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爺與徐氏正商量明日年夜飯之事,到底是喪中,即便有族侄們在,也不好太過喧囂。
不單單是顧及二老爺、二太太,就是他們這做伯父、伯娘的,想到珞哥也不好受,不愿太熱鬧。可又不宜太冷清,眾族子千里迢迢地過年,都是半大年紀,過節時候難免想家,總要讓大家多些歡喜才好。
見沈瑞過來,大老爺與徐氏都住了話茬。兩人問了幾句王家做客的事,沈瑞也轉述了王守仁的話
大老爺先是一愣,隨即笑道:“這王伯安,從瑞哥這里論起來,倒是長了輩分。”
徐氏也笑道:“待到了王侍郎跟前,這輩分還是只能各論各。”
大老爺點頭道:“王伯安少時持才傲物,這些年看下來倒是踏實下來。如今分到工部觀政,亦是盡心盡責,倒是比尋常新進士強上許多。”
他能稱贊王守仁,沈瑞身為弟子,卻不宜點評師長,只能安靜聽了。
王守仁眼下這點挫折同他以后的境遇相比,實不算什么。等到正德登基,劉瑾弄權,才是王守仁的苦日子。只是自己既已知曉,難道還讓眼睜睜地看著王家父子因得罪權閹而貶流?說不得要想個法子,幫助王家父子避開此劫。
外頭天色漸黑,到了將掌燈時分。
眼見沈瑞還穿著外出衣裳,顯然一回來就過來,徐氏與大老爺與其說了幾句話,便打發吳媽媽送他回去。
郝媽媽、冬喜、柳芽等人都在,見沈瑞回來,冬喜、柳芽上前服侍沈瑞梳洗,換了家常衣裳。
吳媽媽在旁,則是拉著郝媽媽問起的沈瑞這兩日起居可否有不便宜處,飯菜可用的妥當之類。
郝媽媽都一一答了,吳媽媽看了冬喜、柳芽一眼道:“瑞少爺身邊的小大姐看著年歲都不小,以后如何安置瑞少爺可提過?這兩個小大姐服侍瑞少爺倒是實心實意,身契這里用不用太太與那兩家說一聲?”
哪里有送人不送身契的?多半是那兩處長輩,不放心四房,方將身契留下。
如今這兩人服侍得既忠心,沈瑞與之相處又好,自是將身契收到手中,方是長久之道。
郝媽媽與大家一起北上,與兩婢早就熟了,聽著話兩人口氣中,儼然奉沈瑞為主。
郝媽媽也有些拿不準這兩人身契是不是真的如沈瑞早先所說依在舊主手上,遲疑道:“兩位小大姐以后安置倒是不曾聽二哥提過,這兩人身契之事需不需麻煩大太太,老奴可不敢多嘴。”
吳媽媽服侍徐氏回南,又受徐氏吩咐,對于沈家四房之事格外留意,自然早曉得郝媽媽是老安人吩咐下的人,不過見她一路上乖覺,待沈瑞也殷勤周道,便曉得是個明白人。
見她如此謹慎,并不倚老賣老替沈瑞拿主意,吳媽媽只有滿意的,笑道:“老姐姐服侍瑞少爺北上,也是辛苦,我們太太都在眼中,先前還與我夸老姐姐忠心仔細來著……”
“哪里敢當大太太的贊,不過是盡本分罷了……”郝媽媽滿臉堆笑道,后背卻直冒冷汗。
幸而自己沒有老糊涂,去聽老安人的安排,倚老賣老轄制小主人,否則別說沈瑞會不會忍下,就是徐氏也不會饒了她。只是二房選定的嗣子若真的是沈瑞,那她先前的種種算計都落了空,未免有些
郝媽媽前腳剛走,后腳三太太那邊便打發青荷過來送了一包裹過來。
還是對沈琴、沈寶那番說辭,什么怕針線上忙,新衣裁的不多,擔心大家家常換洗衣裳不寬裕,便改了三老爺未上身衣裳,請侄子們莫要嫌隙,云云。
沈瑞自是叫人收了,又有郝媽媽上前往青荷手中遞了荷包。
看了看窗外黑的差不多,沈瑞便對青荷道:“天色晚了不好去擾嬸娘休息,勞煩姐姐回稟嬸娘,明日早飯后我再過去親自道謝。”
青荷是三太太貼身近侍,自是曉得三太太話這么說,實際上要送的正主就是眼前這少年,越發客氣,笑吟吟應了,回去復命。
冬喜將包裹打開,便見里面是兩件簇新夾棉衣裳,一件平絨蝙蝠面的,一件素緞暗葫蘆紋面,摸著都不厚,倒是正合適在屋子里穿,又正對年節。
“這衣裳倒是精致,二哥快來比一比長短。”柳芽摸著衣服料子,道:“到底是侍郎府,家常衣裳都用這么好的料子。”
冬喜向來仔細,看了看衣裳袖口針腳,只覺得細密,繡的暗紋亦是渾然天成,道:“二哥,這倒是瞧不出是改過的。”
沈瑞點點頭道:“嬸娘既這么說,咱們就這樣聽著就是了,想來其他幾位族兄那里,嬸娘也都有饋贈。”
一夜無話,次日就是年三十。
用了早飯,沈瑞換上那件平絨蝙蝠面夾棉新衣裳,想起一件事,吩咐冬喜預備荷包。
這荷包是連冬喜都有份的,冬喜倒是不好自專。
沈瑞想了想,道:“郝媽媽那里十兩,剩下你們四個每人五兩。”
冬喜聞言,忙道:“二哥,是不是賞了太多?二哥還不知在京城多久,手上銀錢還是當省些花。
沈瑞搖搖頭道:“就這樣,難得來一次京城,你們手中也富裕些好。等過了初六,市面上的鋪子開張,叫長壽領你們上街。”
他這里并不缺銀錢,先前換的莊票就有幾百兩銀子,又有沈舉人給的金子,還有郭氏預備的一份。今日頭午沈理過來,又留了莊票給他。
冬喜見狀,接著問道:“那粗使婆子與兩個小丫頭那里?要不要使人問問其他幾位少爺那里的打賞?”
