爺是盼著日后兄弟互為臂膀。”
楊慎冷冷道:“兄弟?殺母殺妹的仇家之子,稱什么兄弟。”
王研嘆了口氣,道:“我知你心思,夫君,我心里又何嘗不恨?然夫君,你終是要入仕的,‘孝’字之外還有個‘悌’字,是怎樣繞不過去的。不必你去做那等所謂圣人,你便淡淡的,面子上過得去也就是了。你可瞧著我伯父了?”
她實在忍不住譏諷語氣,“大不了只當不見也就是了。你是長兄,哪個忤逆你,就是他們的罪過。”
楊慎想起王家伯父,便將妻子攬入懷中,不禁長長喟嘆。
王研窩在他懷中,涼涼道:“這世間,便是親兄弟,也是各有肚腸,但若真是明火執(zhí)仗同室操戈,你瞧這世道容也不容?”
楊慎本也不是糊涂人,只悶悶道:“我也知……就是心里堵著。”又喚王研乳名,“楚楚,得妻如你,夫復何求。”
王研也攬住夫婿的腰,心下一陣陣甜蜜。
自此這對新婚夫婦更如蜜里調油,極是和美。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王研對于俞氏待她好也坦然受之,且知道俞氏對楊恬多有關照,又聽得俞氏乳母特地透出當初俞氏不肯抱養(yǎng)四郎而要待大郎夫婦好指望大郎夫婦養(yǎng)老的話來,勿論此言真假,俞氏既肯做出這樣姿態(tài),便是要好好相處,王研投桃報李,也對俞氏敬上幾分。
這日到得祥安莊上,王研見沈家仆婦皆十分客氣,而楊恬就住在主院,院子也布置得極為用心,心下對沈瑞更添了好感。
然楊恬比之她從前所見,簡直消瘦得脫了相,王研幾乎強忍住眼淚。
雖然楊王兩家通家之好,兩個姑娘原就是手帕交,但這到底是身為姑嫂頭次見面,俞氏還是依著禮節(jié)讓兩人見過,又互換了見面禮。
因俞氏在,王研也不好和楊恬多說什么體己話,便只侍立在俞氏身后,聽著俞氏與楊恬對話。
她冷眼瞧著,俞氏坐在床邊親親熱熱拉著楊恬手噓寒問暖,問得句句在點子上,其真情流露,絕非作偽,王研這才算是對俞氏去了疑心。
這邊母女姑嫂聊得親近,沈瑞則引了楊慎往外屋去飲茶。
既知楊慎夫婦留下住幾日,他這妹夫可要好好盡盡地主之誼,恰他們要去慈云寺,翌日又是初一,正好上香,待回來,也可臨近走走,以作踏青。
家里一攤子事等著俞氏,俞氏仍是坐了會兒便回去,并不等午飯后。
送走了俞氏,王研反身回來,握著楊恬幾乎瘦成皮包骨的小手,險些掉下淚來。
她忍著淚意,強笑道:“瞧著可是有精神。”
楊恬幼時與她極好,幾乎無話不談,現(xiàn)在成了親姑嫂,更覺親近,當下也不掩飾,反握了她的手,道:“楚楚姐,你放心,我已經(jīng)是從閻王殿走回來了,現(xiàn)下已比先前好上許多了,我會好好愛惜自己,不讓那親者痛仇者快!”
雖則這聲音沙啞低沉,沒了當年甜美之意,王研心里更酸,但此言卻鏗鏘有力,語意堅決,想她這番歷經(jīng)生死,竟蛻變得越發(fā)堅毅穩(wěn)重,胸懷疏闊,王研又覺十分欣慰。
她既提到親者痛仇者快,王研便知她已曉得了是蔣姨娘的手腳,便也不瞞,將蔣姨娘的前后毒計與最終下場都講與她聽。
楊恬確實已知是蔣姨娘所為,她好轉后問過沈瑞,也與林媽媽分析過蔣姨娘的用心,卻仍不曾想過蔣姨娘除了算計婚事外,還能算計到大哥與父親的關系,從而為她所出的幾個兒子鋪路。
她冷笑一聲:“做個姨娘真委屈她了,這般心思,倒是能在戰(zhàn)場上做個女將軍了。”
王研噗嗤一笑,點了點楊恬額頭,笑道:“你幾時學得這般促狹口氣。”
楊恬一愣,隨即也笑道:“唉,楚楚姐,你不知道,這幾日陸家嫂子常來教我運氣養(yǎng)那什么內丹,說是天梁子真人讓的,能固本培元強身健體。陸家嫂子是個極詼諧的,又極健談,我日里聽著她說話,不自覺便這般了。”
王研也是知道陸家事的,心里對那道人以及陸張氏都是十分好奇的,因道:“我久聞他們大名,一直未能得見,想來在莊上住兩日,總能見著陸娘子罷。”又調侃道:“只你莫因此迷上仙途,去做那女冠,叫我們如何舍得!”
