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壽宮小佛堂
時已入秋,蟲鳴盡絕,只有篤篤木魚之聲回蕩在小小院落中,伴隨著溢散而出的幽幽檀香,顯得格外靜謐安詳。
檐下蒲團上,卻是跪伏著個宮裝少婦,兀自嚶嚶哭泣,口中喃喃。
太皇太后喜靜,素來少叫人伺候,尤其是禮佛時,只會留一二貼心宮人在身側,余者都遠遠打發了去。這少婦也是孤身在此,身邊再無旁人。
不知過了多久,木魚聲終于停了下來,小佛堂的門開了,兩個宮人扶著太皇太后走了出來。
那少婦慌忙惶惶然跪好,抬起頭來,哀哀喚了一聲:“老娘娘。”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卻正是沈賢妃。
她一改往日鮮亮活潑的妝扮,只著一身淡色衣裳,未施粉黛,環佩一概皆無,一張素凈的小臉淚痕縱橫,顯得分外憐人。
一貫對沈賢妃的巧嘴頗為喜愛的太皇太后,此時見了這樣的她卻沒有絲毫憐惜表情,只淡淡吩咐左右道:“帶她過來。”
一個宮人應了一聲,過去攙起沈賢妃。
沈賢妃素來嬌生慣養,幾時跪過這樣長的時候,此刻腿腳俱都麻了,真是鉆心的麻癢難受,卻也不敢有絲毫表露,強忍著在宮人攙扶下一瘸一拐跟著太皇太后進了偏殿。
待這兩個宮人也都被打發了下去,沈賢妃立刻再次跪下,膝行到太皇太后跟前,抱住她的雙腿,哭道:“老娘娘,您是知道臣妾的,就是給臣妾一萬個膽子也斷不敢有那樣歹心啊……”
“臣妾是貪那口腹之欲,但也就是看皇上也喜歡,就往皇上那邊進了兩回,皇后娘娘和德妃那邊,臣妾都是怕徒增口舌,不敢送的啊……”
“皇上重嫡長,臣妾又哪里不知!臣妾正是盼著皇后娘娘趕緊有皇子,臣妾才能早日有自己的孩兒,又豈會去害皇后娘娘……”
“害了皇后娘娘,于臣妾又有什么好處!臣妾還沒有自己的孩兒,家世又差,難道還能指著自己扶正不成……”
“要害人也不是能輕易害了去的,臣妾入宮才多少時日,娘家又一個出息人都沒有,這等事兒臣妾怎么做得來?”
“謀害皇嗣何等大罪,臣妾娘家有多少腦袋夠砍的?如今還一點兒好處的影子都見不著,臣妾娘家又豈會幫了臣妾……”
見太皇太后始終默不作聲轉著佛珠,沈賢妃心中越發著急,想好的說辭說沒了,就越發口不擇言起來,當說的不當說的,但凡想到了就立刻脫口而出,竟是腦子也跟著跪得麻木了,半分彎兒也轉不過來。
半晌,太皇太后才緩緩開口,卻只問:“是誰告訴你,皇后有了身孕又沒了的?”
沈賢妃的哭聲戛然而止,一時愕然,猛然揚起頭,愣怔的看著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只平靜的凝視著她,雙目如深潭,讓她望不到一丁點兒的光,“是誰告訴你,是你的吃食害了皇后的?”
沈賢妃不自覺的哆嗦起來,顫抖著雙唇,道:“是……是……”
她癱軟伏倒在太皇太后腳下,額頭觸地,聲音已支離破碎,“是臣妾愚昧……是,是皇上身邊小劉公公帶人來,將替臣妾采辦宮外吃食的內侍宮人統統帶了去,一直不曾放回,這幾日宮里也管得嚴,臣妾惶恐不安……就……就……”
她恐懼到了極點,忽而崩潰,放聲大哭,“是臣妾一時糊涂,就拿了銀子打聽去了,知道那日坤寧宮請了太醫,又有醫婆,又說有血水,又說悄沒聲的處置了宮人……”
都說內宮嚴密,不許消息傳遞云云,實際上,上至嬪妃,下至普通小宮人,哪個不是勤快的打聽著消息,討主子歡心、避免觸霉頭的。
沈賢妃比不得皇后有正位,也比不得吳德妃背后有張家有太后,她所倚不過“伶俐”二字,也是靠著這兩個字得了皇上的喜歡,也就越發要把這兩個字發揚光大去了。
皇上喜歡什么,皇上厭惡什么,皇上今兒高興不高興,她都是要打聽著的。
因著她素來手面兒大,打賞爽快,也有許多消息不用她打聽就會送到她跟前來。
這一次,她打聽著這樣驚天動地的消息,實在是嚇得傻了。她身邊兒又沒有能商量事兒的人,皇上不來,她也沒那個膽量跑去皇上乾清宮哭,她也只有往太皇太后這邊來一條路可以選了。
而且,她一直覺得,太皇太后就算不是真心喜歡她的,可太皇太后性子好,求上一求,總歸是能聽她辯解的……
然現下……
她甚至不敢抬頭,從骨子里往外透著寒意。
好像過了一萬年那么久,太皇太后才道:“你看著伶俐,卻是個糊涂人。自己都知道罷?”
