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滄是沈家當家人,家中并沒有長輩在是,治喪時便不需要稍減,便停靈七七四十九日。
紅白喜事,是世人最重視的兩件大事,沈家也是上下齊心,除了年幼不知世事的四哥兒,其他人都將精力放在治喪上。
三老爺在臥床幾日后,掙扎著起來,悲傷依舊,卻也能跟在沈洲身邊,迎親送友。
“接三”、“燒頭七”、“燒二七”……隨著一次次祭禮過去,沈宅大門口也從最初的車水馬龍,漸漸地冷清下來。
沈滄死后哀榮的光環(huán)漸漸褪去,這些朝廷大員也開始重新審視沈家。沈洲做了小九卿,國子監(jiān)祭酒清貴無比,可畢竟是南京國子監(jiān),并不是京城國子監(jiān),等熬滿資歷可以回京做副堂時,也到了致仕年紀;沈潤恩蔭為中書舍人,可并不是正途出身,并不能為兩殿舍人,以后也不能從御史言官這條路升轉;身為兩房舍人,即便年資熬滿了,也不過是升輔從官,以后前程有限,加上這位三老爺是出了名的身體不好,以后多是熬著散職,能不能熬到五品都是兩說。
場面上的吊祭過去,繼續(xù)關注沈家的人就少了。
因今年“京察”,京官調動頗多,有升官的,有外放的。加上時至年底,各家各戶娶媳嫁女的多,各種人情往來需要交際應酬,刑部尚書沈滄病逝的消息,漸成昨日黃花,已經鮮少有人提及。
沈洲眼見著世態(tài)炎涼,卻是并未憤憤,這樣事情早在當年太爺故去時就經了一遭。
三老爺依舊傷心,只是也在克制,不愿在這個時候,讓家人再為自己分心。他曉得這個家里,對于沈滄離世,最難過的絕對不是自己,而是與兄長相濡以沫四十年的長嫂。
因擔憂徐氏,三老爺即便身子骨依舊虛弱,一動就是一身虛汗,氣血兩不足,卻也沒有繼續(xù)臥床休養(yǎng),常拉了三太太帶了四哥兒上房來寬慰徐氏。
三老爺與沈滄雖不是同母,可兄弟兩人都肖父,長相本就有三分相似,只是三老爺要更清俊些。如今三老爺因傷心長兄之逝,憔悴清減許多,沒有了過去的從容,面上看著老了好幾歲,倒是與沈滄越發(fā)相似。
徐氏眼見著,心里亦是唏噓不已。丈夫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與這個幼弟,可治喪最是熬人,徐氏少不得分出幾分心思,叫人盯著三老爺?shù)纳眢w。
徐氏從三老爺想到沈洲與沈瑞叔侄,不管沈洲如何提不起,可沈家現(xiàn)下依舊需他壯門面,就算之前有不謹之事,再進一步艱難,可現(xiàn)下這個品級能保還是要保住,否則等以后沈瑞科舉入仕后,就少了親長提挈與庇護。沈家雖有得力的族親與姻親在朝,可親戚畢竟是親戚,比不得自家骨肉。
徐氏心思一分開,哀思就減了幾分,看著也讓人安心許多。以她的年紀,要是不看開些,郁郁寡歡,終是熬不住。
這日,正是沈滄“三七”前一日,毛澄送玉姐兒回來。
“三七”由出嫁女兒辦,又稱“女兒七”,玉姐兒專門回來,就是商議次日祭禮之事。
眼見著徐氏雖是憔悴,精神卻比“二七”時要好,玉姐兒也是松了一口氣。沈滄是沈家官場上的頂梁柱,徐氏卻是沈家家宅的當家人,如今沈滄已逝,要是徐氏再有個萬一,沈家就要散了。
玉姐兒的擔心,都寫在臉上,徐氏見了心下一動,眼睛在玉姐兒肚子上打了一個轉兒,低聲道:“這個月可換洗了?”
