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大長公主這處避暑莊子由先憲宗皇帝賜名“澤園”,此園占地近千畝,而湖泊便占了三分之一,湖上行舟可走數十里,極是闊朗。園子也因此得名。
院中大院套小院,仿蘇式園林所造,環環相扣,精巧非常。往日此處宴客,若是賓客不多,只開臨水一兩處院子便足矣。
是以從前賓客車馬皆是徑直進莊,由府內下仆指到引宴飲去處。
今日來的人委實太多,園中幾乎所有院落皆開放,這迎賓便也設置得格外別致些,竟是將諸客引到溪水邊水榭小坐,由輕舟畫舫來接往流觴亭。
這番行舟迎客旁人家再沒有過的,凸顯莊子之大,也更應上巳節景,眾賓客無不稱奇叫好。
這邊武靖伯府與楊家諸人下馬后,趙弘沛和楊慎由下仆引著往男賓那邊去了,女眷馬車則引向另一邊水榭旁,才請夫人小姐下車。
這邊是個小小的碼頭,一旁修得水榭,女眷不少在水榭里歇腳,又或等熟人一同乘舟。
趙、楊兩家人過去,就見著不少熟人。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劉機內眷、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讀費宏內眷、右春坊右諭德兼翰林院侍講蔣冕內眷、翰林院學士白鉞內眷等等,皆是俞氏的老熟人。
俞氏登時松了口氣,笑著過去與諸人見禮——雖說武靖伯夫人性子爽利,倒也不是難相處的,只是大約是不太愛應酬的性子,且文武總歸說不到一處去,與俞氏也沒甚話講,兩人一處干呆著豈不尷尬。
眼前這幾位家的學士大人原就都與楊廷和是同僚,關系頗近,而如今又都是小皇帝的日講官,因此格外親厚些。
眾人見了俞氏與楊恬也很是熱情。
武靖伯夫人那邊也有兩位勛戚貴婦相識,也自說話去了,倒是那邊兩個小千金不過五六歲,趙彤便就招呼一聲就跟到了楊恬身邊。
楊恬知道趙彤是守前諾要照應自己,心里感念她的仗義,卻也不免擔心她在這群翰林閨秀圈子里不合群。
不想趙彤卻是天生善交際好手,生得一張可親的臉,又有一張討喜的嘴,三言兩語就博得眾人好感。
待同登小畫舫時,眾人間年紀最小也是輩分最小的白家姑娘,已是一口一個“六姑姑”叫著,將趙彤姓氏都省下去了,直如親人一般。
楊恬也不由暗暗佩服不已。
早春時節,剛冒新綠,這園中景致比起盛夏花木繁茂時節相去甚遠。
但一路行舟而來,見碧水映青柳,那一股子清新沁人心脾,而岸上往日隱在樹木間的亭臺樓閣盡現,雕梁畫棟華美氣派,亦是好風光。
費家三姑娘這狀元之女登時就來了詩性,約與眾人聯句,不限韻,要詠盡這早春風光。
蔣家二姑娘、三姑娘都是拍手叫好,倒是劉家姑娘偷偷覷了楊恬與趙彤一眼。
楊恬笑著向費三姑娘道:“待會兒曲水流觴,少不得要作詩,我可沒你那般才華,妙句佳作信手拈來,好姐姐,且讓我留得幾句到時候遮羞罷。”
趙彤知楊恬與自己解圍,沖她甜甜一笑,卻大大方方承認道:“我作詩是不成的,這筆字與諸位姐妹抄詩也是辱沒了佳句,我也不會那撫琴吹簫相和,哎,我這掐指一算吶,嗯,倒是焚香還勉強過得去,你們且聯你們的,我給你們看著香。”
一番話雖是自嘲,卻說得俏皮且從容,眾女便都笑了,絲毫不覺尷尬。
費三姑娘也忙笑道:“我一時被這景兒迷了魂兒去,姊妹們可不要笑我。”
楊恬順坡笑指著趙彤道:“彤姐姐可是會選巧宗兒,這焚香也太輕省了些,倒是待會兒我們算作一伙兒,若是被抽中了飲酒,便派你去。”
卻是先前趙彤提起她極善飲,狩獵后還曾與兄弟們拼酒,把世子大哥都撂倒了,得了父親一張好弓。
趙彤果然喜笑顏開,拍手笑道:“妙極妙極,包在我身上。”
眾女也都笑道:“那就勞趙家姐姐受累了。”
正哄笑間,外面傳來幾句撐船仆婦的對話,轉而一個小丫鬟進來回稟說是自家七姑娘到了。
船速開始變得緩慢,對面一葉快舟到了近前,仆婦們將兩船連好,放上跳板,一個身材嬌小的黃衫少女都未用仆婦攙扶,便利落的上了跳板,兩步過了船來。
趙彤已在通報后便告罪往艙外去迎,幾位千金聽聞是那位有郡君封號的蔡七姑娘,又哪里能安坐,便也紛紛起身相迎。
這蔡七姑娘人未到而聲先至,脆生生聲音就如那黃鸝鳥般,道:“說什么呢,恁的開心,老遠我便聽見啦!趙六,你可叫我好等!”