沈賢妃如蒙大赦,忙哭道:“是臣妾糊涂,是臣妾糊涂……臣妾再不敢胡亂打聽了……臣妾再不敢叫宮外的吃食了……可臣妾真沒有那歹心,老娘娘明鑒……”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只道:“你去罷。”
沈賢妃也知在太皇太后這里是得不到一句準話的,她此來,也是想剖白剖白,也沒真的指望太皇太后能金口玉言說她無罪,因此又哭了片刻,還是磕了頭去了。
太皇太后也沒叫人進來伺候,自己緩緩起身,慢慢踱步到庭院中。
秋風卷過,黃葉紛落,早上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院落里,就誦經禮佛的這一個來時辰的功夫,便又鋪了一層金色。
太皇太后往置在樹下供她歇腳的太師椅上坐了,日頭落在身上,倒也暖和,她愜意的長舒了口氣。
沈賢妃一直就像個嬌養在閨閣中的小女兒,愛說愛笑愛玩鬧,挑食貪嘴兒,喜歡精巧鮮麗的衣裳物什,日子過得無憂無慮的,什么都不思不想,那種天真的快活從她眼角眉梢透出來,讓人看著就歡喜。
這樣鮮活嬌俏的姑娘,哪個會不喜歡呢。
太皇太后轉著手中的佛珠,望著一碧如洗的晴空,她的孫兒也是個愛玩愛吃的少年呢,合該有這樣一個姑娘陪著他,讓他忘憂開懷。
但這宮里,這世道,容得下這樣的無憂無慮么。
夏皇后初被診出有孕時,月份尚淺,坤寧宮也沒有聲張。皇上也知道輕重,未動聲色,只是畢竟是他期盼已久的嫡長子,如何能不歡喜。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份歡喜落在了別人眼里。
然不多久,夏皇后忽然開始下紅、腰腹酸痛,太醫只說是坐胎不穩,開了保胎的方子,又叫她臥床休息。
夏皇后不敢輕慢,老老實實躺著,幾乎一動不敢動了,卻到底也沒保住那個孩子。
雖然太醫沒有診出中毒跡象,夏皇后在吃食、用香上也一向仔細,不曾用過外來的東西,皇上仍是大為震怒,封鎖了消息后讓劉忠帶人徹查。
沈賢妃這邊愛吃愛玩是出了名的,沈家常常有新鮮玩意兒進上來,雖然沈賢妃識趣,這樣來路的東西從不往皇后那邊孝敬,但卻是每每總和皇上分享的。
皇上本身也愛往宮外跑,幾乎吃遍了北京城的,她的東西也對他胃口。
若是這點被人利用了去,通過皇上害皇后,也不無可能。因此謹慎如劉忠,把沈賢妃長安宮里采買上的人都拘了去。
沈賢妃到底年輕,沉不住氣,打聽著只言片語,前后一聯想,也就坐不住了,急急來太皇太后這邊跪求剖白。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冷眼瞧著,沈賢妃確是沒歹心的,但她那邊,也確實是個漏洞,容易讓人鉆空子的。
沈賢妃看著沒心沒肺,卻是有腦子,打這兒出去,想是會更謹慎。
不曉得,那些愛吃愛玩的,她會不會統統都丟掉。
慢慢變成,和這深宮里其他女子一般,嫻靜的,木訥的,失了生機的模樣……
佛珠轉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沒有盡頭。
*
乾清宮西側小殿雍肅殿
壽哥最近心情委實欠佳。
夏皇后有孕他是萬般重視的,除了本身對夏皇后的感情外,嫡長子三個字對他、對整個大明而言,意義都是不同的。
太子者,國本也。
可他的嫡長子,竟然無聲無息的就沒了。
他豈會不震怒!
正當他惡狠狠的想將內宮用篦子篦過一遍,外朝又是壞消息不斷。
繼山東大旱之后,河南、湖廣、蘇松、杭州、南京及廬鳳淮揚……各地紛紛報旱災,一時米價騰貴。
既有災,必生匪盜。山東曹州等處,賊首趙實等劫掠鄉鎮,欲與歸德已擒妖賊趙忠為亂。而蘇松通泰沿海地方盜匪又起。
好像前陣子收莊田、推新政的好運氣都用光了一般。
“京衛武學這也整頓一年了,該拉出來看看到底如何了。”壽哥手里擎著一把劍,在虛空中緩緩比劃著劍招,向劉忠道吩咐著擬定山東剿匪的人選。“武舉上來的,也挑些好的放過去。”
單純匪盜不足為懼,可恨其中有妖言惑眾者,又裹挾災民,一時有蔓延之勢,朝廷詔命山東鎮巡三司撲捕之外,也讓河南兩直隸鄰境集兵防守。
壽哥這邊也想派些人過去,一則是昭示朝廷重視,讓地方莫懈怠;再者匪盜到底比韃子容易打些,他也想趁機練練兵。
劉忠垂首應是,“萬歲英明,也當讓他們歷練一二。”
壽哥嗯了一聲,抬手錯步又是兩招,又吩咐道:“叫蔡諒從豹房勇士里也挑人出來,嗯,還有,讓羅克敵帶著虎頭也去。”
劉忠嘴角含笑應了,讓高文虎他們過去,則是要給他們軍功升遷的機會了。
羅克敵是高文虎剛入錦衣衛時認的師父,只是世襲錦衣衛,非是勛貴,因拳腳上有些真本事,又為人圓滑通透,當初對高文虎很是照顧,便也入了壽哥的眼,如今也選入豹房勇士之列。
有他帶著護著高文虎,高文虎此去不會有什么兇險,這軍功幾乎是穩穩到手了。
劉忠狀似無意又問道:“萬歲既要用豹房的人,那錢百戶……?”
壽哥劍招一滯,轉而凌厲了幾分,冷冷道:“他就不必了。就讓他在豹房那邊伺候吧。”
劉忠再次恭敬應是。
此時外頭來報,淳安大長公主過來了。
劉忠奉命迎了大長公主進門,便悄然退下,去找蔡諒安排皇上方才的諸多吩咐了。
淳安大長公主卻是剛剛從坤寧宮探望了夏皇后過來,“……娘娘嘴上自是說想得開,但難免心里難過,嗓子燎泡都起來了,還是有火,太醫的藥也是吃不下的。或者……還是試試那針灸艾灸的法子。”
夏皇后一直苦盼孩兒,好容易來了,卻又這般沒了,一時整個人都崩潰了。
宮里暫時封鎖著消息,壽哥也未傳夏家人進宮,只請當初就知夏皇后有孕的太皇太后和淳安大長公主來勸慰于她。
大長公主原就幫夏皇后打聽著好的醫婆,本是想保胎用的,沒想到倒是要用在小月子里調養上。
壽哥點了點頭,道:“勞姑祖母費心。朕這就讓人給沈瑞捎個話,招楊師妹身邊那個婆子進宮……”
大長公主忙道:“陛下不可。”
壽哥一愣,奇道:“姑祖母是要舉薦旁人?”
大長公主搖頭道:“不是要舉薦旁人。是便就用她,事涉內宮之事,也不好下口諭到沈家的。”她頓了頓,道:“雖皇后娘娘現下不宜挪動,但總在坤寧宮,日日對著舊景,不免想起傷心事來,徒增煩惱。不若挪去西苑小住,再悄沒聲的把那個醫婆送過去,不叫知道是來了什么地方,也不說是給貴人看診,以防她多嘴。”
壽哥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道:“也好。醫婆那邊……”
大長公主道:“陛下放心,我會安排妥當。”
壽哥點點頭,瞧了兩眼大長公主,忽道:“其實,沈瑞夫婦都是謹慎人,行事又分寸,這件事便是知道了,他們也會守口如瓶。想是先前周賢的事兒,沈瑞讓姑祖母不喜了。”
大長公主一愣,隨即淡淡一笑,道:“陛下說笑了,那日他要是能不動聲色坐下來與周賢暢飲,我倒要與陛下說防著他些了。那日小五同我說了他后來那番話,我也知他是個恩義分明的孩子了。”
壽哥聞言也笑了,點頭道:“他素來就是那個性子,看似圓融,實則倔強得很。姑祖母勿惱。”
淳安大長公主笑道:“陛下慧眼,知人善用。當日未聽那番話時也不曾疑他,實是胸襟寬廣,也無怪有恁多少年英才肯為陛下效死。”
壽哥聽得心下舒暢,笑容也更深了些。
卻聽大長公主又嘆道:“賢哥兒也是個好孩子。如今陛下肯用他,他也是感恩戴德,忠心做事的。要說才干,他也是讀書多年,不輸那些舉子的。”
壽哥笑容見斂,轉而問道:“姑祖母可去看了長寧伯?”