楊恬也同她笑了一回,片刻,她忽收了笑容,莫名有些感傷,低聲向王研道:“楚楚姐……我也是舍不得你們的。”
頓了頓,她宛如嘆息般,道:“楚楚姐,這些話我也不知道能同誰講,在心里好久了。楚楚姐,說句不知羞的話,恒云……沈二哥他待我真的極好,我……我實舍不得將他讓與別人……”
她語氣雖則哀婉,眼眸中卻流動著異樣的光彩。
她是多想快點兒好起來,哪怕不信那什么練氣,卻也堅持著。
她舍不得放手,她必要趕緊好起來,好一直一直陪著恒云,從青絲到白頭。
姑嫂這邊絮絮說著體己話,那邊楊慎也難掩喜色,向沈瑞道:“前日就聽說恬兒好多了,今兒一見,果然是有了精神,那喘癥也輕了不少,鳴音也不每息都有了。”
沈瑞點頭道:“這固本培元丹對鞏固心脈確實有效。而且天轉暖了,喘癥便就去了大半。這陣子還是將養(yǎng)為主,陸家娘子那邊過來教了恬兒一套養(yǎng)氣的法子,我想著,恬兒活動活動總是好的。”
在沈瑞看來所謂道家養(yǎng)內丹便同修仙差不多了,多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過便如他所說,能不能養(yǎng)氣無所謂了,能讓楊恬慢慢活動起來還是不錯的。
楊慎卻是對這套法子頗有興趣的,主要還是基于對天梁子的信任,“天梁子真人既丹藥那般靈驗,養(yǎng)氣的功夫想必也是非凡。”
沈瑞便只有苦笑的份兒了。
他也覺得天梁子的丹藥是碰巧對了楊恬的路子,他也不是沒查過陸家的底細,陸二十七郎更是直言不諱說過他這岳父藥是“沒準兒”的,雖沒吃壞過人,吃好的人也有限。
但是因著是親眼見了楊恬逃過生死劫,如楊慎這般篤信天梁子神通的大有人在。
就連小皇帝壽哥,也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前兩日借口游獵,帶著張會等眾人出城來了祥安莊,提前就著人同沈瑞招呼了要見一見那位真人。
沈瑞有些無奈,他是寧可壽哥沉湎于武事,哪怕最終成為歷史上那個武宗呢,也不希望壽哥對修仙問道感興趣,最終變成嘉靖那般。
但便是不愿,也不得不照辦。
只是在壽哥見天梁子之前,他非常鄭重的與壽哥道:“冒死說一句,皇上博古通今,也知便如秦皇漢武那般雄主想求長生道也不能得,終是……累及社稷。”
壽哥臉上便有些難看,冷冷看著沈瑞。
沈瑞后脊梁也是陣陣發(fā)寒,只是無論如何,他不想明知不妥還一味逢迎,引壽哥走上歧途。
“皇上恕罪,我不是特特說這等話掃皇上的興致,我知皇上好奇居多,只是,對這道人,我也是猜不透,這次楊姑娘能治好,也頗為偶然,皇上圣明,還請……”
他話沒說完,就被小皇帝打斷了。
“好了,沈瑞,你幾時像個老婆子一樣啰嗦。”壽哥嗤了一聲,道:“你當朕是來求仙的?放著龍虎山的天師朕不去求,倒求這樣個野路來的?”
沈瑞心道你心里有數(shù)才好,口中只好認道:“是我杞人憂天了……皇上圣明……”
“得了,得了。啰嗦。”口中雖埋怨著,可壽哥忽然轉了笑臉,捅了捅沈瑞道,“你有一點倒是說對了,朕就是好奇是個怎么人物,想見上一見。逗個悶子罷了。”
壽哥說是逗悶子,好似真的逗悶子一樣,他當然又是以張會遠房表弟的身份見的天梁子,不知道兩人都談了什么,但見面也不過是一炷香功夫。
末了,壽哥出來又笑嘻嘻同沈瑞道:“這道人有點兒意思,回頭西苑修個小觀,讓他往里頭煉丹去,不吃他丹藥,沒事還能給朕解解悶。”
沈瑞頓時頭大如斗,卻也再勸不得。
好在西苑工程進度沒那般快,總要一年半載才能完工,以壽哥這三天兩頭就得尋新鮮玩意兒的勁頭,只怕到時候早就忘了。
壽哥此來也不是全然為看天梁子道人這稀奇的,主要還是來與商討了一番經(jīng)營遼東諸事。
最近壽哥正被國庫空虛困擾著,他也不想有事兒便自掏腰包用內帑。這內帑的銀子拿出去容易,再想從國庫里撥進來可就不易了。
“節(jié)流怕是節(jié)不了幾處,總要多多開源才好。”壽哥如是說。
張會與沈瑞交換了個眼神,實則以英國公張懋等所上奏折,朝廷冗費已十分嚴重,既是冗費,如何不能節(jié)流。
只是許多地方小皇帝不肯動罷了。
一向伶俐多話的張會因涉及自己祖父,便也三緘其口,垂眸不語。
沈瑞也只能再次兜售他的海貿(mào)、邊貿(mào)、屯田等策。
壽哥也知沒可能一口吃個胖子,總要慢慢來,便只恨恨道:“戶部就知道與朕哭窮,到處說著沒錢,卻扣下能生財?shù)脑齑@事,委實可惡!”