沈瑞想了想道:“不用費事,直接問問她們在二房這里月例是多少,按一個月月例賞就是。”
說到這里,想起沈琴、沈寶、沈琳這三個都不是富足的,沈瑞拍了拍腦門道:“這兩日忙的事情多,倒是忘了這一茬。一會兒你將碎銀子攏一攏,分出些來,我去謝了三嬸娘后,往各處送一些。”
冬喜聞言,笑道:“怕是不用二哥費心,大太太瞧著是個周全人,當不會忘了此處……”
話音未落,便見柳芽進來道:“大太太打發人來送東西。”
來的不是吳媽媽,是另一位周媽媽,也是徐氏身邊得用人。
她身后跟著兩個小婢,一人手中托著一個托盤。
周媽媽笑著說道:“這是我們太太使針線上縫的新衣,因匆忙,只有兩套。我們太太說了,請諸位少爺們先穿著,等過些日子再補。還有這里,是五十兩銀子兩貫新錢,給瑞少爺零花使,其他少爺也是一樣的。”
郝媽媽接了,少不得又遞上荷包,親送了出去。
冬喜看著那兩套新衣裳,遲疑道:“二哥用不用換衣裳?”
沈瑞搖頭道:“今日就這么穿,明日再換那個。”
雖說三太太是長輩,可沈瑞不愛白收東西,向來習慣“禮尚往來”,便使冬喜尋了回禮包好,主仆兩人一道去了三房。
三老爺、三太太夫婦兩個,昨晚便聽了青荷傳話,用了早飯,就依舊留在屋子等沈瑞來訪。
這道謝還罷,實沒想到沈瑞會預備“回禮”,而且又合了兩人心意。
三老爺所得,是一幅唐寅所繪美人圖。
是之前何泰之分給沈瑞的,沈瑞因昨日聽三老爺愛畫美人圖,就想到這幅畫。雖說有幾分舍不得,可想想憑著沈寶與祝允明的關系,以后自己去吳縣四大才子跟前求字畫也有了淵源,便也忍痛了。
三太太這里,則是一塊歙硯,是沈瑞在松江淘換到的。不過因太小巧,更適合閨中用,便也只做個收藏。這次進京,除了金銀等物,沈瑞所收集的這些文玩雅物不放心留在家里,都帶了上路。
去年唐寅雖落第,可其才名在京城也頗有傳揚,又是祝允明好友,三老爺自然也是曉得其名。
見了這幅美人圖,三老爺便如珍似寶,有些舍不得移開眼。
待看了題記,曉得其繪者是去年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的唐解元,三老爺不由嘆道:“只從這幅畫就能瞧出唐解元才名名副實歸。可憐交友不當,白白地折了功名。”
說到這里,三老爺肅容對沈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這個道理,不過也有唐解元自己行事猖狂、放蕩不檢的緣故。前人之鑒后事之師,瑞哥當引以為鑒,寧可少交友,不可交損友;行事當謹慎本分,即便得意處亦不可張揚太過。”
沈瑞站起聽了,道:“侄兒謹遵潤三叔教誨。”
三老爺為幼弟,早先雖有個侄子在,有兩個兄長在前,也輪不到他來教誨。眼見沈瑞乖巧聽話,三老爺心中生出幾分歡喜,擺擺手叫沈瑞坐了,側過身去看三太太手中硯臺。
三太太見狀,就將硯臺遞過來。
三老爺接了,把玩了一會兒,道:“硯料一般,雕工平平,也這樣式還算是精巧難得。”
三太太聞言,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從三老爺手中手中抽了硯臺過去,抿嘴一笑:“不管老爺怎說,反正瑞哥這份禮,是送到我心坎上了。嬸娘很是歡喜。”后一句,是對沈瑞說得。
夫妻兩個昨晚已經說開,三太太心里本還有些惆悵,可眼見沈瑞不曾因自己這房聲勢不如小長房、小二房就失了尊重,心中也熨帖。
她早使人留心著沈瑞那邊,自是曉得長嫂早上使人往客院送了衣服與金子過去。
原本她還想著,沈瑞會不會先去了長房再來這邊。若是從長幼上論,那樣的謝法,倒也不算離譜
沒想到沈瑞依舊是先來的三房,且還穿著她昨日使人送過去的衣服,而不是針線上新裁的。
沈瑞并沒有久坐,又陪著三老爺、三太太說了幾句話,便告退離了,又去徐氏那里道謝去。
三老爺、三太太看著各自得的“回禮”,會心一笑。
沈玨、沈全兩個被各家長兄接走且不說,單說剩下的沈家五子,昨天都得了三太太的衣服,今日得了大太太的衣服與銀子,可選擇先到三太太處致謝的,只有沈瑞一個。
這是一個仁義的好孩子,不枉他們夫婦惦記他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