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了什么?發生了什么!” 兩儀殿上,李世民面色鐵青,面對低頭看腳底的群臣,特意問了兩遍。
長安的暴亂,持續了好幾天。
先是失業的鐵匠作亂,接著碼頭腳夫加入。
非但沒有隨時間停歇,反而愈演愈烈,發展成席卷全城各階層的狂風暴雨。
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其實李世民自己心里清楚。
就如某位被他形容為“目光短淺”、“格局狹小”的節度使,所預言的那樣:
錢荒,爆發了。
突然之間,毫無征兆,好像是被一塊神奇的磁石吸走了一般。
市場上,幾乎見不著一文銅錢。
而且這次錢荒比隋末延續到唐初、李淵老爹面對的那次還要嚴重。
那時候銅不夠,還可以用“鐵”這種比較便宜的金屬,鑄造“惡錢”頂一下。
可現如今,鐵也短缺了!
連帶著把其他金屬的價格都炒了起來。
原本并沒有短缺的金、銀、錫等,在哈耶克的無形大手下,價值也原地升天,就此退出流通。
能用來鑄錢的金屬,只剩下又重又賤有點甜、摸多了不長個的鉛了。
不管是“惡錢”還是“好錢”,統統都“沒錢”了!
然后,武德充沛的大唐老百姓,就反了。
歪日尼瑪,整天要完要完的,結果今天還真的要完了?
“你們不是很能說嗎?怎么今天突然不吱聲了?”
李世民抬高了音量。
群臣低下了頭顱。
自從四子爭儲以來,朝堂可是很熱鬧的,官員們個個口若懸河。
今天突然全部啞火了,悶頭坐著,就愛盯著自己的腳底板看。
“輔機,你有何高見?”
李世民看向長孫無忌,罕見地當著群臣的面,諷刺了起來:
“抓奸商抓得如何了?想必那些奸商,不會掀起什么大浪吧?還是說,那些鬧事的刁民,都是奸商在背后組織的?”
這是前幾天陛下和臣下密會時商談的內容,按理說是要保密的。
可今天陛下直接抖在了朝會上,請大家奇文共欣賞,可謂是前所未聞。
這說明,陛下是真的、真的,十分生氣。
被公開處刑的長孫無忌狼狽至極,顫顫巍巍地離席站著,干澀地開口:
“啟稟……”
“你不用說了,退下。”
李世民暴躁地揮退了大司空。
長孫無忌悻悻回座。
“誰讓你回座了?”
李世民的嗓音陡然提高:
“退下你聽不懂?!”
長孫無忌整個人一震,霎時面如死灰,一步一頓地離開了兩儀殿。
群臣莫不敢看大司空兼皇家大舅哥的狼狽背影。
他們就像害怕被老師點到的學童一樣,一個個恨不得把腦袋埋進腿里。
“唐儉,你說說怎么辦?”
李世民又瞄準了下一個倒霉蛋:
“此事是小事?并沒有李節度說得那么夸張?”
唐儉同樣虎軀一震,自覺地往殿門口走。
“慢著!”李世民叫住了他,陰陽怪氣地補上一刀:
“罰俸半年……哦不對,如今的朝廷未必發得出月俸。
“扣你祿米半年,退下!”
他今天真的很生氣。
不是氣自己和群臣無能。
而是氣自己和群臣太特么無能了!
李明都踏馬的做出提醒了,指明方向了!
卻踏馬的還是一頭撞上了南墻!
更荒誕的是,明明全國豐收、外戰皆勝,被臣下拍馬奉承為“貞觀之治”、被四方蠻夷尊稱為天可汗。
結果,首都卻踏馬的暴亂了!
這個搞笑的故事,幾乎肯定會被載入史冊!
而他,一直希望死后能謚號“文”、希望能比肩偶像漢文帝、繼位以來一直勤勤懇懇的大唐圣人李世民。
就將以這則“歷史小趣聞”中的“搞笑男主”身份,被后世所永遠銘記了!
“眾愛卿為何一言不發呀?
“來,別藏著掖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嘛!”