趙彤迎過去笑道:“奇也,你不當忙著,怎會有閑工夫等我?”
蔡七姑娘佯啐了她一口,轉而見了眾人過來見禮,忙側身避過,又還了半禮,笑道:“諸位姐妹都是我家貴客,是我怠慢了,如何敢受禮。”
趙彤又拉著她一一引薦了一番。
蔡七姑娘單字一個淼,據說是先太皇太后賜名,封號清河郡君。
楊恬一見蔡淼,便知為何她會是淳安大長公主的心尖子了,蓋因她容貌委實與大長公主太像了些,只差在她那雙漂亮的鳳眼眼梢微微上挑,顯出幾分凌厲來,不似大長公主面相柔和。
雙方廝見過,蔡淼并不入艙,反向眾人告罪,笑說有些私事要尋趙彤一問。而趙彤則佯作懼怕狀,笑嘻嘻的又拉了楊恬同去“壯膽”。
眾人見蔡淼特特尋來,便知是有事,哪里會挑理,忙請她們自去。
楊恬就這么被蔡淼、趙彤一前一后拉著扶著過了跳板,登上蔡淼的小舟,丫鬟仆婦一律不帶,自有蔡家仆婦過來引領安置。
這邊快舟上分賓主落座,趙彤便先一步道:“恬妹妹可同我親妹子一般,你說話沒個輕重,莫嚇著了她。”
蔡淼早也是得了自家哥哥吩咐要照顧好沈瑞未婚妻楊恬的,又知道沈瑞乃是皇上的好友,自然不敢怠慢。
這會兒見趙彤執意拉著楊恬過來,心知兩人當是格外親近,便也應和著趙彤說笑了幾句,又與楊恬好一番寒暄。
說了不少閑話,才說上正題,蔡淼臉色難看的向趙彤道:“張家怕是得了風聲,可好,竟把親戚家姑娘也拉來了一串兒,真是臉面也不要了!難道還想在我家園子里做什么不成!待會兒見了她們,別給她們好臉。”
大長公主與張家的齟齬滿京城皆知,此次大長公主雖廣派帖子,卻偏偏沒請張家。
張家先前大約也是不準備登門的,如今嘛,十有八九是得了皇上出宮來湊熱鬧的風聲,又知道周家得了帖子,會帶親戚姑娘一并前來,這才吼吼也帶了一群小姑娘不請自來。
細論起來呢,委實是不夠體面。不過,這家子厚顏慣了,什么時候講過體統規矩呢。
趙彤涼涼一笑道:“她們又不是沖著咱們的好臉來的,給不給好臉有什么打緊?張家公子這邊是哪個跟來了?怕要到貴人跟前去伺候吧,你家哪位兄長在那邊呢,可要注意了,別讓他們耍什么花招。還有啊,我聽說周英祺來了,可別對上張玉嫻,你可要多放幾個人手在那邊。”
蔡淼臉色更難看了幾分,道:“可不是得多放幾個,何止張玉嫻,張玉婷也跟著來了!”
趙彤嘖嘖兩聲,道:“張家這是做什么,帶旁的親戚姑娘,還有‘情’可原,把她們帶來,是要讓大長公主再查驗一下她們規矩學得怎樣了嗎?”
