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世界名畫《高句麗皇在西天極樂》 高句麗,平壤城。
大對盧(相當于宰相)府邸。
“呃!”
淵蓋蘇文感到一陣惡心,吐得滿地都是。
就在剛才,他接受高句麗王高建武的邀請,前往王宮安鶴宮赴宴。
回來以后,就頭暈眼花,嘔吐不止。
“難道……高建武在我的飯里下毒?”
淵蓋蘇文心中一凜。
一般來說,在大冬天喝得酩酊大醉、又在回府的路上被冷風一吹,頭暈嘔吐是正常的。
但淵蓋蘇文眉頭一皺,覺得此事并不簡單。
自從府上來了幾位崔家的老友,為他分析了一番高句麗的局勢之后,他忽然茅塞頓開——
原來他淵蓋蘇文,就是高句麗的李世民啊!
李世民出身豪族,淵蓋蘇文是高句麗五大部落之一、涓奴部的首領,貴為西部大人,同樣出身煊赫。
李世民當過尚書令,淵蓋蘇文擔任大對盧,差不多是一回事。
李世民文治武功蓋世,淵蓋蘇文覺得俺也一樣。
四舍五入一下,他就是下一個天可汗啊!
“而且李世民在登基前,遭受蟲豸猜忌,赴宴差點被毒死。而我也是……”
自從這個念頭在腦海里扎根以后,淵蓋蘇文就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粗獷愚蠢的自己了。
看待周遭的一切時,他都會留一個心眼。
前線戰事不利,一定是高建武故意把他的涓奴部戰士往前面送,以此消耗他的力量。
自己治下民怨沸騰,一定是高建武在背后挑撥離間。
王庭里總有大臣說他壞話,他們一定是高建武的走狗。
去王宮赴宴后頭暈惡心,更不用說,高建武在酒里下毒,仿效李世民故事了!
如果碰上壞事,那一定是高建武在搗鬼;如果遇到好事,那是高建武為了讓他放松警惕故意安排的,還是高建武在搗鬼!
“來人,來人啊~!”淵蓋蘇文醉醺醺地大喊:
“把我的貴客,請上來!”
尉遲循毓、吳大娘,以及崔民干留下的崔家老先生,被府上的仆役畢恭畢敬地請進了正堂。
聞見滿屋酒味,尉遲循毓不由得皺了皺眉。
就如李明所設想的,混進高句麗一點也不難。
跟著幾位投誠的戰士往高句麗大軍一鉆就行了。
高句麗軍隊看似人多勢眾,但其實內部部落、民族成分十分復雜,又常常被打得丟盔棄甲,所以將不知兵。
軍隊里憑空多出個小孩、女人和老人,居然一直沒有人發現,發現了也沒人管。
更便利的是,高句麗平民雖然說扶余語,但文字用的全是漢字,貴族更是無不以說漢語為榮。
一行人就這么順風順水地摸進了高句麗國內,一路金銀開道,暢通無阻地進入了都城平壤城。
崔家的這位先生儒學造詣很深,曾為包括淵蓋蘇文在內的王公貴族們講過經。
所以他們熟門熟路地摸到了大對盧府,找到了野心勃勃、貪婪成性、腦子又不大靈光的淵蓋蘇文,開始了挑撥離間。
“是我沒有聽幾位先生的告誡,差點被榮留王在酒席上……嗝,算計!”
幾位客人還沒來得及問候,淵蓋蘇文就打著酒嗝,扯著嗓子嚎起來。
他早就將幾位貴客當成自己人了。
絕不是因為他們帶來的一箱箱金銀財寶。
送些“薄禮”只是貴客們對他西部大人表示景仰的一種方式,為了不讓貴客失望,他才勉強收下而已。
“咦?我們說過嗎?”
尉遲循毓一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發現這哥們自我攻略的進度好像有點快。
他們才剛見面不久,本來還想穩扎穩打,以陛下的光輝事跡為例,在淵蓋蘇文心底埋下野心的種子。
沒想到野心在這貪婪的家伙心里瘋狂生長,已經快進到“李建成下毒暗害李世民”這一章了。
雖然怎么看怎么覺得,這哥們兒只是單純喝醉了而已……
“呃,確實,那個高建武確實……壞。”原山賊出身的吳大娘只會滲透,但控不住這樣的大場面,眼睛瘋狂向兩邊瞟來瞟去。
崔家老先生很順滑地接過話題:
“老朽這一路走來,發現高句麗國內已民怨沸騰。
“皆因貴國的大王窮兵黷武,不恤民力悍然發兵,殘酷地壓榨百姓。”
淵蓋蘇文半夢半醒地點頭:
“對對,先生說的是。”
崔先生繼續道:
“此般倒行逆施不但天怒人怨,還會引來大唐天子的雷霆一怒,屆時,平壤城必伏尸百萬,流血漂櫓!”
一聽“大唐天子”四個字,淵蓋蘇文下意識哆嗦了一下:
“都是……高建武的錯!”