長寧伯周彧早前中風過一次,只是相對較輕,這次再度中風,便是頗重了,如今已臥病許久了,聽聞不太好。
而其兄長慶云侯周壽身體也大不如前,到底是將七十的人,若是周彧一去,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挺得住。
周家之所以百般配合,也是周壽知自己兄弟命不久矣,為子孫謀劃,才全面向壽哥投誠,由著壽哥指哪兒打哪兒。
聽壽哥問起長寧伯,大長公主面上浮現愁容,道:“伯爺這人向來是不聽勸的,任太醫說什么都沒用,若早能飲食清淡些,許就好了呢,偏他酒肉不離口,到了如今這樣,喝碗苦藥也是要罵的,日里只嚷口中沒味道,非要把那肉燉得爛爛的與他吃才肯罷休。太醫也是沒法子,只拖著日子罷,到底也拖過一夏了,沒準兒能拖過這個年呢。”
淳安大長公主當初在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十分得寵的,又與長寧伯夫人交好,兩家多有走動。
壽哥搖了搖頭,低聲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若是連酒肉都不讓吃得,活著也沒甚滋味了。”
大長公主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氣道:“陛下不可學那糊涂人的心思,還是要保重龍體才是。”
壽哥失笑搖頭道:“是。朕并不敢糟蹋自己身子,姑祖母放心。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頓了頓,他方道:“朕方才還在琢磨山東剿匪的人選,那便,讓周昉、周時也一同去吧。”
這兩個都是宮里當過差的,家中受寵又不承爵的子弟。
當時想往豹房擠的勛貴子弟不少,落選后又往京衛武學里去了,都是抱著在皇帝面前露個臉好謀個前程念頭的紈绔,后見武學里規矩甚嚴,皇上又不常駕臨,一個兩個吃不了苦又都退了。周昉周時兩個算是難得能咬牙堅持下來的。
大長公主聞言忙替周家謝恩。
周壽周彧兩兄弟去后,外戚周家將再無如今權勢,甚至要想撐住門戶不倒,都要有格外出息的子弟才成。而實際上,最關鍵的是,要看皇家還想不想讓你出頭。
有壽哥今日這話,不管周昉、周時將來能不能在軍伍中混出頭,壽哥總是樂意于給周家機會的。
敲定了往西苑去的事宜,大長公主告退出宮,壽哥靜坐了片刻,起身往坤寧宮去了。
這幾日皇上不時便來坤寧宮一趟,早已吩咐了,不許皇后下榻相迎,生怕她再折騰染了風寒。壽哥進得內殿時,夏皇后雖聽命仍在榻上,卻也披衣坐了起來。
這些時日的折騰,她圓團團的臉也明顯小了一圈,面容甚是憔悴,眼睛微微紅腫,顯見剛哭過不久。
壽哥過去把她塞回被子里,也不勸什么莫要傷心的話,卻是說起自己的煩心事,“山東這群妖賊恁是猖狂,就是趁火打劫,今年年景不好,若放在往年,早也就收拾了他們。”
夏皇后在家是標準閨閣女子,只讀些女戒女則,她父親又是個白身,這些朝政上的事是一概不懂的。入了后宮,她也只學著太皇太后,于前朝并不關注。
偶爾聽皇上說上兩句,也只出個耳朵罷了。
這會兒同樣如此,她就靜靜在一旁聽著,不期然就聽到了自家的事兒。
“今年雖是年景不好,處處鬧旱,慶陽伯的莊子上金秋的收成倒是比去歲還好了些,沈瑞弄那幾本農書和那些懂農事的人還挺得用的。”
夏皇后的臉上透出些光彩來,“能為皇上分憂一二也是夏家的福分。”她頓了頓,又怯生生的問:“是不是又要賑災?可是要夏家獻地捐糧?臣妾是不懂這些的,皇上別嫌臣妾魯鈍不懂主動請纓,若有用夏家的地方,夏家無不從命。”
壽哥就是要引得她去想旁的事兒,便笑道:“你的賢惠,夏家的忠心,朕盡知的。還沒到時候,夫妻一體,朕要用你的東西,自會問你要的。”
夏皇后明顯的松了口氣,聽得夫妻一體,忽然眼眶一熱,又要落淚,可嘴角卻是噙著笑的,讓人見了不由憐惜。
壽哥心下嘆氣,將他的傻媳婦攬進懷里。
孩兒和咱們沒緣分啊,咱們還年輕往后七子八婿的多著呢,諸如此類的話壽哥說了也有一籮筐了,奈何這女人笨笨的認死理,總轉不過這個勁兒來。他也就不想在說這些了。
“最近四處都報旱災,朕心煩的緊,想往水邊兒住去,咱們去西苑住些時日吧。就咱們倆去。早點兒生地龍,比在宮里還暖和。”壽哥把玩著她小手,似是漫不經心道。
夏皇后本想說她小月子中,原不該挪動;她還想說雖然最近她病著,但是宮務并未交出去,若她出宮了,這宮務是不是要交到其他妃子手里。
但是聽著“就咱們倆”,想著“夫妻一體”,她終是什么話都沒說,柔順的應了一聲。
*
淳安大長公主出了宮就遣人送了帖子到仁壽坊沈府,表示要登門拜訪徐氏。
徐氏頗感意外,畢竟淳安大長公主身為皇姑祖身份貴重,就算先前為周賢作中人的事大長公主府不占理,也沒到讓她老人家紆尊降貴親來沈家的份兒。
況且這事兒也過了多日了,不知公主此來是何意。
但無論如何,公主要來,總歸是天大的臉面。
沈府中門大開,相迎大長公主,大長公主也并未擺譜,公主儀仗一概未帶,幾輛車駕倒是拉的各色禮物。
沈家叔侄不是在衙門就是在書院,還不曾歸家。家中一應女眷都隨著徐氏來迎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親親熱熱的與眾人見過,到了正廳坐下,寒暄了盞茶功夫,三太太、楊恬、何氏等怕大長公主此來有要事與徐氏商量,自家在這邊不免礙事,便紛紛起身告罪退下。
徐氏也以為大長公主是要說周家的事,不想大長公主只字未提周家如何,倒是將沈瑞、楊恬都狠夸了一番,又明著說皇上也當著她的面贊了沈瑞,可見沈經歷簡在帝心,就好似先前從不曾有半分誤會。
徐氏心下也明了,這就是先前事兒皆翻過去了,便也不提那些,謝過皇上、大長公主厚愛,同樣盛贊蔡諒等少年英才,又表示聽聞了龐天青才名,與蔡九姑娘再相配不過云云。
大長公主臉上笑容越發真摯,兩人竟如尋常老婦人一般,說起兒女家事。
說著說著,便說到了大長公主最疼愛的孫女蔡淼,這都嫁去南京年余了,趙彤那邊眼見就要生了,她卻還沒個身孕,家里也有些急了。
