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門行至人煙稀少處,馬車便疾馳起來。
逃亡不僅需要強大的心理素質,更需要體力和耐力。于是,我決定讓大家在車上睡一覺。
奶娘倒是聽話,只一炷□□夫就鼾聲雷動。林姨和昭雪就不行了,驟然遭受重大變故,又是嬌生慣養的身子,如何睡得著。尤其是昭雪,象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只是一味倒在林姨懷里哭泣。
我見勸說無效,也就不去管她二人,自顧自呼呼大睡。前路渺茫,若是遇到追兵,恐怕幾天幾夜都無法好好睡覺。這兩個人若倒了,我還得支撐著,至少要支撐至見到三少的那天。
這一覺直睡到天黑。我醒來的第一眼,就看到一男一女兩名江湖人士打扮的年輕人,坐在篝火對面,身邊鍋碗瓢盆一大堆東西,竟然還有米、菜和肉干,顯是正在做飯。
林姨、昭雪和奶娘坐在我身邊,昭雪已經哭脫了力,倒在林姨懷里,奶娘正一勺勺地喂她熱湯,一邊用浸濕的手絹為她輕輕擦拭。林姨精神倒是還好,只是安靜得嚇人。
我睡眼惺忪,轉頭又望向那對年輕男女。那女子眉目如畫,似乎很是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見我醒來,紅了臉望著我吃吃直笑。
那男子正皺著眉頭埋怨那女子:“每次出來都帶這許多東西!”
女子噘起小嘴,樣子甚是可愛:“公子說了,在外對敵,最重要的是體力。我還想帶上那壇成年五加皮呢,可惜你馬車內的暗格太小。”
男子猛拍了一計額頭:“不該帶的帶這么多,該帶的卻不帶!”
女子格格地笑起來,臉頰兩團紅云象盛開的桃花。
我一下從地上蹦起來,睡意全消,指著他倆,語無倫次:“你!你!小乙!”
男子斜睨了我一眼,不滿地說:“寶小姐,喊了我五個多月的‘家將乙’,如今可以改口了吧?”
我吞了口口水:“你……真的是君醉?”
“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女子見我不可置信的神色,盈盈站起,過來扶我坐下,又遞給我一碗剛剛煮好的蝦醬豆腐湯,這才笑嘻嘻地說:“他和他爹原本就是沐雨軒的人,在長春院的樣子是易過容的,誰叫他長得比我丑。”
我端著碗忘了喝湯,怔怔地盯著她:“你……塵香?女的?”
她的臉又紅了,羞澀道:“還得多謝寶小姐開的那間公廁,里面每個小間都是隔開的。”說罷掩嘴低笑,一臉嬌媚。旁邊君醉也如同我一般忘了喝湯,直愣愣地盯著塵香,竟看得呆了。
還是我先反應過來:“沐雨軒的人?你說小乙,哦不,君醉是沐雨軒的人?”想到蕭無塵那個瘋子,我不禁心生警惕。
塵香抿嘴笑著對君醉作了個“請”的手勢:“大總管,請吧?”
君醉清了清嗓子道:“不僅我是,她也是。三少和沐雨軒早有約定,要護將軍府家眷的周全。倒是寶小姐的出現,實在讓我們很意外。”說著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那神情竟象極了三少。
他的話我有些聽不懂,當下理清了思路,道:“我這個人一向不好打聽,但有幾個疑問關系重大,還望大總管據實相告。”
君醉微微頷首,塵香歪著頭,饒有興味地瞧著我。
“第一,三少和沐雨軒什么關系,現在何處;第二,你們要帶我們去哪兒,往后如何安排;第三,沐雨軒行事如此神秘,是何目的?”
不等君醉回答,塵香先就拍起手來,笑道:“寶小姐果真不比平常女子,每個問題都問在要害上,怪不得公子……”說到這里突然捂住了嘴,好像說錯話的小孩般瞥了君醉一眼,吐了吐舌頭,繼續煮湯去了。
君醉輕嘆了一聲:“我只能告訴你,三少現在很安全,我們正前往沐雨軒,目前看來,只有沐雨軒是最安全的地方。其他的問題,等公子來了你自己問他吧。”
我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沖口而出:“蕭無塵也要來?”