李世民向群臣發射著恐怖的微笑。
群臣噤若寒蟬。
說實話,陛下還是很仁德的。
沒有像前朝那些類人群猩那樣嗎,就此大開殺戒,或至少讓守衛打一頓板子。
但越是這樣,大臣們心里越不好受。
因為他們無能,面對宮外洶涌的民意,他們手足無措了。
因為這次“錢荒”,不但來勢迅速,而且表現得特別、特別詭異。
呈現出了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甚至不符合常理直覺與邏輯判斷的現象。
“啟稟陛下。”
房玄齡穩穩地上奏道。
全場也就他還保持著尋常的樣貌,照樣面無表情,只是臉上寫滿了疲勞。
“長安,以及洛陽、汴州、揚州杭州等各大城市,都不同程度出現了米面、布帛的短缺。
“因此,這些城市也發生了不同程度的……動蕩。”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
他錯了,錯得離譜。
這要完的程度,比他想象得深得多啊!
不僅僅是京城暴動,全國各大城市都在造反啊!
“為什么米綿會短缺?缺的不是金屬嗎?”李世民打破腦袋都想不通。
房玄齡徐徐道來:
“因為缺乏金屬作為流通貨幣,在官府發薪、支付仆役報酬、商品買賣等交易中,只能使用米和布匹。
“這些用途的用量越大,衣食的用量相應就越少,導致米、綿像錢一樣,集中到了少數人手中,普通市民只能分得寥寥。
“加上鐵匠、鍛工等工匠和腳夫失去了活計,只能去其他行業出賣力氣。
“這進一步壓低了其他市民的薪酬,他們一天勞動可以得到的米糧更少了……”
李世民感到腦袋越來越發脹,只能用手撐著。
這就是此次錢荒的吊詭之處。
一方面,金屬不足,導致錢幣價值上漲,這可以理解。
另一方面,米綿分配不均,導致民間米綿稀缺,價格上漲,這也可以理解。
但兩件事湊在一起,所有人就抓瞎了!
怎么會一邊發生通貨不足、而與此同時另一邊又發生商品漲價呢?
這就好比坐蹺蹺板,一頭按下去了,結果另一頭也跟著下去了!
顯然,大唐的經濟發生了很不妙的變化。
而這事件又過于詭異,遠遠超出了封建時代君臣們的理解范圍。
吊詭之處還不僅于此。
這次錢荒風波,主要波及的是大城市中從事工商業、比較依賴商品交換的普通市民階層。
金字塔的塔底、廣大農村自給自足的農民們,反而啥事兒沒有。
不但沒事兒,在貞觀朝君臣的治理下,他們的生活其實還挺不錯的。
至少不會餓肚子了。
倉廩實,而城中卻哀鴻遍野,也算是此次錢荒表現出的另一起怪相了。
“這就是,經濟危機么……”
李世民低聲喃喃著前幾日從李明那兒拾的牙慧,收起一切嘲諷、憤怒、無奈,十分嚴肅地問座下群臣:
“眾愛卿,如何是好?”
缺錢還好說。
缺糧,可是會要命的!
問責環節算是涉險過關,群臣稍稍松了一口氣。
現在,大家都沒有了政斗站隊的興致。
但同樣的,大伙兒也完全沒有解題思路。
所以,沉默仍然持續著。
最后,還是從洪州復職的給事中、晉王傅許敬宗率先發言。
這位江南許氏大儒的傳人、因為過于不當人而被同僚嘲諷為“外儒內法”的“濁流”言官,再次替鬧事的刁民們反思了起來:
“可笑!明明天下豐收,百姓富足,哪有什么饑荒!
“在貞觀之治都敢鬧事,已經不是普通的暴民了,必須出重拳!
“活不下去,還不是他們不努力?愚民們要多找找自己原因,這么多年了工資漲沒漲,有沒有認真工作?
“朝廷沒有供養懶漢的義務,市民們不應該問大唐能為他們做什么,而應該問自己為大唐做了什么。
“陛下的恩情還不完,那些刁民為什么不體諒陛下的難處呢?他們只是沒飯吃,陛下可是要北伐了呀……”
總之,李治的這位許老師還是一如既往地句句爆典。
他的同僚們默默地把屁股離這貨的座位挪遠一點,正義切割。
道德綁架見多了,缺德綁架還是頭一回見。
怎么每回出餿主意都有你……李世民干咳了一聲,打斷了許敬宗疑似有點太社達的發言:
“許卿妙計,要不再去洪州指導下當地的工作?”