徐氏便笑道兒女都是緣分,急不得,緣分到了孩子自然就來了。
大長公主便嘆道,“誰說不是,我家有個侄孫女兒,便是與頭生的孩兒沒緣分了,不足三月,沒保住,哭得什么似的。咱們女人知道,這哪里是身上掉下來的肉,那就是從心頭剜肉一般,怎能不疼啊。”
“那日里在英國公府上聽得一句,貴府有位媽媽,倒是精通婦人科的……”大長公主含笑道,“那孩子素來與我親近,現在又落下些癥候,不知……”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徐氏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沒有帶著親戚去別人家府上看病的道理,這是要借桂枝媽媽一用。
蔡駙馬家那邊人丁興旺,蔡諒是大長公主嫡長孫,卻在族中行五,蔡淼更是在姊妹中行七,可見族中子弟眾多。徐氏聽是侄孫女,只道是蔡家哪位出閣的姑娘,并沒在意。
她想的卻是周家那樁事,公主府不好直接表示歉意,便婉轉找了這么個法子,就著借人的事兒登門備厚禮,將先前的事情圓過去。否則單若借個仆婦又哪里值得這大陣仗。
徐氏喚來楊恬交代了兩句——桂枝媽媽到底是以楊恬陪嫁媽媽身份過來的,總要知會楊恬一聲,這方叫桂枝媽媽來囑咐了幾句。
桂枝媽媽雖知道是去大長公主府,但到底英國公府也去過了,又是見過大長公主的,知道是位慈和的主兒,心下也不懼怕。
大長公主又坐了片刻,方帶了桂枝媽媽一道回去了。
晚上沈瑞回來聽聞此事,也同徐氏一般想法,并沒在意。
楊恬還道先前蔡諒宴請時,大長公主就曾叫了桂枝媽媽過去問了孕產的事宜,想是確實有這樣一位有身孕的蔡氏女吧,如今也是順水推舟了,聽聞是要桂枝媽媽在大長公主別苑里住幾日再回來的。
沈瑞也沒空理會這些內宅瑣事,他日里公務繁忙,最近各地報災報匪的折子尤多,而萬卷閣那邊的工程業已收尾,該是書坊這邊刊印的新書往那邊送的時候了。
萬卷閣因合了朝中文臣的口味,又有內庫撥銀,修建得極為迅速,本是想搶工在萬壽圣節時進獻皇上以為壽禮的,然而今年因是災年,皇上免了萬壽圣節一應例,連賜宴百官也免了,以節錢鈔。
宮宴這部分開支直接作賑災用,倒是讓百官無話可說,唯有稱頌皇上圣明,心系百姓。
萬卷閣便就沒“落成”,擬等正旦時博個頭彩,屆時就不能只是一棟樓了,內部各種設置,包括起碼半數的書籍改當到位了。
萬卷閣的設計沈瑞本也參與了,又將后世圖書館的一些設置和規章制度拿來借鑒,書卷分類擺放,如何安置閱讀區、借書區也都頗有講究,沈瑞近來也少不得常往西苑那邊萬卷閣跑。
青篆書坊這邊也擴了幾倍的店面,城里城外都建了分部,沈瑞還將刊印流程拆分,作流水線生產,又從青翼商事學堂、匠人學堂里拉來一批學徒“實習”幫手,以提高印刷速度。另一方面沈瑞也在書坊內設重金,鼓勵匠人們改進印刷技術。
而自從在通政司看到了蘇松、杭州等地皆有旱情的奏報,沈瑞就開始盼著沈琦從松江遞消息來,想知道那邊情形如何了。
北邊在自家莊田和夏皇親家莊田推廣的種植術收到了還不錯的效果,但那也是因為北直隸今年并不太缺雨水,南邊如果因旱而減產,對進一步推廣科學種田可能會產生不利影響。
這種等消息的時候,他又開始郁悶標行和車馬行怎的沒有立時就在松江府到京沿途鋪設好。
如今也只北直隸到山東登州這一線的算是有些雛形,自從田豐往山西去了,山東這邊也就擱置了。
不過田豐這趟山西也是不白去的,邊寨民風彪悍,倒是叫他收了不少好手。只可惜生意上的事兒始終沒甚進展。
天順到弘治年間,明蒙的貿易多為朝貢貿易,且時斷時續。而大明朝堂始終對蒙古心存警惕,一味加設諸多限制,導致了明蒙貿易中斷。
雖然沒了官面上的互市,但私市卻是異常活躍,可以說不少邊將都指著這進項活著呢,既是人家唯一的生財之道,趙弘沛個外來戶又如何擠得進去。
這邊又不比遼東,還不曾被“清理”過,各種關系錯綜復雜,好多都直接牽扯到宮中大檔,劉瑾的人更是烏壓壓的一片。饒是張永舉著大棒查著糧倉草場,趙弘沛跟在后頭捧著胡蘿卜,也沒哪頭蠢驢撞上來。
倒是其中在山西布政使司任參議的沈珹給了趙弘沛些方便,卻讓沈瑞和沈瑛不曾料到的。
自通倭案發,與賀家決裂,分宗后宗房消沉,沈珹與其他房頭就只剩下面子情。不說逢年過節,便是沈瑾、沈瑞成親他也只是禮送到,親眷一概不曾出現。如今倒是肯伸這個手了,不知道是有心回歸宗族,還是看著邊關有利可圖,想著插上一腳。
沈瑞和沈瑛對宗房以及沈珹先前種種作為已是十分不滿,現下也只靜觀其變,且看他日后待如何。
過了幾日,被派剿匪的人員名單明旨發了下來,沈瑞見高文虎也在列,便知小皇帝這是著意培養能領兵的人手了。心下又不免為張會惋惜了一回,若是張會此時不守孝,想來也會有機會歷練一二。
張會想也是對這事兒頗為上心的,且高文虎與大家交情莫逆,又明晃晃是壽哥看重的人,張會便找了沈瑞商量,將山東布的車馬行、通訊網說與高文虎,只盼他能早立軍功。
沈瑞自然應下,兩人帶了杜老八并田順等人到高家,私下與高文虎說了種種布置,放才又邀游鉉等當初與高文虎交好的朋友高文虎餞行。
游鉉對高文虎能真刀真槍的剿匪去無比艷羨,只是他個子雖高可實打實的年紀尚小,別說游駙馬不會放了他出去,就是皇上也會因他小而暫不會用他。
眾人又是好像又是寬慰他一番,鼓勵他在京衛武學好生學本事,二三年后自有他的用武之地。
送走了高文虎,沈瑞一直苦等的松江消息也來了,只是,和他所等的內容全然不同。
*
揚州首富杜成被一伙兒不知名的匪盜滅了滿門。這樁事還不曾有消息到通政司,卻出現在松江家書之中,一路快馬送到了沈瑞手上。
沈瑞與沈瑛看著手中的書信,臉色一時變換。
信是沈瑾和沈琦分別寫來的,說的是同一樁事。
揚州首富被滅門的消息沒到松江呢,就有人雇了個乞兒投書給沈瑾,叫他動用張家的關系將這樁事抹干凈,否則,就要把當初沈源孝中與丫頭行房有孕的事兒翻出來,甚至賴到他頭上。
