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香早在三少進來的時候就在嚷嚷著打烊了, 只剩幾個喜歡看熱鬧的熟客磨蹭著不愿離去,不一會兒就被君醉連哄帶嚇推出門去。我暗嘆了一聲,這客棧叫他倆整的, 動不動就打烊, 銀子花花的不知損失了多少, 趕明兒是不是應該跟三少算算帳, 多少賠償一點本客棧的物質損失費以及業主的精神損失費?
正在暗自盤算, 一團紅云從門外闖了進來,與客棧中的十八道目光一撞,才堪堪停住了身形。長公主雖然改梳了少婦發型, 模樣倒是一點沒變,依然喜歡著紅衣, 依然是那張刁蠻成性的公主臉, 只是雖然穿了寬松衣裳, 仍然遮不住隆起的肚子。
見眾人把目光都投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公主高高揚起正要發作的眉毛突然低垂了下來, 紅著臉干咳了一聲:“本公主今日微服私訪,爾等不必跪拜了。”
眾人忙低了頭,其實咱本來就沒有要跪拜的意思……
三少瞄了一眼隨后跟來的張毅,又愁了愁公主的肚子,擠眉弄眼道:“沒看出來啊, 賴皮張的絕活居然是將生米煮成熟飯。”
張毅訕訕地笑了笑, 撓著頭不知說什么。三少已招手讓伙計端了兩碗酒來, 端到張毅面前道:“這酒是恭喜衛指揮使‘高就’的, 也算是給張兄的踐行酒。”
張毅接過酒碗悶聲道:“從都指揮使降到衛指揮使, 你少拿老子開心!”
我從未見過三少飲酒,有些吃驚, 看來張毅的被貶和遠行都有些蹊蹺。
果然,三少收起了笑,面色一肅道,“皇上對你,是明打暗保,明貶暗升,你看不出來么?”
公主聞言眉毛一挑:“什么明啊暗啊的,我不懂。我看皇兄就是被那幫老頭子們氣壞腦殼了!”
三少微微一笑道:“目前朝中狀況微妙,看起來似乎是一邊倒的傾向,戶部尚書權傾朝野,皇上此時自然須保存實力,等待時機。”
張毅皺眉道:“既然皇上身邊缺人,因何還要將我遠調涼州?”
“因為此時涼州對你來說,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還有你爹爹,表面上和戶部尚書親近,暗地里卻是皇上的人。自你和長公主聯姻后,他的處境頗為不妙。皇上此時將你貶去涼州,正好打消了戶部尚書對你爹爹的懷疑,同時也與你脫了干系。況且涼州看似不是個好地方,卻是本朝鎮守西北邊防的要塞。此地埋沒了不少人才,亦可以造就一朝名將,就看你怎么做了。”
公主有些不服,撅著嘴道:“皇兄連我都瞞著,你又怎么知道他的心思。”
我心里暗笑,就公主這火爆脾氣,皇帝不瞞她還瞞誰啊。
“幾個月前在下奉召前往關外查看軍情,便知皇上必將在涼州有所動作,只是沒想到,這次派出去的人竟是張兄。”
“居然動用了沐雨軒……我這究竟是接了個什么差事?”張毅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翻來覆去地玩弄著空酒碗。公主雙眉緊蹙,一手摸著肚子,一手輕輕搭上了張毅手臂。
“當然是好差事。”三少淺酌了一口,似笑非笑道,“在你之前,去涼州上任的已有九人,其中四人戰死沙場,三個御敵不利被撤職查辦,兩個死于軍兵嘩變。”
大廳內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幾聲烏鴉叫,似乎是黑毛兒,叫聲中充滿了對人世間的不屑。
“這還算是好差事?!你可有辦法?”長公主的叫聲比黑毛兒的尖利多了,一個健步沖到三少面前,緊緊抓住了三少正端著酒碗的手。
三少的手,仿佛被我和張毅同時射來毒蛇般的目光,狠狠地蜇了兩口,酒碗中的酒猛烈震蕩。他慌忙掙脫了公主的手,急退至我身邊,衣袂烈烈有聲,竟用上了最上乘的輕功幻影仙蹤,邊擦汗邊不住瞟我。
張毅緩緩將公主拉入懷內,苦著道:“皇上究竟是讓老子去做一朝名將的,還是去步那些人后塵的?”