玉姐兒聽了,霞飛雙頰,低了頭輕輕地點了點頭。
雖說玉姐兒出嫁數(shù)日就開始守孝,不過之前還有幾日,要是喜上身,現(xiàn)下也該有所反應。如今既是換洗,那就是上個月沒懷上,接下來身為出嫁女,玉姐兒要守孝一年。
徐氏雖有些失望,不過想想玉姐兒年紀,便拍了拍玉姐兒的手背道:“如此也好,你還小呢,多些時間調理調理身子,也是好事……”
玉姐兒點頭道:“母親放心,女兒會好生照顧自己,只恨離家早,不能在母親身邊盡孝……”
要是讓玉姐兒自己選擇,她寧愿在家守孝三年,陪著家人守孝,也不愿早嫁。徐氏名下雖還有沈瑞在,可兒子與女兒還是不同。沈瑞再孝順,也不能日日陪著徐氏,換做玉姐兒卻是可以。
徐氏道:“且讓我省心些吧,你們兄妹漸大,我放心不下的唯有你們的終身大事,將你好好的嫁了,我都松快了一半;等以后你嫂子進門,我就徹底自在……”
玉姐兒將頭倚在徐氏胳膊上,道:“母親可別想著偷懶,不管二哥以后是蟾宮折桂,還是娶妻生子,都需要母親好好的坐鎮(zhèn)家中……”
徐氏想起丈夫生前的話,只覺得心中大慟,眼圈已是紅了,卻是帶了笑道:“好孩子,咱們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黃華坊,貢后街,一處四合院中。
看著溫文儒雅的兒子,鄭氏與有榮焉,看的移不開眼,點頭道:“大哥可真俊……”
沈瑾脫下身上試產的織錦棉衣,搖頭道:“作甚這樣急?兒子身上又不是缺衣裳穿……”
鄭氏含笑道:“是我等不得,想要早點見大哥穿我縫的新衣……”
自弘治十三年,鄭氏離開松江啟程去山西,母子兩個已經四年未見。兒是娘身上的離骨肉,鄭氏沒有一日不想沈瑾。自打收到南邊的信,知曉兒子中了解元,將上京應試,她便掰著手指頭等著。
日盼夜盼,終于將沈瑾盼到京城。鄭氏眼見兒子身上衣服單薄,將自己預備好的新衣拿出來,可尺寸卻不對。之前的尺寸長短是夠了,卻是騙肥大。鄭氏連夜挑燈,修改了一套棉衣,這會兒就拉著兒子試穿。
眼見著尺寸都合適了,鄭氏面上就多了歡喜:“既是合身了,就穿著……京城比松江府冷的多,仔細別凍著……”說到這里,頓了頓道:“別處還罷,瑞哥兒那里還需大哥親自過去看看。族親長輩需要拜會不說,就是瑞哥兒跟前也需大哥好生謝一謝。”
鄭氏現(xiàn)下住的這處院子,雖不算大,是一破二的院子,可位置卻極好,周圍住的都是讀書人家,就算有外地人,也都是在京備考的舉人。這里的位置,距離貢院也只有半刻鐘的距離,明年沈瑾下場時也便宜許多。
對于沈瑞,鄭氏感覺一直很微妙。不過孫氏也瞧出來,沈瑞到底是孫氏的親兒子,小時候再淘氣也只是淘氣,并不是刻薄狠毒性子,是個心胸寬廣的。就如當年孫氏這個主母從來不屑與鄭氏使手段一般,沈瑞也從沒有針對過沈瑾,甚至能幫的時候還幫了。
沈瑾以后要走科舉仕途,現(xiàn)下在功名上雖比沈瑞早一步,可沈瑞卻背靠尚書府。沈瑾與沈瑞兄弟之間彼此扶持,總不是壞事。
沈瑾搖搖頭,道:“明日我就去族伯家,只是新衣卻是穿不得……我的行李里帶了素服,娘幫我尋一套出來……”
鄭氏聞言一愣,疑惑道:“素服,作甚穿素服?”
沈瑾嘆氣道:“兒子也是昨日見了瑛族兄才知,二房鴻大伯上個月二十二沒了,那邊如今正治喪……”
鄭氏還是初次聽聞這個消息,不由嚇了一跳。
雖說這宅子是沈瑾打發(fā)人跟著沈瑞上京后安置的,不過這邊服侍的人手,是鄭小舅那邊給的一房家人,還有到京城后添的兩個本地婆子。
鄭小舅已經補了外放出京,鄭氏便閉門守護等兒子,消息并不靈通。至于沈瑞那邊,早先安置鄭氏時打發(fā)人過來一次,知曉鄭氏還好,便也沒有再打發(fā)人。畢竟兩人之間,作為曾經的庶母與嫡子,實不是能親近的關系,即便看在沈瑾面上,沈瑞能盡些力安置鄭氏,也就是到此為止。要說像親戚似的走動起來,那才是委實可笑。
仁壽坊,尚書府。
沈瑞站在大門外,看著毛遲扶玉姐兒上馬車,心中頗為滿意。雖說如今玉姐兒需守孝,需要與毛遲分房,可也未必是壞事。沈瑞自己就是男人,自是知曉男人的德行,越是容易得到手的,越是難珍惜;抻著吊著的,就會越發(fā)費心
玉姐兒上了馬車,毛遲也拱手對沈瑞別過,上騎隨著馬車離去,沈瑞也轉身回去。
毛遲這邊剛到胡同口,就見沈全帶了兩個小廝騎馬過來。
毛遲忙勒馬,喚道:“全三哥……”
沈全也勒馬,與毛遲打了招呼,又隔著馬車簾與玉姐兒說了兩句話,道:“外頭不是說話的地方,明兒見了再聊……”
毛遲應了一聲,等沈全走了,才叫車夫繼續(xù)前行。
這會兒功夫,沈全已經在尚書府門口下馬。
這大半月來,沈全有小半月的功夫在這邊,下人們都知曉這位族親少爺與自己二少爺關系最好,自己大太太與幾位老爺也看重這位,態(tài)度便十分殷勤,門房當置的兩個小廝上前,牽馬的牽馬,請安的請安。
沈全道:“你們二少爺呢?現(xiàn)下在哪兒?”
一人道:“剛送了大姑奶奶與大姑爺,方才往靈堂去了……”
沈全從荷包里抓了一把銅子,一人給了半把,抬步往靈堂尋沈瑞。
靈堂里,不止沈瑞在,沈洲與三老爺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