“確實。”老先生順著他的毛捋:
“高句麗需要一位力挽狂瀾的英雄,而全天下都知道,淵蓋閣下便是這樣的英雄。
淵蓋蘇文瘋狂點頭。
“然而,全天下都知曉的道理,貴國大王也必定知曉。所以……”
崔先生很有藝術性地留白。
淵蓋蘇文嘆出一口酒氣:
“就是先生說的這樣!現如今,高建武嫉賢……妒……那個,嫉妒我的才能,千方百計要殺掉我。
“我該怎么辦?”
他瞪著清澈而愚蠢的大眼睛,灼灼地盯著崔先生。
淵蓋蘇文這氣勢,一下子把老先生也問不會了,低頭不語。
吳大娘更是拿不定主意,這問題對她來說太超綱了,她只是一個山賊。
一個少年的聲音打破了沉悶。
“先下手為強,殺了他。”
崔先生和吳大娘同時虎軀一震。
這孩子說話就和他的為人一樣,突出一個莽……
“嗯?”
淵蓋蘇文一下子被驚醒了,努力匯聚因醉酒而發散的目光。
聚焦在隨行的一位少年身上,黝黑的皮膚下,是一身干練的肌肉,卻又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貴氣。
尉遲循毓堅定地重復一遍:
“先手殺了高句麗王,取而代之!”
淵蓋蘇文此時卻有些遲疑了:
“可是弒君……”
“干大事必須果敢,就像大唐皇帝一樣!”尉遲循毓堅定地說道:
“所謂英雄,必定能為天下蒼生而冒險。還是說,閣下不是英雄?”
吃了這么一激,淵蓋蘇文頓時怒目圓睜:
“我當然是英雄!只是……”
他很快又癟了氣:
“高建武是貪生怕死之輩,怎么殺?”
關于這個問題,李明早有準備,并特別交待了尉遲循毓。
尉遲循毓回想了一下明哥的音容笑貌,有模有樣地勾起一個壞笑,賣起了關子:
“中國有句古話,叫‘圖窮匕見’。”
…………
高建武最近經常舉辦酒宴。
因為戰事不順,打個山賊被磕了牙,讓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只能借酒消愁。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有喜事。
國內最大的刺頭、西部大人淵蓋蘇文,在他的涓奴部落戰士幾乎被赤巾軍絞殺殆盡后,終于肯向他這個大王俯首稱臣了!
不但服帖,還愿意支持高建武更進一步,稱帝!
為了慶祝這樁難得的喜事,高建武決定,舉辦酒宴。
讓不安分的南西北三部大人、以及最近對他頗有微詞的群臣看看。
最桀驁不馴的西部大人,他都能收服。
你們其他人算哪根蔥,也敢挑戰本王?
酒席開始時,淵蓋蘇文隨身帶了一卷畫軸,主動交到守衛手里。
高建武好奇地問:
“大對盧大人,這是?” 淵蓋蘇文笑道:
“我托唐人畫師所作的一幅畫,名為《高句麗皇在西天極樂》,獻給大王……不,陛下。”
這馬屁拍得高建武頓時飄飄然起來。
皇位,我所欲也,佛佑,亦我所欲也,二者竟可得兼!
他立刻眉頭一皺,訓斥守衛
“你這蠢驢!大對盧還會害本王不成?”。
守衛莫名其妙被噴,很是委屈,在草草檢查一遍,確認畫沒什么問題后,就將它交還到淵蓋蘇文手里。
酒席上,宮女彈奏絲竹,群臣很快喝得醉醺醺的。
高建武半睜著醉眼,傲慢地指了指淵蓋蘇文:
“你將那副畫,展開給朕看看。”
這就已經自稱上了。
淵蓋蘇文立刻雙手奉上畫軸,等宮女來取。
“聽不懂話嗎?”高建武提高了語調,語氣中多有不悅:
“朕讓你,為朕展開畫卷。”
驅使堂堂西部大人來干仆役的活,無疑是一種羞辱。
高建武就是要讓淵蓋蘇文難堪,借這個機會,試探對方是不是誠心服軟。
同時,這也是在群臣面前加強自己的權威——
看,連最不服管的西部大人也只是朕的奴仆,你們又有什么理由不服朕?
“遵命。”
淵蓋蘇文恭順地抱起畫卷,跪在高建武座旁,在他得意洋洋的目光中徐徐展開畫卷:
“陛下,這便是臣為陛下所作,《高句麗皇在西天極樂》。”
畫面上,是一座空蕩蕩的皇宮。
高建武疑惑地問:
“這是哪兒?”
“回陛下,是安鶴宮。”
“西天極樂呢?”
“在陛下治下,高句麗國富民強,堪比西天極樂。”
“哈哈哈!”
高建武仰頭大笑,又問:
“那高句麗皇呢?”
“高句麗皇在西天極樂!”