“你自然是去做一代名將,因為你有沐雨軒的情報,和鄙人無償奉上的妙計。”三少說完轉頭看向我,眼中迸發出如同小孩子領賞般的期待。
我低頭盯著自己的茶碗,冷冷道:“別賣關子了,小心嚇著人家肚子里的孩子。”
某人更來勁了,也將酒碗中烈酒一飲而盡:“涼州之亂,始于糧。無糧,則百姓不能安居樂業,軍兵不能聽從將令。朝廷雖多調士兵屯墾戍邊,但當地旱災雪災交加無數,屯墾往往無效,士兵逃亡甚多,軍兵屢屢嘩變。
“更加之涼州周邊部落甚多,多為游牧,時時為搶糧而發生變亂。再者部落之間,恩怨仇殺不斷,歷屆官員對這些事,或是派兵鎮壓,或是消極處理,導致各種冤案積壓無數,亂上加亂。張兄此去,首要之務便是與各酋長懇談,公正處理各種案件,并自糧庫內調撥救濟糧,以助個部落度過荒年,則三月之內,內亂必平。”
“就這么簡單?”公主臉色逐漸緩和。
“自然不止這些。糧食的問題若不解決,和平也只能是暫時的。”三少咋了咋嘴,嘟囔了一聲,“酒的味道就是不好。”竟順手搶過我的茶碗喝了一口,嘻嘻一笑,“夫人的茶就是好喝。”被我狠狠白了一眼,忙又繼續說了下去。
“涼州多旱災、沙暴,若解決這兩個問題,糧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附近的張掖便是現成的水源,若動用兵力挖渠引水,便可解旱災。至于沙暴,有種叫‘沙棗’的植物,入沙便長,無需澆水看護,成林后即可抗沙。
“如何置軍也是至關重要。城中士兵,久離皇城,自由散漫慣了,成了兵痞,時時騷擾百姓。此風不正,涼州難安。”
“如此說來,倒也不難。”張毅緩緩點頭,若有所思。
“只須親身籌謀,親歷親為。”三少微笑頷首,“一年之內,皇上必下旨攻打涼州北面的亦集乃路。此鎮乃西北重鎮,是本朝的心腹大患。張兄若能先平息涼州之亂,后拿下此鎮,必立不世功業!”
說到此處,他突然抽出頸后的黃金折扇,啪的一聲抖開,頓時金光一片眩人眼目。眾人紛紛舉手遮目,大廳中再次鴉雀無聲,連窗外的黑毛兒也停止了呱噪。
他突然回頭沖我眨了眨眼,道:“夫人覺得為夫如何?厲害不厲害?”
我嗤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沖寧掌柜招了招手:“記下來,沐雨軒公子剛才喝的那碗明前龍井乃我珍藏,一錢銀子一碗。本店今日因提前打烊損失的二兩銀子也記在他賬上。哦對了,還有老娘的精神損失費……十兩銀子,也記下。至于那兩碗酒么,算是本店給衛指揮使餞行,記在本店日常費用里就行了。”
寧掌柜一改往日懶洋洋的神態,全神貫注地在賬本上奮筆疾書。只是在聽到“精神損失費”那幾個字時,愣了片刻,便已領會,連叫了幾聲“妙”,還瞟了詩涵幾眼,滿是討好諂媚。
吩咐停當,在某人失落的目光和眾人詫異的視線下,我故作鎮定地離開了大廳,卻忘了自己的房間在樓上,竟然莫名其妙地走到后院天井中來,被微涼的秋風一吹,才發現自己的心跳自打三少出現在大門口起,就一直在加速。
“夫人,為夫可以回來住了吧?”熟悉的聲音自耳后響起。
我不用回頭,也能“看”到三少臉上那副嬉皮笑臉的沒正經相。難怪他從前能將自己的身份瞞得滴水不漏,就算是現在,我也時常懷疑自己嫁的到底是名副其實的京城第一痞少,還是叱咤風云的蕭無塵。
“蕭大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三月期限似乎還沒到吧?”
