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瑾一見賀老太太,臉就沉了下來,冷冷看了一眼陪在一旁的四房外管事。
這種時候,還敢把賀家人往家里帶,這管事也做到頭了。
那管事原就是源大太太小賀氏提拔的人,見到賀九太爺來看閨女,哪里還敢攔著?就是自己大爺,平日里待繼母也是客客氣氣的。
管事看見沈瑾的眼神,心里也是一突,暗暗后悔,他倒是看見兩輛馬車,誰又料到里頭坐的是賀老太太?
沈瑾那邊跟沈源生氣還沒消氣,再見賀家人更擺不出好臉來,當下草草朝賀九太爺行個禮,便道:“小子還有急事,先出去了,請太太來與太爺敘話。”說著閃身就往外走。
賀九太爺何嘗不知道這種時候帶賀老太太來會惹惱這小狀元公,他因兒子賀平盛險些被害也早就把賀家宗房當了仇人,可是賀老太太執意堅持,他也還沒到撕破臉的地步,便不得不走這一遭。
說白了,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賀東盛身居高位,他兒子只是個芝麻小官,還禁不起賀東盛再害一次。而沈瑾,不過是新科狀元,且是他名義上的外孫,再怎樣,有名份大義,沈瑾就算再不滿也不好對付他這一房。
見沈瑾不賣他這便宜外公的面子,賀九太爺雖然面上尷尬,卻暗暗叫了句“好”,下次賀老太太再想利用他或是他女兒,他就可以用小沈狀元不買賬的借口推掉。
因此老爺子只做一張苦瓜臉,并不開口留人。
賀老太太見沈瑾如此,臉上雖還掛著慈愛的笑容,眼底卻多了陰霾。賀北盛最是火爆脾氣,張口便道:“外甥要去哪里?什么樣的急事撇下長輩就這么走了?”
沈瑾連眼風都沒給他一個,恍若未聞,大步流星前行。外甥?多大的臉!
賀老太太也不得不開口,“狀元公慢行,老身有話要說。”
沈瑾依舊當沒聽見,眼見就走到了院門。
賀老太太也顧不得了,扭頭去瞧賀九太爺:“老九,你就這樣看著你外孫目無親長?他年少輕狂,你這當長輩的怎的不教一教他!他如今是狀元,當是天下士子的表率,這要是傳了出去……”
她聲音里沒有以往的和藹從容,帶了幾分尖銳,話是沖著賀九太爺說的,卻是說給沈瑾聽的。
奈何,沈瑾只當他們都是耳旁風,一只腳就要跨過門檻了。
賀老太太是真急了,便是再有智謀,遇到個不聽不看的也是無用。她狠狠瞪了一眼旁邊木頭樁子似的聽訓就是不肯開口的賀九太爺,高聲道:“瑾哥兒且慢,我有你娘孫氏那織廠的事情要與你商量。”
孫氏兩個字祭出,沈瑾生生頓住踏在門檻上的腳,緩緩收了回來,平復了一下情緒,才轉過身,冷冷道:“賀太淑人想是記錯了,我娘……早在六年前,就沒有什么織廠了。”
廣袖下,沈瑾一雙拳頭握得死緊。賀家算計沈家就自織廠起,今天賀老太太又跑來提這茬,居心何在?
賀老太太面有愧色,歉然道:“是老身那孽障,當初糊涂……”
沈瑾突然接口,出言譏諷道:“十萬兩銀子的織廠五萬兩買下,賀二老爺精明得緊,哪里糊涂?這次,不也是這樣精明?”
賀老太太一呆,幾乎忘了維持那份慈愛相,她所見過的沈瑾溫潤和煦,幾時說過這樣尖刻的話?!