當初這樁事大家還曾坐在一起商討過,那孩子本不是孝中有的,若真被誣,也是百口莫辯。當時沈瑞也曾聯想到張會舅父的事,說過可能被人賴到沈瑾頭上的可能。
這種事,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兒,整個沈氏一族都將淪為笑柄,日后此條也會成為官場上政敵攻訐沈家兄弟的話頭。沈家兄弟豈會不重視。
沒想到如今真被人利用了去。
這兩封家書是小心再小心,夾雜在普通家信里,用醋寫就,需火烤方現字,又是心腹長隨貼身藏了,一路換馬不換人,跑死數匹馬才用最快的速度送進京的。
因此書信中,沈瑾毫無忌諱,直接寫明,當初那侍女春華早已被一碗墮胎藥灌下去,母子俱亡,人也埋了,這次又特特遣人去看了,尸身還在,千真萬確死得透透的。
春華家十年前就將閨女三斗米賣斷了,再沒往來過,亦不知道后來種種,小賀氏也派人去查了,他家還在安分種地,并無異樣。
可見那投書之人所說捏著春華母子,純屬胡說八道。
而這事兒雖是私密家丑,沈家這邊掩得干凈,但當初鄭老安人沒時,小賀氏正在京城,家中無人主持,沈源遷怒處置了幾個下仆,便有小廝長隨趁亂卷了東西跑了的。
對于沈源的身體狀況,小賀氏再清楚不過,一度就曾懷疑跑了的人中有與春華有了首尾,這才怕事逃了。只是春華抵死不認,跑了的人也抓不回來,這事兒只好作罷。
由此看來,投書之人極有可能是手里有那個與春華有私情的下人,才會知道此中孝中有孕之事,卻不知春華母子俱亡。
此番,就是使詐來誑沈瑾,指望著他心虛懼怕,為他們做事。
“若是匪寇,只怕直接上門敲詐更容易些。”沈瑛冷笑道,“哪里還會搞得這樣彎彎繞繞。誰不知我沈家家資,況且瑾哥兒媳婦又是侯府千金身份,嫁資可觀,瑾哥兒身價比不得鹽商,敲得一筆卻也足夠那些匪類花用了。”
沈瑞點點頭,道:“劉瑾那邊是實名奏報了杜成囤鹽,這邊查鹽引的人剛派出去,只怕還沒到揚州,杜成就被滅門了。擺明了殺人滅口。匪類又偏讓瑾大哥出面,瑾大哥出面,可不單是代表著咱們沈家,怕是代表著張家更多些。這是那所謂匪類背后之人想讓張家出來,把這潭水攪渾。”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沈瑛道,“就算他們手里沒有實據,只消傳揚出去,沈家這污名也不好洗凈,此番也是向我沈家示威,想沈家低頭。”
杜成身后的人是誰?
劉瑾最近動作太多了,清丈田畝,清查鹽引,清算劉健、謝遷、韓文其黨,是拿杜成作個引子,還是為了精準打擊杜成身后的人,沈瑛沈瑞一時也不得而知。
而鹽引本身,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了,也包括外戚張家在內。
沈瑞收起了信箋,道:“我往小劉公公那邊去一趟。”
沈瑛提醒道:“通政司這邊沒有折子也是常態,若是滅門大案,地方是斷不敢瞞的,卻也不會貿貿然報上去,總要想個能將自己摘出去的法子。本來現下南邊兒也有旱情,各府都是焦頭爛額,又出這樣大案,又在京察之年,揚州知府要先考慮他的烏紗了。但通政司沒消息,錦衣衛卻一定有消息密報京中的。”
沈瑛所料不差,錦衣衛本身就是偵緝天下事,及時向皇上報消息的,何況如今錦衣衛指揮使楊玉又是劉瑾門下,劉瑾既彈劾了杜成,錦衣衛自然是盯著杜家的,有個風吹草動都會立時送消息進京。
“這事兒萬歲前兒就知道了。”密室之中,劉忠意味深長道,“萬歲要派東廠去查。”
見沈瑞眉頭緊鎖,劉忠嗤笑了一聲,道:“萬歲心里明鏡兒,他吩咐丘聚時,說,盜匪既為求財滅門一戶人家,必是要上下搜刮統統運出去的,大富之家,總不會是一兩個包袱就拿完的,揚州府都是酒囊飯袋嗎,讓匪徒堂而皇之將幾車幾十車的東西帶出城?”
沈瑞忍不住扶額,壽哥這關注點總能放在錢上,他也無語了。
聽得劉忠涼涼道:“劉瑾這陣子本就是奔著丘聚去的,查了丘聚名下鋪子,搜出貢品來,偏叫鋪子里那兩個管事的干兒子死在了北鎮撫司獄里,丘聚便跑來御前喊冤,說是有人故意做出這死無對證的局面,要害他讓他撕擄不清。
“那邊又查出了保定伯并幾個勛貴家里開的布莊也有賣貢品棉布。”劉忠看了沈瑞一眼,道,“號稱是松江沈家布。”
沈瑞奇道:“這是幾時的事?我竟不知!”
劉忠擺擺手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家貢品布都有標記的,這幾家也說了,進的尋常松江布,冒沈家之名賣罷了。”
他臉上浮現譏誚之意,“保定伯府二奶奶是壽寧侯府大姑娘,聽聞她曾想借著她妹妹小沈狀元娘子回松江時,在松江立個織廠,這邊賣的布也就名正言順了。只是,想是小沈狀元治家頗嚴,此事未成,他們便販了些松江布,因著張大姑娘這層親戚關系,冒貢品布賣呢。”
沈瑞也不知作何表情好了,半晌才道:“怪道那邊人想要我瑾族兄出面,想也是有張家這賣布緣故,更容易拖張家下水,打這個馬虎眼吧。”
劉忠虛指著沈瑞道:“如此,你也猜著了杜成背后是丘聚罷。”
沈瑞黑著臉道:“丘聚和我沈家也不是一次兩次的過節了。”
說起揚州鹽商,太容易就想起閆家,當初閆家抄家是東廠動的手。沈瑞還記得當時得了消息,賀東盛投靠丘聚,大抵是想從被押上京的閆家人口中得到沈家的把柄。
閆家抄家,賀家抄家,都是巨富之家,金山銀海,小皇帝內庫也由此而滿。
而今,小皇帝讓東廠查杜成滅門案,所問也是……
“皇上這是讓丘聚將銀子吐出來么……”沈瑞輕聲問道。
銀子吐出來后呢?丘聚去查案,只怕更會將案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皇上是拿了銀子就饒過丘聚嗎?像那些邊關的贖罪銀一般?
可這是滅門,這樣的心黑手狠,皇上真會放過嗎?
若是丘聚指使人投書給沈瑾的,是先前沒料到皇上會讓他出贖罪銀吧。但若沈瑾牽扯其中,丘聚會不會順勢就把這案子丟到張家頭上,再牽連上沈家?如此,也是自保。
劉忠垂下眼瞼,并未回答,只道:“萬歲圣明天縱,你我如何窺得圣意。”
沈瑞腦中已是翻過種種想法,樣樣謀算,忽而道:“皇上既讓東廠去查,可指派了負責之人?”