身后一聲嘆息,很久都沒有動靜。我開始有些責怪起自己來。他已經放低了姿態委屈求全,其實已經很低聲下氣了,不是嗎?
我正想說些什么讓他好有個臺階下,他卻已忍不住先開口道:“既然你執意如此,至少,把這些東西帶在身上吧。”
他將手伸到我面前,掌心是三支細巧的竹管,如翡翠般碧綠盈潤,兩頭都被封住,只一端留有引線,顯然是煙花爆竹一類的東西。上面“沐雨無塵”四個字,正是三少的筆跡,想是他親手刻上去的。旁邊還刻著朵小小的雪蓮花,卻是他曾替我插在發間的那支骨釵上的花樣。
“你的處境并不安全。那日你遇險,和黑無常一起出現的還有一名神秘西域高手,看他的身手,邪血功竟比黑無常有過之而無不及。現下我雖在客棧附近安插了沐雨軒的高手,但畢竟黑無常善使幻術,還不知有多少他們的人在暗中窺視。我若不在客棧,實是不放心。”說到后來,已皺緊了眉頭,將竹管交予我手中,輕輕將我的手握在掌心。
“這竹管就是沐雨軒的人用來互相聯絡的吧,我曾見過你們放的紫色煙花,還蠻好看的。”
我抽出手捏著竹管左看右看,這小巧玲瓏的竹管做的遠比民間的煙花爆竹來的精致,忍不住好奇:“是象這樣拔掉引線吧?”一把拔了其中一支竹管的引線,向空中拋去。
三少吃了一驚,伸手待要阻止已來不及。竹管在半空中爆開,發出一聲脆響。聲音不算大,卻將我震得呆了。
空中并沒有出現意料中的紫色煙花,卻綻放出了一朵紅心,雖是白天,依然耀眼。隨著紅心逐漸擴大,星星點點的細碎火花沿著紅心的邊緣,象流星雨般自空中源源不斷散落下來,讓我覺得自己好似被點點星光緊緊包裹了一般。若在夜間,不知會是怎樣一副美艷絕倫的景象。
“我……只想讓你知道,我的人雖然不在你身邊,心……卻一直在你身邊……”三少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口吃起來。
心跳,又不由自主地加速。這個朝代還沒有紅心這種圖樣,空中的形狀,是他見我在地上“畫地為牢”時記下的。那天我隨口對他說,“我在畫你的心”,沒想到他真的記在心里。
“明天來喝茶吧……不收你錢。”鬼使神差的,我回頭沖他說了這么一句。他低頭笑了笑,又是那副譏嘲的樣子,臉卻紅了。
要見到京城第一痞少臉紅,比見到蕭無塵欺負人可難多了。我癡癡地瞧了一會兒,突然問道:“皇上讓你去邊關,不惜讓他最隱蔽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去冒險,就是為了查涼州的事?”
他猛地抬頭:“你認為呢?”
“不管怎樣涼州也是自己人的地方。那日君醉告訴我你受了傷,我就覺得你定是在關外某地,是在別人的地盤上,而不是在涼州這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去涼州固然是為了給張毅探路,但皇上一定還有更機密、更重要、更危險的事讓你去做。”我本想讓他多加小心,見鬼的自尊卻讓我什么都沒說出來。
而這幾句語氣冰冷平淡的話,卻點亮了他的眼眸,甚至亮過那些還在稀疏落下的細碎火星。秋風拂過,院中那顆銀杏樹微微抖了抖枝頭,金黃色的銀杏樹葉片片落下,沾在他的衣角,更襯得他的白衣無暇。
“小寶,遇到你,實在是我的幸運。”
他的話如蜜糖一般濃濃地化在我心里,嘴上卻很想奚落他幾句。正要開口,客棧里突然傳來了一陣吵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