塵香忽然往我碗里夾了幾片煮軟的肉干,柔聲道:“公子救王大小姐去了。其實公子他那樣……哎,是有苦衷的……”
正說著,附近半空中升起一道淡紫色的煙花,在空中爆開,星星點點地灑下來,逐漸消失在夜空。
君醉面露喜色:“得手了!”手往空中一揚,也是一道紫色煙花。
我一個激靈,這意味著那瘋子就要出現了,趕忙大口吃菜大碗喝湯,在外對敵體力最重要,我面對的最危險的敵人不是官兵,而是蕭無塵!
果然,我吃到湯足飯飽、肚皮滾圓時,一白一黑兩道身影相繼趕到。前面身著白衣、長身玉立的正是蕭瘋子,懷抱一女子,后面跟著的竟然是管家王旬。
塵香早已從車廂中拿出氈墊,鋪在林姨身邊。蕭無塵將女子輕輕放在氈墊上,林姨和昭雪同時輕呼了一聲,林姨一把將那女子摟在懷中,昭雪體力不支,趴在地上低低抽泣。我知那女子定是詩涵,顧不得害怕,忙趕過去看個究竟。
只三日不見,詩涵竟瘦成一把骨頭,兩頰深深地陷了下去,身上衣服襤褸不堪,布滿道道血跡,有深有淺,顯是連日來遭到毒打。
蕭無塵看了一眼奶娘手中的蝦湯,道:“換米湯!上藥!快!”他仍帶著銀色面具,看不出表情,聲音卻異常嚴肅。
塵香依言忙了起來。蕭無塵則走開幾步背轉身去,管家和君醉也跟著走到一邊回避。
想是餓了太久,初初喂的幾勺米湯全都被吐了出來。折騰了半晌,詩涵才悠悠醒轉,目光呆滯,心神似被抽干了一般,那種對生命完全放棄的麻木表情,讓人不忍目睹。
“公子,可以了。”塵香輕聲道。
“君醉、旬叔護法。”蕭無塵讓塵香扶住詩涵,自己撩起白袍,在詩涵身后盤膝坐下。
我正用濕帕輕點詩涵干裂的嘴唇,聽了他這話倒抽了一口氣。原來管家王旬也是沐雨軒的人!真不知道將軍府中有多少他的人。
“這……公子,你這幾日來太過勞頓,讓君醉來吧。”君醉皺著眉,言語間甚是關切。
“不好。我來。”
君醉聽了這話,便不再言語,垂手而立,神態很是恭敬。
王旬在一旁忍不住道:“是公子來還是君醉來,其實都是一樣的,公子何必……”
“于詩涵便不一樣。旬叔,王家這些事,我已說過多次了。”
王旬“是”了一聲,也垂手立在一邊,與君醉一般的恭敬模樣。
約摸一頓飯的功夫,詩涵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塵香忙拿過湯碗來喂了她幾勺米湯,她竟能吃多些了。蕭無塵的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走到一邊背對我坐下,接過君醉遞過來的湯碗隨便喝了兩口,那背影看上去似乎很是疲倦。
自他出現到現在,一直沒有瞅過我一眼,我心中的疑團卻是越來越多。尤其發現林姨一直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他時,我認定,他與三少、與王家絕對有不一般的關系。
正想著,林姨突然走到蕭無塵面前,道:“你……”
才說了一個字,蕭無塵便拱了拱手道:“夫人請恕蕭某有秘任在身,很多事,此時還不方便講。”
林姨愣了一愣,隨即點頭道:“我理會得。先前聽說過一些有關你的傳言,原來傳言不假。”
“時候未到,望夫人體諒。”
林姨似下了很大的決心,問:“你……姓蕭?”