劉忠一怔,搖頭道:“還不曾。許是還在敲打丘聚,揚州鎮守太監盧寧是丘聚的人,上次閆家的案子是他辦的,這次杜家的事兒交給他也是順理成章。當然,也要看劉瑾那邊想不想插手。”
“師叔。”沈瑞直視劉忠道:“請王岳出山,查此案如何?”
劉忠目瞪口呆,“你怎的想起他來。”又頻頻搖頭,“他倒是能克了丘聚,但劉瑾恨他也不比丘聚少呢,他不死劉瑾已是恨得牙癢癢的,如何會讓他再出頭。”
沈瑞低頭淡淡一笑,道:“若是皇上想用他,任誰又能怎樣。劉瑾丘聚總不能派人再殺他一次罷。”
劉忠只垂頭思量。
沈瑞也不言語,只留心著劉忠的面色。
他也明白,劉忠當初要救王岳,既是想得到王岳在宮中的暗線,也是想讓個活的王岳戳在那兒始終牽制著劉瑾丘聚,卻絕非是為了讓王岳再回宮中。劉忠想要出頭,也是要搬走王岳等一干老人兒的。
“師叔知道的,皇上當初貶謫王岳是為著什么,如今便是王岳再有千般好,也斷不會讓王岳再回司禮監的。”便是在密室中,他的聲音也壓低到幾不可聞。
劉忠頓了頓,緩緩抬頭看了沈瑞一眼,終是“嗯”了一聲。
沈瑞松了口氣,報以一笑。
待沈瑞回到家中,請了沈瑛過來仔細說了一番,末了道:“小劉公公也提到了蘇松旱災。先前清丈田畝之前,皇上也曾問我沈家在松江的莊田。”
沈瑛面上肌肉一跳,因著去歲山東大旱,沈理寫信來,提了許多防旱抗旱的法子,松江這邊沈家莊田本就是試驗推廣種植法,打得井便多,春夏見雨水漸少便早早防范起來,因而松江雖也受旱,但沈家莊田并無太大損失。
而在荒年背景下,沈家這批新糧,加上作為松江大戶往年的屯糧,這也將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劉忠是皇上的心腹,這是敲打沈家?
沈瑛緊盯著沈瑞,等他下文。
果聽沈瑞緩緩道:“沈家素來修橋鋪路造福鄉梓,此等大災之前,沈家幫扶鄉里也是義不容辭。”
沈瑛不由一嘆,道:“瑞哥兒,你自是一片善心,只是到底年少不經事,你道這糧米是好捐的?沈家不是惜這糧米,是做不得這出頭鳥。大戶人家荒年囤積居奇高價謀利的事屢見不鮮,沈家出這個頭,別說是得罪本地大族,就是連其他受災府縣大族一并得罪了去。”
他頓了頓,語氣更重了幾分:“何況,災年就是民間設個粥棚,都可能被扣上收買人心的帽子,沈家若是大舉獻糧,這是擺明了給政敵送把柄吶。甚至,牽連到楊閣老、王閣老也未可知。”
沈瑞一嘆,道:“瑛大哥,你放心,我理會得。”
這到底不是前世,前世要捐款捐物做慈善,只會得到從政府到媒體再到全體百姓的一致好評。
這一世,卻要防“收買人心”四個字。
早在青篆事時,王華就提點過他。
要破解,也無非,“恩自上出”四字真言。
沈瑞深吸了口氣,緩緩道:“若皇上下旨,許府縣向當地富戶和買糧米,沈家帶頭響應,以往年均價賣糧米,再派發動子弟鄉民襄助賑災呢?”
沈瑛想了想,終緩緩道:“倒可。若此事為沈家贏得朝廷信任和民間聲望,便是有一二無憑無據的污糟事被人惡意傳揚,也不會有人輕信了。”
沈瑞點頭道:“我也這般想的。他們既要抹黑沈家,沈家偏要讓他們抹不黑。”
*
正德三年的秋冬,大明各地均有不同程度的旱情,報災的折子堆滿了小皇帝的案頭。
內閣請受災地秋稅自留以賑災,小皇帝準奏。
又因先前各地查糧倉時發現倉儲浥爛短缺,賑災糧米匱乏,小皇帝下旨,由受災地及周邊府縣官府向當地富戶和買糧米。
雖旨意頒下,但從內閣到司禮監都并不太看好,皆認為為富不仁者多,只是不好向小皇帝陳說罷了,還在謀劃其他救災之法。
司禮監這邊,劉瑾更是趁機將李榮丟到鳳陽去理賑災事。
滿心打算著李榮這賑災是賑不好的,正好就呆在鳳陽守皇陵不必回來了。
他這陣子收拾了丘聚,這又攆走了李榮,正是順風順水的時候,好不得意,不想卻聽到了風聲,說皇上要用王岳去查鹽商杜家滅門案。
杜家上下七十余口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家產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等大案揚州府哪里掩得下去。揚州知府拖著沒上報,也就是在活動關系保自家烏紗罷了。
消息一傳開,天下震動。
聽說過匪徒攔路搶劫的,也聽說過飛賊盯上大戶人家偷了許多東西出來的,但這樣匪徒在城內直接滅門奪財的委實少之又少。
據說連綠林中幾個瓢把子也在找干這一票的是何方神圣。
劉瑾也對丘聚這份狠勁兒也是服氣的,他劉祖宗也不過是重枷枷死幾個官兒罷了,丘猴子這老小子竟能一口氣滅門!
然,這是他的對手,這對手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任是誰也不得不警惕了。一時他想弄死丘聚的心更盛。
可是他同樣也深恨王岳,王岳當初可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他派人去殺王岳,可惜沒能得手,那陣子他有諸般事要忙,也就留著王岳在南京茍延殘喘了。不想這會兒王岳又跳出來了。
他早讓錦衣衛的人透風聲給皇上,讓皇上知道杜成是丘聚的人。而皇上卻偏偏讓王岳去查丘聚這樁滅門的案子。
只是要弄死丘聚嗎?
弄死丘聚之后,皇上會不會趁勢讓曾掌過東廠的王岳再回來掌東廠?