淵蓋蘇文摳開畫卷卷軸的小暗門,抽出一把魚腸劍,以野獸的心境,刺向了高句麗的心臟。
…………
長安,太極宮太極殿。
“請陛下即刻從揚州、徐州增調兵馬,與李世績合兵一處,開春后強攻燕山,直抵白狼水,立即收復平、營二州!”
“不可,燕山易守難攻,強攻代價巨大。就讓李世績率魏州兵馬,守住盧龍塞(喜峰口)即可,過一兩年高句麗必亂,屆時再收復失地。”
“坐視敵人占領我國領土而無所作為,這是喪權辱國!兩州的百姓怎么辦?!”
“北方大雪,賑災已讓財政捉襟見肘。若為了那兩州合計不足五千戶的百姓,打得財政虧空,天下百姓怎么辦,無端死傷的將士們怎么辦?”
朝廷上依舊吵得不可開交,只是重點變成了遼東該怎么出兵收復。
至于之前的熱點——李明到底反沒反——已經沒有人再討論了。
因為幾乎所有大臣都認為,遼東已經落入高句麗之手。
當地百姓也會像歷朝歷代一樣,投降高句麗,順滑地當起亡國奴,繼續過著自己的日子。
政治不講道理,只講現實。
在這種情況下,再糾結于李明是忠是反,已經沒有意義了。
現在的重點是,誰應該為這一切負責。
而這口鍋,只能扣在李明頭上。
因為,如果遼東亂局的始作俑者不是李明。
而真如李明在信中所說,造反的是當地豪族慕容燕。
那朝廷的所有人,都要為此事負責。
包括皇帝本人。
慕容燕一直與朝廷有著合作,是朝廷一步一步把他養肥的。
劉歆這個無能的刺史能在當地主政十幾年,也是朝廷任命他在當地主政了十幾年,導致反賊在眼皮子底下做大。
乃至于朝廷對平州幾乎失去掌控這件事本身,不就說明了朝廷的無能嗎?
有些事,上了秤千斤都打不住。
所以,簡簡單單甩個鍋,是最合適的。
朝廷諸公不論之前的信念立場、也不管是否符合事實邏輯,用屁股代替腦袋做出決策,一致認定——
李明,就是遼東一切混亂的罪魁禍首,也是魏征魏侍中之死的罪魁禍首!
必須給予其制裁!
甚至這一番關于如何奪回遼東的討論本身,也是這輪甩鍋大計中的一環。
大唐為了奪回遼東多付出的代價越大,李明的責任就越大,扳倒他的希望也就越大。
而在李世民心底里,他又何嘗不希望李明真的反了呢?
這樣的話,那小子好歹還能保一條命。
否則,被十五萬人圍剿,那是不會有生的希望的……
“陛下。”
岑文本上奏道:
“平定遼東之亂后,如何處置亂臣賊子,還望陛下明示。”
雖然目前處于被動,雖然大家嘴上說得聳人聽聞。
但其實大唐群臣都知道,高句麗的問題只是暫時的。
等冬天一過、暴雪一停,朝廷天兵調集到位。
料理掉他們,只是一個時間和成本的問題。
是等半年還是等一年,并沒有什么本質區別。
反正遼東的百姓也習慣了改朝換代,在高句麗治下多委曲求全個一年半載的,對他們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
相反,如何處置亂臣賊子——說得更明白一些——李明、侯君集等“皇十四黨”成員,這對朝廷諸君來說才是真正的大事。
最近這一年,十四黨的風頭太勁了,已經讓不少貴人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
如果能借遼東這個機會,順勢將李明一伙人斗倒斗臭,并順藤摸瓜,扳倒李道宗等十四黨余孽。
這樣一來,不但有許多貴人能睡個安穩覺,而且空出來的吏部尚書、禮部尚書等肥缺,也是讓許多人眼紅的。
政治斗爭便是如此,不講對錯,只有利益。
李世民手指彈著扶手:
“一切還未塵埃落定,岑愛卿是否太猴急了些?”
事情來龍去脈還沒弄清楚、遼東也還在高句麗手里、甚至連李明人都還沒找到,就急著下判決?!
劉洎立刻接上:
“陛下就是對賊子過于懷柔,以至于遼東日漸糜爛,魏侍中憂憤而死。
“若再不早做決斷,恐怕天下難服!”
朝堂內一片附議聲。
氣勢洶洶,營造出大義在我的景象,連長孫無忌、房玄齡也難以抵擋,只能沉默。
李世民面色鐵青。
就在太極殿內一片吵鬧時,殿外也鬧了起來。
“站住!”守衛一邊大喊一邊追逐著。
而在他們的前方,是一匹馬。
在宮城大禁之內,除了皇帝陛下,竟有人膽敢騎馬亂闖!
但守衛顯然對騎馬者有所顧忌,不敢上硬手段,只能狼狽地追趕。
馬上是一位少年,他筋疲力盡,傷痕累累,一路縱馬奔馳到太極殿前,用嘶啞的喉嚨吶喊:
“平州,未曾叛唐!李明,未曾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