連賀九太爺也暗暗心驚——若這才是沈瑾的本性,那往后他們父女還是要多加小心。
他們卻不知,沈瑾這是被沈源氣出來的。他說完也覺得不妥,有些太尖酸刻薄了,可……瞧見賀家人瞠目結舌啞口無言,心下又是一陣陣快意。
這是沈家的仇人,就應該這樣說話!想起賀南盛幾次三番陷害沈家,沈瑾脾氣也上來了,說話再不想留什么余地。
“賀太淑人要是來與在下說賀二老爺如何英明的,那就免了吧,在下駑鈍得緊,學不會賀二老爺機巧,不奉陪了。”說罷沈瑾隨意拱拱手,轉身就要走。
“你給我站住!”卻是賀北盛一聲爆喝:“怎么和長輩說話的?”
可惜,沈瑾賀老太太面子都不肯賣了,哪里會管什么外八路的便宜族舅舅。
還是賀老太太親自開口,“我是來還織廠的!”情急之下,也你呀我呀的,當然,如果這會兒她再啰嗦那些客套話,沈瑾早就走沒影了。
沈瑾已是站在門外,眉頭緊鎖,這是什么意思?這老太婆到底想干什么?他一時也摸不到頭腦了。
賀老太太話已出口,已是不能收回,好在還沒忘了身份,又剜了賀九太爺一眼,低聲喝道:“老九,你在做什么,還不過去叫你外孫過來說話。”
賀九太爺見她眼底噴火,不好再裝死,但方才沈瑾那表現,又讓他多了幾分忌憚,不知道現在得罪了沈瑾,將來會不會牽累平盛。
老爺子猶猶豫豫走到門口,恰好那邊源大太太得了消息趕了過來,遠遠的喊了聲“爹”,又見沈瑾也立在門口,便順口道:“大爺這是剛打外面回來?還不快進來。”
賀九太爺正得了臺階,忙露出慈愛笑容,接口道:“我們正與狀元公說著話。”
源大太太只得了報信說父親來了,還不曉得賀老太太也跟了來,見著父親就分外開心,笑道:“怎的不進屋去,就在這兒說上了?”說著才去看沈瑾,卻見沈瑾一張黑臉,心下不由咯噔一下,暗忖是不是父親和沈瑾杠上了。
沈瑾行了個禮,只道:“正好太太來了,請太太陪親家太爺說話,小子還有事,失陪了。”說罷就走。
源大太太正覺得沒臉,就聽一個和煦的聲音響起:“桂娘一向可好?老身此來,是要將當初孫氏的織廠完璧歸趙。”
源大太太聽著這聲身子就是一僵,勉強轉過去,正見被兒子攙扶著緩緩過來的賀老太太,她僵硬的福身喚了聲“伯娘”,又有些木木的道:“既是前頭太太的事,侄女就不方便聽了,伯娘還是與大爺說吧。”
她扭頭瞪了身邊丫鬟一眼,一個機靈的忙跑過去攔下沈瑾。
沈瑾到底不是那等抬腿就能踹人的紈绔,見個小婢攔路,只低斥一聲讓開,便要往前去。
那婢子名喚玲瓏,是個家生子,人如其名,是個有玲瓏心肝的,四房里的事兒沒她不知道的,又早有抱沈瑾大腿的心思,便壓低聲音道:“大爺,賀家說要還前頭太太的嫁妝織廠哩,大爺要是不開口,這親家太爺也來了,婢子看,太太只怕是要應的。那大爺這邊……還有二爺那邊……”
沈瑾深深的看了這婢子一眼,知道是源大太太身邊的,卻沒印象。雖不知道這婢子為什么來說這番話,但是,這番話確實有道理。
嫡母孫氏的嫁妝產業,原當是瑞哥兒的。
出繼了,那也是嫡母親生的兒子。在他心里,那也永遠是他弟弟。
嫡母寬和,他已經是占了弟弟一半兒的產業。如今有人還了嫡母的織廠,他不能代弟弟否了。雖然他覺得這種情形下,瑞哥兒多半是不會要的。可,那也得瑞哥兒知情,瑞哥兒自己選,他憑什么代瑞哥兒抉擇?