張玉嫻、張玉婷正是那日坤寧宮上失儀的兩個張家女兒,一個是張鶴齡的嫡次女,一個是張延齡的嫡長女,囂張跋扈自不必提。
周英祺是長寧伯周彧的孫女,周家姑娘里脾氣最壞的一位,那日坤寧宮覲見她染了風寒并未去,回來聽說張家姑娘奚落了自家姐妹,便是氣惱難當,在之后的宴席上公然放出話來說若遇上了張家女必要讓其好看。
只是年前兩家一直也沒同一處赴宴的機會,如今卻在這里撞上了。
蔡淼連聲哼哼,白眼都要翻出眼眶,也懶怠再說,又向楊恬道:“妹妹不要理會她們,今兒有我們呢。張玉婷還敢呲牙,我就給她丟出去。”說著還晃了晃手。
看著嬌俏的她做出一副兇狠樣子,楊恬不由啞然失笑,道:“你們多慮了。那日是在坤寧宮,天顏面前豈能容她們信口污蔑。今日她們便是說破了天去,又有誰理會得,與我又有什么相干。”
蔡淼歪頭瞧了她片刻,咧嘴一笑,道:“怪道祖母喜歡你。”
楊恬一呆,隨即搖頭失笑道:“是大長公主殿下體恤臣女。”
蔡淼擺了擺手,“妹妹這般自謙,我便沒法說話了。不提不提了,我們快些先去拜見祖母吧,我好帶你去流觴亭,多認識些我和六姐的好姊妹。”
楊恬趙彤皆應了聲,船娘得了令,舟行極快,盞茶功夫便到了一處院子后設的小小碼頭。
見旁邊停的皆是窄小快舟,并非待客畫舫,此處也甚是僻靜,楊恬便知道應是要抄近路了。
果然蔡淼帶著她們從那院子角門進去,東拐西繞,自抄手游廊過了兩個穿堂,很快就抵達了大長公主待客的主院。
這院乃是正座澤園最中心位置,內里一處三層小樓臨水而建,登高遠望,視野開闊,園中大半美景盡收眼底,這樓便起名近月。
“現下光禿禿的,沒甚好看,等夏日里,我做東,請妹妹來,就在這近月樓里住下,白日賞景,夜里賞燈——不是我自吹自擂,當時建園子時,還特別設了多處燈柱,白日里看不起眼,到了晚上真是極美的,京里再沒哪家有這園子這樣景致。”蔡淼講得眉飛色舞。
趙彤也在一旁點頭附和,表示曾親眼見過那美景,說得楊恬也不免悠然神往。
然待到樓下,要從后門上樓時,卻被一個打扮得體的婆子攔下。
那婆子在蔡淼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蔡淼眉頭一挑,低聲奇道:“竟這樣快就到了。”
趙彤楊恬相視一眼,心道只怕是皇上在樓上與大長公主敘話。不想隨著蔡淼避到了偏廳,才曉得,乃是榮王殿下到了。
楊恬除了知道榮王乃至當今的皇叔、前陣子想求皇莊被駁回外,對其是一無所知。
趙彤卻是聽得各路小道消息多了,心里門兒清,她湊近了蔡淼悄聲咬耳朵:“這位竟還真來了,莫非真是要親自揀選不成?”說著豎起一根指頭指天道,“可是由他的?”
蔡淼搖了搖頭,“貴人的心思,誰知道呢。我家又何嘗樂意蹚這趟渾水,老娘娘所托,祖母也沒法子罷了。”
趙彤眼珠子轉了轉,道:“既來了,怕是想在咱們這群里挑的。不然何必要親來。你我賭上一賭,是誰?”
