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瑞用了小食,休息了一會兒,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天色將暮。
剛出九如居,沈瑞就見三老爺從西側門出來。
“三叔”沈瑞快走兩步,上前道。
三老爺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他一遍道:“怎么不多睡一會兒?還以為小半年不見,瑞哥又要長個子,卻是沒甚變化……”
沈瑞笑道:“也不能老長個兒啊,再長不就是柱子了……”
他前兩年抽條抽的快,其他的卻沒跟上,顯得人零丁單薄,如今可不想繼續長個,只想要多長些肌肉,要不看著就是一弱雞書生。
“大哥回來了,咱們過去說話……”三老爺招呼著沈瑞道。
想著三老爺方才過來的方向,是松柏居那邊,沈瑞道:“玨哥他們醒了嗎
“我方才去轉了一圈,正睡得香呢,我沒有叫人叫起。左右晚飯還等一陣子,讓他們再睡會兒……”三老爺道。
叔侄兩個說著話,到了正房。
沈滄已經換下官服,坐在榻上吃茶,見叔侄兩個過來,招呼他們近前坐下,就問詢起沈瑞松江的事。
主要問的是族長太爺出殯之事,還有各房族人現狀。
沈瑞一一答了。
聽到族長太爺榮光大殯,沈滄嘆道:“老爺子雖未出仕,卻是沈氏一族幾十年不可或許的當家人,當得起這份哀榮……”
族長太爺與二房三太爺是同曾祖父的從堂兄弟,是這邊幾位老爺的從堂叔父,老爺子這一去,宗房大老爺、二老爺居鄉不出,到了沈械這一輩,與二房就是無服親了。
眼前沒有旁人,沈滄便直言道:“沈械眼大心空,不是有擔當的,只看在玨哥份上,往后能幫襯還是幫襯些……”
三老爺道:“大哥雖是好心,我瞧著沈械倒是未必能領情……聽說如今賀侍郎頗為活躍,前兩年瞧著沈械也是親近那邊的多。真是不知賀侍郎到底怎么想的,即便入了李閣老門下,他不是也要熬資歷,前年才升升三品,就惦記再進一步不成……”
沈滄沉吟道:“賀侍郎正值盛年,上進心強也尋常……”
雖說沈賀兩家可以論上鄉誼,從宗房與四房那邊算下來還是姻親,不過因賀家依附李閣老,沈滄這里卻是不黨不群,即便往來也不過是面子情,頗有些“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
加上沈滄是尚書,賀大老爺是侍郎,等到賀大老爺熬滿資歷,最有可能的就是本部升轉,這上下級的關系就越發微妙。
因沈環來家里,沈滄少不得又問起沈漁父子為人行事來。
雖說族親往來在所難免,不過到了尚書府現下位置,已經無需為了面子情應付不喜的人。
“是個極明白的人,辦事也認真仔細,要不族中也不會將白糧的差事掛在這位族叔名下……他家環哥,雖還沒有進學,不過也是個活潑質樸的性子,同玨哥相伴著長大,待玨哥也是真心好……”說到這里,沈瑞想起陸三郎來道:“這次華亭縣押送白糧的司吏陸三郎,是陸家宗房嫡孫,論起來還是六哥表親,這次北上,除了公事,也是為了過來接洪善法師回鄉……孩兒當年在西林禪院三年,多受陸家與洪善法師照拂,這次說不得也要還還人情……”
沈滄雖生在京城,長在京城,不過祖籍松江,對于松江幾個望族大姓也都心里有數。
聽到陸家,他想了想道:“陸家雖無人出任京官,不過好像京中有親近姻親,也有兩個四、五品的官員在地方上。雖說當年去西林禪院用的是你六哥的人情,不過既是陸家人來京,洪善法師又在京里,二哥也當盡盡地主之誼……
沈瑞起身應了,又道:“父親,聽說東宮病了,連千秋節朝見都免了,現下怎樣了?”
三老爺在旁,聽著這個問題,也頗為關注。
東宮不僅僅是儲君,還是今上唯一立下的皇子,要是東宮有個萬一,不能說天下動蕩也差不多了。
沈滄看了沈瑞一眼道:“瞧著太醫院那邊不見繁亂,道觀寺廟也無后續動靜,當是養的差不多了……”
沈瑞與三老爺聞言,齊齊地松了一口氣。
只是三老爺接觸的好友至交,不乏仕宦子弟,消息比長壽要靈通的多,道:“壽寧侯這回可是里外不討好……幸而東宮平安,要不然張家富貴也到頭了
沈瑞好奇道:“東宮之恙竟是同壽寧侯府相關么?”