沈瑾深吸口氣,吩咐那婢子道:“你去二門上找青松,把這里的事情告訴他,讓他去五房請瑞二爺過來。”
玲瓏眼睛亮亮的,滿心搭上大爺的歡喜,一口應下,轉身飛快跑去送信。
沈瑾滿腹心事,根本沒留神一個小婢的表情,他轉過身,踱著正步回去,規規矩矩做了個請的姿勢。
賀老太太松了口氣,重新掛起慈善的笑容,扶著兒子進了前廳。
眾人魚貫而入,分賓主落座,上了茶水點心,卻是一時冷場。
賀老太太無奈,只能咳嗽一聲,道:“論起來當年先前的源大太太孫氏也是喚老身一聲‘嬸子’的……”
卻被沈瑾打斷,“小子還有急事要辦,太淑人請直說,莫提那些陳年舊事了吧。”
賀老太太一噎,也是有些惱了,便拋開那些客套,直接道:“當初老身找人估算過,那兩個織廠地皮、廠房、織工身價銀子、存棉和存布攏共值銀十二萬兩,老身次子五萬五千銀子過的戶,是他不厚道,老身也不多辯解。直如今,五年間,織廠擴了地,多添百十臺織機、織工,布匹水運行銷南北,估價已經逾二十萬。”
她揮揮手,賀北盛咬牙就從袖中拿出一沓紅契,擺在一旁案幾上。賀老太太繼續道:“如今完璧歸趙,還增了進益,算是我賀家一二補償。”
饒是口里說著與自己無關,聽到這樣一注大財,源大太太還是忍不住望了幾眼。她的嫁妝已被倭寇搶走,若是……若是瑾哥兒收了這些,他是要去當京官的,那松江家里打理這織廠是不是就是自家……
沈瑾卻是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端著茶盞,像在研究茶葉怎樣在熱水中舒展開來一般。
場面便又冷了。
賀老太太是真著惱了,便抬高聲音道:“狀元公,我們這就去衙門過了戶吧,了了這筆舊賬,彼此安心。”
沈瑾卻慢條斯理道:“這原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且等……”
賀老太太只道他要等沈源,“聽聞源大爺‘病了’?狀元公莫不是要等源大爺病愈再論?”
源大太太只覺驚喜,好像那一注財就要到手一樣。
沈瑾搖頭道:“不是……”
說話間,外頭小廝來稟報:“二房瑞二爺、五房全三爺到了。”
沈瑾遣人去給沈瑞報信時,沈瑞正在同沈全一道說話。
聽了小廝的回報,沈全極是不滿。他既恨賀家人,又替沈瑞抱不平,因呵斥小廝道:“沈瑾這是什么意思?這事兒同瑞哥兒有什么干系,叫瑞哥過去做什么?這種時候,見到賀家人就當打將出去,還拖瑞哥兒下水?”
沈瑞卻平靜多了,聽小廝復述了當時的情景,冷冷一笑:“那我就去會會賀老太太,看她還有什么伎倆可使。”
提起那織廠,當年賀老太太覺得燙手,就想把個孫女嫁與沈瑞,用孫女嫁妝把織廠的事兒抹平了,沈瑞沒應。后來在京中,賀東盛欲害賀平盛,賀平盛求救于沈瑾,又連帶上沈家二房三老爺出面威脅了賀東盛,把賀南盛當初算計織廠少花的五萬兩銀子掏了出來,銀子給了沈瑞,本身織廠的事兒就算是了結了。
如今賀老太太又提起,不知道是壓根不曉得賀東盛給了那五萬兩銀子,還是又有什么針對沈家四房的詭計。
沈瑾城府不深,只怕會遭了賀老太太的算計,沈瑞雖然不想管四房的事兒,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四房再次被賀家算計了去。
沈全卻是擔心沈瑞一人過去吃虧,便也跟著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