沈瑞與張會再次互換了個眼神,齊齊垂了頭。
戶部尚書韓文現(xiàn)在依舊在同鹽引死磕。
前不久,宮里挑出三名后妃人選的事情,雖無明旨,但已飛得滿京城人盡皆知。市井間不少人竟是繪聲繪色講起宮里派出積年的宮女嬤嬤教授三位未來娘娘宮廷禮儀的閑話。
因內有壽寧侯夫人遠房親眷,算得是張家一系人,朝野嘩然,然因無明旨下來,種種皆可被推諉成“空穴來風”,一時包括內閣在內的諸大佬皆不好上本。
也就只有能風聞奏事的御史零星上了幾個彈章,卻也不成氣候。
因此朝中大佬多是曲線救國,或再次抨擊皇上縱情聲色,又或直接抓外戚張家的毛病,韓文死磕鹽引,也是由此而來。
左不過沒有明旨,若張家的某一樁罪過惹了皇上厭棄,那張家一系的未來娘娘很可能就入不了宮了。
遂不少人竟還暗地里惋惜楊恬未死的——若是楊恬這會兒一命嗚呼了,張家的謀殺罪板上釘釘,皇上就是看在楊廷和這帝師面子上,也會處置張家一二,更不好讓張系女入宮了。
壽哥打祥安莊回去,兩日內連下數(shù)旨,繼遼東鎮(zhèn)守太監(jiān)定了岑章后,又升降了耿賢、王鉞等幾位遼東參將、指揮使,且準了先前一直拖著的建州衛(wèi)幾位女直人指揮使子侄各襲原職。
隨后,兵部尚書劉大夏奏年逾七十、老病誤事,乞放歸田。
小皇帝先是不允,好生安撫,但劉大夏繼續(xù)上書力辭,小皇帝便以其情詞懇切,干凈利落的答允,加了他太子太保,又賞金銀。
不出半月,便升兵部右侍郎閻仲宇為本部左侍郎,巡撫遼東右副都御史馬中錫為兵部右侍郎。
這馬中錫便是先前參劾朱秀貪饕害民,提供鐵證的那一位。
如此一番,明眼人便都知道皇上這是要在遼東大動作了。
這樣韓文拖著造船從登州衛(wèi)運軍餉到遼東之事,便格外不合時宜了。且這會兒內閣大佬們的心思,也并不在鬧脾氣卡造船事上了。
馬文升被允致仕,他們還可以鬧鬧脾氣,而劉大夏被允致仕,則是給他們敲響了警鐘。這事再次顯現(xiàn)出,小皇帝對這些老臣,是不大買賬的。
就踩在這樣的當口,武靖伯府趙家悄沒聲的走了戶部侍郎陳清的路子,重金賄賂,到底還是將造船的事辦下來了。
也是因著,韓文也沒空理會造船的事情,他看到了撕擄張家的希望,便加緊了死磕鹽引的步伐。
在焦芳被升為吏部尚書后,沒幾日,王鏊被升為吏部左侍郎,張元禎就這樣被打了臉,登時便告了病。
誰不知道張元禎給壽寧侯府與小沈狀元牽線聯(lián)姻,他此番被赤裸裸的打臉,便表示小皇帝對張家已有不滿,至少,不那么寵信了。
造船事既定,陸十六郎便要抓緊啟程回山東打點籌備一切,而張會趙弘沛等則日日來祥安莊同沈瑞敲定各種細節(jié)。
這一日,眾人正商量著,下人卻來報,沈理來了莊上。
自那日浣溪沙茶樓上得知沈瑾婚事,沈瑞絕口不提海貿(mào)之后,雖然沈瑞找了沈理與他股份,沈理卻表示自己會拿銀子入股,但不再參與經(jīng)營謀劃。
今日沈理前來,沈瑞不免詫異,忙向張趙兩人告罪,出來相迎。
沈理一臉倦意,落座上茶,他喝了一口潤喉,便開門見山道:“有件事要說與你知道,瑾哥兒這婚事,原是想叫你六嫂(謝氏)料理,但她如今病得厲害,便也只能讓四房嬸娘(小賀氏)上來主持了,但張老安人那邊無人,若有個萬一,便是沈氏一族的污點,被參不孝也是必然,因此……只怕要把四房源叔(沈源)先從祠堂里放出來了。”
沈理輕輕嘆了口氣,與沈瑞對視,兩人皆是心里明鏡兒,沈源這一放出來,有那樣個親家,想再塞他回祠堂去,怕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