蔡淼皮笑肉不笑的嘿嘿兩聲,一雙鳳眼微瞇,斜了趙彤一眼道:“賭什么,咱們哪家是任他挑的?還是等那貼過來的罷。”
趙彤不由笑得前仰后合,連稱“妙哉”。
楊恬只低頭撥弄茶盞,似是未聞,心下卻是喟嘆,這樣一場筵席背后幾多心機算計。天家,宗室,勛戚,哪個是好相與的。
少一時先前看守的婆子在偏廳門口一晃,蔡淼便知道榮王走了,忙帶著兩個小姐妹上了樓。
頂樓的花廳極大,正中一架十二幅四季花開檀木嵌寶螺鈿屏風前設了羅漢榻,淳安大長公主居中而坐,身旁坐著早早就過來相伴姑母的德清長公主。
兩邊各設圈椅圓桌,卻是十分隨意,并不似尋常待客廳那般齊整,整個廳里也不過八九位夫人。
人之所以這樣少,既是因時辰尚早,賓客未盡數到齊,也是因不少夫人與大長公主見過禮便被引去園中了,并沒在這廳上停留。
留下來的,除了與大長公主親近的,便是地位頗高的,在這里等待隨諸公主一并赴宴的。
趙彤眼尖,一眼掃見了長寧伯夫人以及壽寧侯夫人與建昌侯夫人,不動聲色的朝楊恬使了個眼色。
楊恬垂了眼瞼,面上一絲表情也無。
三人過去給兩位公主見了禮,又給周圍夫人們團團行禮。眾夫人不免客氣寒暄了兩句,壽寧侯夫人也掛起和煦笑容,唯有建昌侯夫人臉上淡淡的,隨意點了點頭便罷。
兩位公主都是一派慈愛,與趙彤楊恬說話也格外認真,并不虛言敷衍,問了兩人家人可好,又問趙彤婚事。
趙彤也不羞赧,大大方方的回了。
末了淳安大長公主笑道:“莫在這里陪著老婆子無趣了,小七兒,帶你小姐妹去流觴亭吧。”
又向趙彤楊恬道:“你們兩個都是極懂禮數的,也替本宮看著小七兒些,她這猴兒脾氣急,又專好打個抱不平,今日本宮是主人家,削了客人的面子便不美了。”
一番話雖是笑吟吟說出來的,語氣也不輕不重似是戲謔多些,可這哪里是對晚輩的調侃,更像是實打實抽在那邊張家妯娌臉上。
那話中的警告之意再明顯不過,引得在座諸夫人忍不住偷偷去覷那妯娌倆臉色。
壽寧侯夫人還勉強保持著笑,建昌侯夫人臉上已有了薄薄怒色。只既今日舍了臉過來,正主兒還沒見著呢,怎樣都要先按捺下來。
楊恬這才知道蔡淼這急匆匆帶她過來拜見大長公主的意思,心下又生一份感激。
果然,她們三個行禮退出近月樓后,不多時,就有張家以及周家的仆婦匆匆離去,帶著自家夫人的告誡,去那邊尋自家姑娘說去了。
澤園的流觴亭修得并不大,多說能容二十余人,大約只是供公主府子弟日常玩樂的,并非是專為今日這樣盛大的上巳宴而備的。
不過既是抬出上巳節的名頭,又豈能少了曲水流觴。
公主府便在亭旁開了小小水渠,約有一尺寬,九曲十八彎,引得活水而過。
又置薄如紙的青瓷荷葉盞,內有拇指高紅釉蓮花小酒盅,漂浮水上,蜿蜒而下。
水渠兩面仿照魏晉古禮設席,賓客入席對飲,行曲水流觴之樂,倒也韻味十足。
此時既未開席,眾閨秀便三五成群,在流觴亭、水榭、臨水的游廊等處觀風賞景。
蔡淼趙彤一到水榭,便有不少勛戚千金圍攏過來,熱情的打著招呼。兩人便拉著楊恬的手,將她介紹給眾人。
京中中上層的人家誰不知道那日坤寧宮的變故,認識了楊恬,便都忍不住又去看那邊一群張家姑娘。
張家一群姑娘并未在水榭,卻是在游廊上,聽得這邊熱鬧,不少人紛紛扭頭來看。
張玉婷早也探頭過來,見蔡淼和趙彤還待招呼一聲,但隨即就瞧見了楊恬,一張小臉立刻撂了下來,剛待說什么,又被身邊跟著的管事媽媽勸止。
她有些不滿的瞪了那邊一眼,又去推身邊的堂姐。
張玉嫻卻是根本瞧都沒瞧那邊,兀自一把一把撒著點心渣子,有些心不在焉的盯著水面上過來爭食的錦鯉,便是張玉婷推她,她也沒個反應。
張玉婷見堂姐這般,更是生氣,再去瞪那管事媽媽,但見那媽媽板正著一張臉,滿臉嚴肅,她登時泄了氣,扭過身子不再理會。
幾個張家親眷姑娘彼此打著眼色,機靈的已經過來逗著張玉婷開心。倒有兩個似是不太合群,一個伸長脖子只去看那邊的楊恬,另一個仿佛周遭一切都和她無關,就只饒有興致的盯著湖對岸的青柳使勁瞧。
而那邊,本被蔡家三房九姑娘蔡洛帶走的周家一群閨秀,這會兒也往水榭來了。
那周英祺竟是誰也沒瞧見似的,大步流星就要往張家姑娘那邊趕,一副要大戰三百回合的樣子。
倒把蔡洛嚇了個夠嗆,方才明明周家仆婦已經過來傳了長寧伯夫人的話,這位也答應得好好的,怎的調頭便仍如炮仗一般奔著張家去了呢。
虧得蔡淼瞧見了,一把揪了周英祺過來,在她耳邊壓低聲音道:“你要惹得我祖母和你祖母動怒,然后讓姓張的瞧你笑話啊?”