三老爺道:“前些日子傳的沸沸揚揚,說什么的都有不過確實有人看見東宮近衛去了壽寧侯府姻親家抄了不少財物出來,隨后壽寧侯就在朝堂上了勸勉東宮向學的折子,隨即東宮就病了,要說沒于系誰信呢?瞧著宮里宮外勞師動眾的樣子,東宮也不像是裝病……”
沈滄壓低了音量道:“除了在朝堂上折子,壽寧侯還去了坤寧宮,娘娘派人責罰東宮近侍,東宮受了驚嚇……”
京城本就沒有秘密,尤其是皇城宮城里,多少人盯著。
沈滄雖比不得三閣老把持朝政,權勢赫赫,不過顯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三老爺方才還滿臉輕松,只當是新聞雜談,現下卻是面色沉重:“外戚搬弄是非,有離間天家母子之嫌,皇上就忍了?”
沈滄道:“皇后是母,東宮是子,母教子還有錯處不成?”
三老爺皺眉道:“壽寧侯府這樣猖獗,竟無人遏制?先前不過禍害百姓,與商賈小民爭利,如今都攪合到朝堂上去,還沒有人攔著?”
“杞人憂天”沈滄不以為然道:“大明平民后妃,即便外戚封爵,也不過是無根浮萍,成不了氣候?!?
兵權在勛貴手中握著,朝政由文臣把持,外戚即便兼職,也不過多是清貴虛職。
說話間,沈玨帶了沈環過來。
看著眼前一穿著家常衣服的清瘦老者,沈環按捺住心中忐忑,在沈玨介紹后,畢恭畢敬地行了大禮。
沈滄見他雖略顯拘謹,不過眉目清秀、行事也算端正知禮,便溫煦地敘了兩句家常。
三老爺本擔心沈玨來著,見他氣色尚好,心中大定,招呼他到跟前,道:“往返將四個月,功課可否落下?”
沈玨看了沈瑞一眼,笑道:“有二哥在,能落下才怪……”
方才兩位老爺已經問詢過沈瑞族長太爺出殯之事,為了不引得沈玨難過,兄弟兩個不約而同地避開這個話題。
三老爺道:“明年是秋闈之年,下一回院試要在后年。這一年半功夫,總不能一味閉門造車,照我說還是去書院讀書。我同你大伯已經商量好了,你歇些日子,去了勞頓,就尋家書院讀書去。到底是去春山書院,還是南城書院,還要看三哥自己拿主意。春山書院名師薈萃,不過那邊制度苛嚴,太學究,又因學生多是翰林子弟,比較排外;南城書院那邊也有弊處,生源繁雜,雖不乏優秀讀書種子,不過寒門子弟多,人情交際未必比得上春山書院……除了這兩處,京里雖也有其他知名書院,不過從生源老師看,到底差了一層……”
沈玨聽了,有些猶豫。
春山書院雖名聲在外,且有沈全這個族兄在,不過沈玨并無多少渴盼之心。不管那邊老師如何卓越,肯定有不足的地方,否則沈瑞、何泰之兩個不會都從書院退學,去了官學。
南城書院,是三老爺岳家,三老爺過去也常往那邊會文,沈玨跟著去過兩遭,倒是比較喜歡那邊積極熱烈的向學氣氛。
不管是翰林子弟,還是寒門子弟,前程都寄在科舉之上。官二代的仕途之路是會順當些,不過各種利益牽扯也多,反不如“官一代”清白于凈,想要交好賣人情也容易。
這樣想著,沈玨便道:“三叔,侄兒去南城書院行么?”