劉瑾一時煩躁不堪,抓著幕僚、心腹們開會,要研究應對王岳的對策來。
他的幕僚們則認為,別說皇上未必會再用王岳,就是讓王岳回來,也比現在丘聚這樣個禍害掌東廠要強。
畢竟,王岳一直以來都是剛直不阿,而丘聚的心狠手辣,大家已經有了新的認識。
所以就在丘聚聽著風聲后卻不好妄動,只等著劉瑾頭一個跳出來反對王岳出山,自己敲敲邊鼓時,劉瑾竟站出來推動了這事兒一把,使得皇上下旨斥責了揚州府上下以及當地鎮守太監、錦衣衛等,然后讓東廠派人調查此案,再度啟用南京的王岳負責此事。
丘聚氣得七竅生煙,回頭將珍姨娘打個半死,嫌她出了餿主意,又抓緊派人去補救,甚至想過要不要再殺王岳一次,一時手忙腳亂。
時近臘月,王岳在經歷過數次暗殺后,終于全須全尾抵達了揚州,接掌了京中派來的東廠番子和當地錦衣衛的調度之權。
他悄悄遣人回京,拜謝了劉忠和沈瑞,若非順風標行的鏢師相護,他只怕再次死在丘聚的刀下了。他表示讓兩人放心,他這次,定要皆審案釘死丘聚,讓他萬劫不復。
王岳的人緊趕慢趕,總算在前年抵京,而同樣趕著年前進京的,還有松江府知府董齊河的折子。
折中仔細稟明賑災詳情,大贊以沈家、陸家為首的松江府望族鄉紳深明大義,積極響應官府和買政策,以平價賣糧,又帶頭組織當地積善之家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統一分派到各縣,幫災民過冬。
松江府奉旨以工代賑,開門接納流民,讓其為工,在未上凍之前將松江府諸官道一一修整,又修河堤、海堤,修防倭工事等。
既未讓流民有餓死凍死者,又將當地基礎設施修繕一新。
此外又在做工中,將其中一些心靈手巧肯干活之人送往當地商事學堂、匠人學堂,擬學成后由織廠、船廠招收為正式工匠。
此次上折除了稟明賑災事宜外,主要也是想請示一下,一般災情過后總是要遣返流民的,而松江府希望這些成手流民能夠在本地落籍。這些人雖有手藝,卻也是民戶,并非匠戶,不服匠戶之役。
時逢年節,松江府的折子在一片慘淡賑災、求朝廷多撥糧米的折子中格外耀眼。
小皇帝大喜,褒獎松江府,賜沈氏、陸氏等族“積善之家”匾額,又賜賑災中舍糧米多的幾戶人家祖上從六品虛銜。
原本,新推行的法令里,這樣的虛銜是要不少銀子才賣得來的,還得切切實實修條路搭座橋出來才行,如今只是舍些糧米就得了這樣彩頭,一時江南不少人家心動,也不再在和買中耍花樣,少賣甚至不賣糧了,大大方方的把些陳年舊米拿出來與官府,也想換個“祖上榮光”。
也有些府縣效仿松江,也開始以工代賑修些工程,算是造福地方。
如此賑災效果倒是比先前好了許多。
正德四年正旦那日,萬卷閣正式落成,孝廟實錄也恰在此時完成。
一時百官稱頌,龍顏大悅。
參與萬卷閣建設及書籍刊印,參與永樂大典摘抄,參與纂修孝廟實錄的諸官員皆有賞賜。
監修實錄總裁張懋、李東陽、焦芳、楊廷和,副總裁梁儲,及參修翰林等賞金銀、絲羅等物,倒是今科三鼎甲及二甲三甲傳臚各有升遷,三鼎甲各升一級,胡瓚宗則升了兩級,成了翰林修撰。
最大的彩頭落在了沈瑞身上。
去年臘月,通政司右通政叢蘭升了左通政,未及奉旨與大理寺左少卿周東、尚寶司卿吳世忠分別往延綏、寧夏、薊州等處各清理屯田。
遂升左參議羅欽忠為右通政,右參議劉達、魏訥為左參議。右參議的位置倒空了出來。
沈瑞此次便以主管萬卷閣書籍刊印、參與永樂大典摘抄刊印,以及,最重要的獻策以工代賑、約束族中配合賑災有功,升了右參議。
從正七品位置直接升到通政司正五品參議的位置上,沈瑞也不是頭一個,任良弼、叢蘭,都曾是這樣。
朝中雖有議論,但通政司這三年來薦拔的人多了,這次沈瑞也算內部升遷。
而要論功勞,那些嘴上說說酸話的人,心里也不得不承認,旁的不論,就說適逢災年,自家便是族長也是沒法子說動族中配合官府大批量和買糧米的。此功確實無人能比。
*
這個官職對于沈瑞來說也極為意外。
倒不是沒想過升品階,在董齊河折子報上來時,壽哥就曾見了沈瑞,褒獎一番,又暗示要給他升官。
沈瑞當時還曾與楊廷和父子及沈瑛議過,沈瑛、沈瑾(丁憂)都在詹事府,皇上是不可能再放一個沈家人在詹事府了。
而其他地方,從六品委實沒有好缺,還不若呆在通政司正七品的位置上。
而若是正六品,在六部做個主事,倒可謀劃謀劃,從官職上說,當然首選吏部,但吏部在焦芳手里,只怕于前程有礙;其次便是戶部,而沈瑞自己對工部頗感興趣。
正六品之后再三兩年,若是有機會,上了從五品,由從五品職上轉正五品通政司參議便水到渠成了。
他們再怎么謀劃,也都想的是跳了兩級便是頂天了。
卻不想小皇帝這樣大手筆,直接給了正五品的右參議。
便是楊廷和,也不能免俗,感慨著圣眷隆重,直說了好些好生做事以報圣恩的話。
徐氏這邊則是約束沈府諸人更加低調行事,并與沈瑞道:“皇上既信重,你便更當謹慎行事才是。”
沈瑞自然是謹遵母命,他也知道自己這官兒升的,不知道多少人眼熱,自要加倍小心。
不過朝堂上下最近都忙著賑災事,清丈田畝和清查屯田也牽扯到多方角力,便也沒人有閑心來動他這個眼見極得帝心的人。
沈瑞自己,則更家關注山西那邊反饋來的消息,張永一走半年,卻是寸功未立,趙弘沛過年都不曾回來,只送消息回來,表示局面不好打開。
沈瑞也不由反思,大約是當初遼東的貿易推進得太過順利,讓他盲目樂觀了,只覺得貿易獲利甚豐,西線也當容易推進,不想正是因著獲利過豐,才讓西線將門結成堅硬的外殼,不許外人稍碰。
好在壽哥并沒有對此進度表示出不耐煩,趙弘沛的壓力也不算大,尚可慢慢謀劃。
倒是山西的交通網,因為不斷有官員被罰米輸邊需標行護送,建設得倒是頗快。
劉瑾的罰米法還在繼續,本來內閣提出除了輸邊外,罰米還可以往災區運一下,但鳳陽災區有李榮在,揚州有王岳,蘇松有沈瑞,劉瑾是不想讓糧米幫上其中任何一方,又不能只輸湖廣,便堅決不同意運往災區。
因有先前御道投書事,沈瑞唱了反調,又有錢寧吹風,對于沈瑞的升職,劉瑾是不太高興的,但到底他的人也升了左參議,壓了沈瑞一頭,且張永到現在也在山陜觸動他的利益,他對張永還是比較滿意的,便也沒有動一動沈瑞這個張永的人的想法。