蕭無塵緩緩點了點頭。
“張毅說的事,可是真?”林姨似心中激起了極大的震蕩,有些站立不穩,聲音也顫抖起來。
塵香趕忙上前扶住。蕭無塵又緩緩點了點頭。
林姨閉上了眼睛,一路之上她一直未有流淚,此時卻流下兩道清淚來:“那么說,你早就知道了……你……可曾恨我?這事,是不是你……”
蕭無塵搖了搖頭,猶豫了片刻道:“沐雨軒的宗旨,不在復仇。朝堂上的事,我始終知道,卻從未推波助瀾,但也沒有……制止。只是想不到,來得如此之快。”
林姨沉默半晌,終于平靜下來,點了點頭道:“你做得對,也只能如此。一切皆有因果,你不必有太多顧慮。”說完再不問什么,回到詩涵身邊,握住她的手輕撫,整個人一瞬間似蒼老了許多。
這段古怪的對話,昭雪和奶娘聽得云里霧里,臉上一片茫然。王旬與君醉若有所思,塵香一臉無奈,原本嬌媚的雙眼此刻卻充滿了憂郁。
我已聽出了一些端倪,盯著蕭無塵的背影半晌,忽然問道:“你姓蕭?”
他緩緩轉過身來,直視著我,眼神平靜:“□□成的蕭。”
我覺得自己整顆心都跌到了谷底:“我父親……”
“是。”他沒等我說完便接口道。
我深吸了一口氣,問道:“蕭大俠準備拿我們怎么辦?”
“既已答應了三少,以沐雨軒之力護你們幾個周全,不難。”
我冷笑了一聲:“他用多少黃金雇了整個沐雨軒?我們幾個的命值多少錢?竟能抵得過一百多號人的命!”
他默然,看不見面具后的表情。
塵香拉了拉我衣袖,輕聲道:“不是錢銀的問題。公子為了安排救你們,著實奔波辛苦,已經三日沒有睡了,真力消耗了大半,要個把個月才能完全復原呢。”
我一愣,自知道他是□□成的兒子起,之前他對我的那些折磨便都有了解釋。畢竟,他最終還是沒有殺我,倒是救了我。
想到這里,心里某處稍稍軟了軟,嘆了口氣,走到昭雪身邊,大家都忙著照顧詩涵,忘了她也需要有人陪伴安慰。人真是奇怪,有些人表面堅強,內心卻脆弱,就象昭雪。而三少,表面上玩世不恭、一無是處,背后卻隱藏了這許多秘密。蕭無塵呢?他究竟是什么樣一個人?
我心亂如麻,穿越的歷程仿佛走到了一個死角,我不知走向何方,也無法從這個死角中跳出來。
也許是因為詩涵的平安到達,和蕭無塵的加入而增加了安全感,昭雪和林姨一旦松懈下來,便接連病倒了。開頭幾日,只是嘔吐、暈眩、吃不下飯,到后來竟發起高燒來。
古時沒有特效藥,我們在荒郊野外也根本找不到大夫,情況有些危急。夏日沒有冰塊,我只得讓君醉打了桶清涼溪水來,和奶娘兩人,一遍又一遍地替二人冷敷、擦身,以求降溫。
幸虧有奶娘在,我和她輪換睡覺,兩日下來,奶娘倒還好,我手上的皮則掉了一層,攪帕子的時候,摩擦到破損之處疼得我嘶嘶的直抽氣。塵香幾次想來換班,都被我推了出去。她要照顧我們的安危,還要負責九個人的伙食,我委實不敢累著她。而潛意識里,君醉那句‘讓我們很意外’提醒了我,我是被沐雨軒順帶救起的,無論是從自尊心還是從做人的準則考慮,我都不愿自己成為一個累贅。更何況,林姨和昭雪本就是我在意的人。
第三日上,林姨和昭雪的燒終于退了。又休養了兩日,能下地走動走動了。而君醉和塵香看我的時候,眼中逐漸多了些東西,王旬眼中則逐漸少了些東西。我瞧得清楚,君醉和塵香眼中多的是尊重,王旬眼中少的是仇恨。
我卻獨獨看不懂蕭無塵眼中的異樣。這幾日他一直在刻意回避我,只有陪著林姨她們出來透風的時候,才會偶爾和他的目光碰撞。他的目光一碰即收,似乎有些象在……試探?也許他決定要和我和平相處了?有時候放過別人,豈不也是放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