三老爺訝然道:“三哥怎么沒選春山書院?雖說如今咱們家沒有人在翰林院,不過二老爺到底做了二十來年翰林官,真要論起來,那邊同窗有不少能說上話,算是世交兄弟……”
沈玨訕笑道:“當初二哥都受不了春山書院刻板規矩,才在家備考,侄兒比二哥還受不得約束,自然覺得南城書院那邊千好百好的……”
三老爺想了想,道:“這幾年南城書院在童試上雖比不得春山書院,相差也不遠了……真要選了那邊,倒是也便宜,到底是親戚家的……”
沈瑞、沈玨遠行歸家,沈環初次登門做客,晚上就擺了家宴,為這族兄弟幾人接風洗塵。
骨肉團聚,自是闔家歡喜,即便如今客居的沈環,也能察覺到二房諸位長輩待沈瑞、沈玨二人的慈愛關切。倒是讓沈環懸著的心又放下,雖不知這邊二太太到底有了什么不是,還要不與沈玨相于就好,旁人也沒有遷怒到沈玨身上
次日,沈全來了,除了給徐氏請安之外,還帶來個木匣子。
三年前徐氏回松江,帶沈氏諸子北上前,曾在五房留了一筆銀錢,托五房大老爺夫婦幫忙在松江置產,這些年五房那邊陸陸續續也買進了幾處莊子,這里面便是那些產業的契書。
清一色紅契,經了衙門蓋章,不過上面卻不是二房各位老爺名字,而是直接掛在沈瑞名下。
沈全年初回松江時,郭氏就吩咐他過完院試去松江巡視產業,其中就包括代沈瑞打理的這些。沈全這幾個月在松江就忙著這些事。因他是經手人,對那些產業也熟悉,郭氏就將這些東西給他,讓他攜進京,并且順便與徐氏仔細說一遍那些產業的近況。
雖說這些產業如今都是沈瑞名下,不過郭氏畢竟是受徐氏所托,就沒有越重代庖地去告訴沈瑞。即便打發沈全將契書送過來,也吩咐他在徐氏說開前不要私下與沈瑞說什么。
沈全今日過來,就先來見的徐氏。
徐氏看契書分明,賬冊清晰,沈全又說的詳盡,搖頭道:“你娘也忒仔細了些,何至于此……”
沈全笑道:“大伯娘還不知我娘那性子,既應了大伯娘囑托,就當成大事來操辦,生怕有半點疏忽,愧對大伯娘的托付不說,也叫瑞哥吃了虧去……”
徐氏贊道:“若沒有這份韌性,也撐不起一房來,松江各房妯娌中,我頂佩服的就是你娘,里里外外一把抓,卻也沒有失了女子柔性,堪為賢妻良母,家宅安定、子孫繁茂,身為婦人,也就別無所求了……要是你源大伯娘當年有你娘一半剛性,也不會落得郁郁而終的下場……
孫氏故去時,沈全已經十四歲,又因兩家毗鄰而居、孫氏與郭氏交好的緣故,對于孫氏頗為熟稔。
聽了徐氏的話,沈全道:“源大伯娘外柔內剛,失了娘家做倚靠,又要處處周全,委實也不容易。”
徐氏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心中不無遺憾。當年若是送親時,就打出二房旗號來,會不會就能讓孫氏多一重靠山?不過因兩家有婚約在前,這段舊事要是翻出來怕四房心中對孫氏生嫌,三太爺才將孫氏托付給族長太爺照應。
族長太爺確實照顧孫氏,連剛進門的婆媳之爭都是族長太爺出面幫忙搞定。不過居家過日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沒有旁人幫著過的道理。
眼見氣氛沉重,沈全岔開話道:“侄兒倒是羨慕瑞哥,大伯娘慈母之心,幫著置了這份私產,他這輩子是衣食無憂了……”
徐氏搖頭道:“雖是慈母之心,我卻不愿厚顏白領了功勞去。這筆置產的銀錢,本就是你源大伯娘留給瑞哥的,我同你娘一樣,也不過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
沈全聞言一怔,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這么大一筆銀錢,孫氏怎么神不知、鬼不覺地托付給了徐氏?
他疑惑中,莫名地想起孫氏出殯時鬧出來的侵產之事。
即便是產業賤賣,當初也當折了十來萬兩銀錢出來,雖說后來鬧到宗房跟前,除了被賀家占去的兩家織廠,其他產業又重新歸了四房,由沈瑾、沈瑞兄弟兩人一人分了一半,不過那十來萬兩銀子始終下落全無。大家公認的說法是,那些銀錢本是四房張老安人要吞的,結果被張家孫女婿給私占了去。那張家孫女與她女婿,從此音訊皆無,都說是跑到福建那邊去了。
這一環套一環的,“黑鍋”怎么套上去的?
沈全想了一圈,還是懵懵懂懂。
徐氏已經端茶道:“去見瑞哥他們吧,難得有族兄弟進京,全哥這幾日得閑,就帶著你弟弟們四處轉轉……”
沈全應了,起身從正房出來。
剛出院子,就與沈瑞、沈環等人碰個正著。
眼見這兄弟幾個都穿著外出的厚衣服,身上也系了小毛披風,沈全道:“這是要出去?”
沈瑞點頭道:“想要帶環哥出去轉轉,就等著三哥呢……”
雖說沈環初到京城,理應先去拜見各房族兄,不過因沈理、沈瑛都是官身,需要等兩人休沐才能過去,沈瑞、沈玨就想著先帶他四處耍耍。
等過幾日沈瑞、沈玨都要入學,也沒有多少時間專門陪沈環。
沈全道:“昨兒同大哥說了漁大叔與環哥來京之事,大哥說了,等過兩日漁大叔忙完了差事進城,就選一日去那邊吃酒”說到這里,看向沈瑞道:“六族兄那邊怎么說?”
沈瑞道:“差不多的意思,且不說漁大叔還沒進城,也總要等六族兄休沐才便宜……”
族兄弟幾個說話出了沈宅,也沒有叫馬車跟著,只安步當車,身后長壽帶了兩個小廝跟著。長福跟著這趟一趟,被沈瑞放了假。
大家并未打算遠走,就往同坊的隆福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