周英祺登時就止了腳步,臉上神色古怪,半晌才沖那邊啐了一口,氣鼓鼓道:“今兒就看你這主人家的面子,不理會她們。下次再叫我遇上,定叫她們好看。”又惡狠狠撂下幾句狠話才作罷。
眾千金神色各異,幸災樂禍的有之,事不關己的有之,面露嘲諷的也大有人在。
而跟在周英祺身后的她的兩個堂妹并周家親戚姑娘們則是齊齊松了口氣,臉上或多或少帶出幾分尷尬來。
周英祺渾然不覺,仍是旁若無人的高聲與人說笑。
見了楊恬,她許是自覺“同仇敵愾”,還多說了幾句,非常生硬的贊了楊恬貌美,大約,她所知道的夸人句子都是用來夸人容貌的
楊恬有些哭笑不得,話不投機半句多,她實忍不住想對這些勛貴千金敬而遠之。
好在這會兒費三姑娘等人也拜見過大長公主,來了這邊流觴亭。而楊恬又在人群中見著了沈理妻女,便與眾人告罪,過去那邊見禮。
趙彤果然守著前諾,隨著她一道走,近乎寸步不離。
楊恬見識了周英祺那火爆脾氣,知道了這群閨女鬧起來是不管不顧的,便也依了她。
那邊沈理妻子謝氏剛剛拜見過大長公主,還不曾去眾夫人處,而是拉著女兒沈枚,細細叮囑著讓她今日好好跟著謝家姊妹,說話做事都要謹慎云云。
看見楊恬過來行禮,謝氏明顯楞了一下,隨即才緩緩綻出個笑來,噓寒問暖一番,又讓沈枚給小嬸嬸行禮。
沈枚整十三歲,已是豆蔻少女,亭亭玉立,容貌隨沈理的地方更多些,有著水鄉人特有的柔美,身量卻隨了謝氏,頗為高挑。
她雖面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與楊恬廝見過,卻并不十分熱情。
倒是謝氏一反常態,待楊恬比素日親近不少,楊恬不由心里暗暗納罕。
楊恬知道沈瑞生母孫氏對沈理有恩,也知道若非沈理,沈瑞在喪母時只怕被祖母與父親折磨死了,因有這種種因果,沈理沈瑞兩兄弟是極為親近的。
她只不明白,為何每次各種大小宴會,甚至自家設宴時,謝氏總是對自己十分冷淡,非但沒有親近,好似還疏遠不喜。
不過這種事,人各有感受,若是親娘還在,又或者有親姐妹,楊恬倒是還能念叨兩句解個悶兒。
可俞氏只是繼母,楊恬又只有個親大哥,這事兒更不好去問沈瑞,便壓在心底,只每每見著謝氏便也淡淡的,守著禮數不錯罷了。
今日里,謝氏竟親熱的拉起楊恬的手,開始問起徐氏近來身體可好、你三嬸兒鎮日都在做些什么、那義姐可還幫著徐氏管家等等雜七雜八的沈家事,這讓還沒過門的楊恬多少有些尷尬。
但想著楊家的境況,想來謝氏怕也是沒什么好問的。
楊恬揣度著,今日這好態度,八成是謝氏想讓她照應沈枚才擺出來的,便一一簡單答了,然后表示會一直帶著沈枚,照看這個小侄女。
不想謝氏面上尷尬神情一閃而過,笑著岔過話題去,又匆匆叮囑了女兒兩句,往那邊翰林夫人席上去了。
而沈枚只向楊恬笑笑,仍跟著謝家幾個姊妹。
楊恬越發摸不到頭腦,這是……仍想著讓沈枚跟著謝家而非她?那謝氏這一出又是為何?