他現在想立刻收拾了的,還是丘聚。
王岳這頭兇獸果然不錯,死死咬住了丘聚不放。不知道王岳是不是怕他隨時會被丘聚暗殺掉,查出來點兒蛛絲馬跡就立刻將證據、供狀之類快馬送回京。
以至于皇上這邊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一份丘聚的“罪證”,都有些不勝其煩了。
劉瑾一邊兒覺得快意,一邊兒又忍不住暗罵王岳蠢笨迂腐,皇上現在擺明了是要先把杜家被丘聚吞掉的銀子挖出來,主要這筆銀子出來了,有沒有罪證皇上只怕都不會留著丘聚了。
可王岳就是這么個一根筋的人,漸漸的,不止在刨這次杜家滅門的事,連帶著,又刨起當年閆家的事。
自王岳第一份罪證放到皇上案頭時,皇上就暫時停了丘聚的職,美其名曰讓他避嫌,暫由魏彬領著東廠。
丘聚這邊一失了東廠,沈瑞那邊立時聯系杜老八,加緊對丘聚私宅的盯梢,又請劉忠多多關注。
丘聚這樣心黑手狠的人,只怕不會束手待斃。
雖然現在東廠不在丘聚手里了,但他掌了東廠幾年,也養了不少人,還有些徒子徒孫是跟他捆綁太深沒法轉換門庭的,眼下仍受他差遣。
丘聚這么多年宮里也不是白混的,王岳查他的進度,他也多少知道一二。他一邊兒開始著手清理一些痕跡,一邊兒加緊催裴元河那邊的調查結果。
現在,這份調查結果不單單是為了干掉沈瑞了,更是要做出一樁大事來,以轉移視線,要讓皇上知道他的忠心和能干,進而放他一馬。
上元節剛過,杜老八這邊盯梢的人就發現丘聚府上大夫頻頻進出,皆是擅兒科的,杜老八的人假意去套話,都說是給丘府的小少爺看病。
那宅子里又好像刻意散出消息來,說老爺的養子上元夜看燈著了涼染了風寒,病勢兇險。
沒幾日風雪大作,偏丘府養著那小兒的姨奶奶冒著風雪往山寺去為孩子祈福,以示心誠,末了卻是因路滑,連車帶人翻進了崖下。
雖報了順天府,但雪大山陡,捕快并丘聚的手下也沒法下去搜尋,想著一夜過去,就算沒摔死也凍死了。
丘府便直接辦起那姨娘的喪儀。
還沒出頭七,小少爺也夭折了,讓人唏噓不已。
如今丘聚被皇上擼了職,且死的不過是個姨娘和不知道哪里抱來的野種養子,這喪儀辦得就頗為低調。
而朝中有點兒能耐的都知道了現在劉公公也是要收拾丘聚,想來丘聚也蹦跶不了幾天了,死者又這樣身份,因此前來吊唁送禮的也不多。
丘府斜對面馬車行外,停著一輛尋常租賃馬車,毫不起眼,也沒人注意到,車簾被打起一縫。
車內一個女子頭上層層疊疊纏著白紗,裹著厚厚棉被靠在車廂上,透過那條縫隙看著丘府門上的白燈籠,滿眼恨意。
“如此,他就讓我姐弟合情合理的消失了。”她聲音沙啞,說得格外遲緩,格外吃力。
她身旁一個竹竿子一樣瘦削漢子陰惻惻道:“虧得他是想要這合情合理,只照你后腦勺來了一下,這要是他一刀剁了你,我們便是尋著你,也只是尸首了。”
那女子恨恨道:“見過我的人多,他要合情合理的弄死我,我便也認了,可我小弟還那樣小,沒什么人見過的,他竟也不放過!”
那男子心道留個教坊女算得什么,私放個流放罪臣、還充作養子養著,這罪過才大呢,焉能留著那小的?!
想歸想,他卻并不說出來,只冷冷道:“那你便趕緊好了,好往公堂上去,為你兄弟報仇。”
那女子咬牙切齒道:“就是抬我上公堂上去,只要我還能開口,咬也要要下那畜生的皮來!”
只是,未等那女子病情穩定,可以抬上公堂時,那邊丘聚已拿到了裴元河快馬送來的物證,匆忙進宮求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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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東暖閣
“那孫夢生之女,戶籍上寫景泰六年生,然孫夢生天順二年才到樂清,落籍時并無子女妻室,天順三年抱來一女嬰,卻以銀錢賄賂書吏,落籍為景泰六年生。天順七年才又添其母李氏。”
“孫夢生發家也十分可疑,初時就有巨資開設多處商鋪,置田莊,養莊客,后又買下海船為海商。他的生意從沒有賠本的時候,但到底有多少家產,卻也無人得知。然在樂清,他卻并不引人注意,南直隸有名的商賈都不曾聽過他的名號。”
“孫夢生,拆了便是子系夢生。黃粱一夢中那書生姓盧。孫夢生之女名孫敏。正是景帝時司禮監中官中有一盧敏,頗受重用,天順元年宮中亂了一陣,不少宮人中官失蹤。這盧敏就是那時下落不明。”
這說的就是奪門之變。
景泰八年初,景泰帝病危,本被囚禁的英宗由徐有貞、石亨、曹吉祥迎奉復辟登基,改元天順。后景泰帝暴斃,被英宗以親王禮下葬,直到憲宗登基后才下詔恢復其皇帝之位,謚號僅五個字“恭仁康定景”,且并無廟號。
朝堂風云變幻,英宗登基后就逮捕景泰帝重臣于謙、王文,以謀逆罪殺二人并抄家。宮里更是一番血雨腥風,景帝身邊伺候的宮人盡數被屠戮,十二監更是大換血。
當然,當時宮里一片紛亂,也不是沒有宮人內官趁機逃了。
“這盧敏攜了宮中金銀珍寶逃出宮去,在外隱姓埋名,又假以妻女掩蓋身份,暗中賺下偌大產業,又有船只,又有莊客,且于通政使沈鈞交好,所謀者何?”
“那沈鈞對外稱是孫夢生救了他,卻縱容兒子退婚恩人之女,又將恩人之女嫁到族中失怙敗落人家,豈是報恩之道?”
“孫夢生對沈鈞這番恩將仇報竟能毫不在意,容他肆意發嫁唯一親女,末了還能留產業于他,豈不有悖常理!”
丘聚的額頭貼在地上,口中聲音卻極大,“樁樁件件透著蹊蹺,那盧敏既受景帝信重,如何離宮棄主?在外廣積銀錢糧草,又養武人,又特特與通政司之人交好,其不臣之心昭然!”
“沈鈞必然已知盧敏身份,如此有恃無恐,必是同犯!”
壽哥一言不發,默默聽著丘聚說完,隨意翻了翻他遞上來的證物,淡淡道:“你仍只是推斷。而這些,也不足為證。”
丘聚并沒有因這句話而泄氣,反倒抬高了些聲音,道:“皇上仁善,然,疑點重重,不由得不小心。”
只要種下懷疑……他頓了頓,抑揚頓挫道,“謀逆大罪,寧可錯殺,不可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