雖楊恬與謝家姑娘們也都認識,但不過點頭之交,閣老府的姑娘們也是頗為傲氣,與諸翰林家姑娘又有不同,楊恬也沒興趣結交,便只客氣幾句,仍尋自己圈子里的姐妹去。
遙遙的,有絲竹之聲隔水飄來,借著氤氳水汽,顯格外空靈。
身著統一翠色衣衫的小丫鬟們端著漆木圓托,將美酒佳肴流水般擺上案幾。
流觴宴就在一片贊嘆聲中開始了。
沒有什么主持,沒有什么規則,那水渠九曲十八彎,分出多段,眾女賓自尋投契的好友相聚,隨意尋得一段水渠,自行設令,或投壺作嬉,或擊鼓傳花,或吟詩作對,一切皆隨本心。
如此一來,文臣武將家的千金們各自找興趣相投的同伴,組成一個個小局,各玩各的,也不必耐著性子應酬關系平平的人,便無不叫好,很快玩樂起來。
楊恬同費三姑娘一道,和另一些翰林家姑娘聯句詠春,依著曲水流觴規矩,蓮葉盞順水而下,接了酒盞的便要連下一句詩,雖不限韻卻限時,若作不出,便要吃酒。
趙彤也跟在楊恬身邊,笑嘻嘻表示不會作詩,卻偶爾也有一二妙語,喝酒時更是酒到杯干,還替了費家姑娘、蔣家姑娘并楊恬飲了幾回,也得了這群姑娘的贊,融進了這個圈子。
一時酒過三巡,楊恬起身更衣,趙彤自然也相陪。
因宴席上來賓眾多,這更衣之處便也不止設在一處。
兩人估量著最近的幾處怕都有人在了,便叫領路的公主府小丫鬟帶她們往稍遠院落去。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也不覺無趣,剛要轉過一處奇石所疊的假山,那邊隱隱傳來爭吵聲,未等兩人反應是避開還是過去解圍,就聽得清脆巴掌響,隨后自假山那邊氣鼓鼓走來個十一二歲女童。
她臉上猶有怒氣,腳下步伐極快,氣勢洶洶而來,似乎帶過一場風暴。
她身后一串兒丫鬟仆婦幾乎跟不上了,連帶著兩三個與她同行的姑娘皆叫著“慢些,且等等我們”扶著養娘,一雙小腳緊著邁步。
卻不是張玉婷是誰。
趙彤立時站住腳,往楊恬身前站了站,冷冷盯著張玉婷。
張玉婷瞧見兩人,微微遲疑,卻很快哼了一聲,像沒瞧見人似的,極快的走了過去。張家親戚姑娘并丫鬟仆婦匆匆與兩人行禮,便忙忙追趕張玉婷去了。
趙彤與楊恬相視一眼,各自搖頭,不曉得這位又吃了什么嗆藥,不過沒有起沖突是最好。
兩人繞過假山,忽見一個水紅裙襖的姑娘捂著臉站在路邊。
那姑娘顯見便是剛才挨了張玉婷掌摑的,半邊發髻有些凌亂,與趙彤楊恬見禮時,那捂著臉的手放下來,白皙皮膚上已是紅腫一片。
只是這姑娘神情卻并不像挨了打的,面上平常,無怨無怒也無尷尬羞赧,竟還客客氣氣的向楊恬道:“楊姑娘好,姑娘雖不認得我,我卻有幸在坤寧宮見過姑娘一面。我姓吳,是壽寧侯府表親,姑娘方才也見了,張姑娘與我慪氣走了,我卻是尋不回路,想叨擾兩位,同兩位一并回去,可否?”
趙彤挑了挑眉,姓吳,當是壽寧侯夫人那邊的親眷,此女容貌出挑,舉止嫻雅,并不像尋常小家碧玉,又提坤寧宮,當是張家從親戚姑娘里挑出來特地要送進宮的。
她手上輕撫楊恬,自己先開口接話道:“卻是不巧了,我姊妹正要去更衣,卻不是要回去呢。”說著又指著引路的小丫鬟道:“前面的路我丫鬟也認得,你先送這位吳姑娘回去吧,回頭再來接我們。”
小丫鬟松了口氣,忙贏了下來。
那吳姑娘仍是副無悲無喜的樣子,規規矩矩斂衽謝過兩人。
楊恬見她頂著一張腫臉滿頭亂發,卻是依舊儀態嫻雅,不知是下了多少苦功夫被調教出來。
瞧著她挺直的后脊,緊繃的雙肩,楊恬忽然心生不忍,嘆了口氣,道:“吳姑娘,我瞧你鬢邊有些松了,不若同我們一起過去更衣,重新打理一下再回宴上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