許敬宗這才閉嘴。
許敬宗的反面、以仁義著稱的中書侍郎崔仁師進言道:
“陛下,民以食為天,應當先開倉放糧為要啊。”
“嗯。”李世民微微點頭。
不管怎么說,先來一針強心劑解決燃眉之急,把米放出去,別拖到真的餓死了人。
若是在帝都搞出了盛世餓殍,那就諷刺到家了。
兵部尚書、現在的身份是文官的李世績出列發言:
“京中存糧夠食用幾日?是否能撐到此次錢荒結束?”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輕易下結論。
長安是一座有百萬人口的大城市。
太城市化了,人口眾多、分工復雜,就意味著她的社會生態非常脆弱。
遠沒有田園牧歌的小農經濟來得抗造。
而且除了長安,各地的城市都需要輸血。
而血管就是漕運。
漕運……
李明再次一語成讖!
漕運還真是賑災木桶的最短板!
預案也沒有做,船只人手都未必充足……
能否供應得上遍布東西南北、成百上千萬市民的每日所需?
誰也說不好。
這場前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詭異錢荒——或者說,經濟危機,到底會肆虐多久?
不知道。
會持續到長安、各大城市集體崩潰嗎?
不知道。 未知的才是最讓人恐懼的。
貞觀的君臣們,就像面對著一尊無法直視的、難以名狀的邪神。
連辨明祂的輪廓、認清祂的面貌都是奢望。
遑論解決祂?
“李明……”
坐在龍榻上,面對著手足無措的群臣,李世民不禁輕聲低語。
相比無知的群臣,其實自己這個皇帝才應該負最大的責任。
悔不聽李明言。
還是兩次。
以至于如今的窘境。
“換句話說。
“如果……
“讓他來……”
李世民的心中,陡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這想法是如此的大膽,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如果是李明……
如果李明能……
那么,他也就能……
“?!”
李世民虎軀一震。
現在還在上朝,他即刻收束心神,淡然道:
“諸卿在殿里干坐著也是浪費時間,不若先各自回衙門,集思廣益、思考對策?”
不知為什么,一想到那個臭屁的乳臭兒,李世民的心境卻平和了起來。
那是一種心里有底的安心感。
陛下心境的突然轉折,自然逃不過座下眾臣的眼睛。
大家互視一眼。
既暗暗感恩陛下仁德,沒有太嚴厲地問責。
又對這場無厘頭的錢荒、以及接下來的政事感到燒腦。
在太監的號令下,朝會提前結束,大家心情惴惴地告退了。
“陛下。”
侯君集沒有退走,而是跪在原地稟告。
除了他以外,房玄齡、楊師道、崔仁師、薛萬徹四人,也都留了下來。
李世民揮了揮手:
“朕知道你們想說什么,朕自有考量。”
皇帝把話說到了這份上,這幾名十四黨在朝中的骨干也無話可說,一齊告退。
李世民走出兩儀殿,哪兒也沒去,而是直奔立政殿。
直奔臥室。
長孫皇后就是在此薨逝的。
李世民一個人坐在床沿,嘴唇微微開合,輕聲道:
“這件事,吾覺得還是得先和你說一聲……
“吾不是忘了你,更不是不愛他們三個。
“只是,為了大唐……相信你會理解的。”
自言自語地說完,他一動不動。
許久,李世民緩緩起身,離開了這里。
剛走出臥室,內侍便呈上一封信。
“魏王殿下來信。”
李泰的信?
李世民拆開,略過老四冗雜的問候和意義不明的隱喻,直奔最核心的末尾。
大意是,東京洛陽亂了,他很害怕。
沒了。
刷拉……李世民面無表情地將信揉成一團,當著瑟瑟發抖的宦官的面,將這封信扔進了長明燈里。
在晉王書房外的廊下,他碰到了李治和李明達。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兒臣愿與陛下共赴國難!”
兩個孩子眼神堅定,臉上還掛著淚痕。
李世民一怔:
“啊這,這次危機倒不至于發展到亡國滅種的地步。
“只是市民造反,絕大部分農民還是在安居樂業的。”
李治緊繃的神色明顯地松弛下去,有些愧疚地說:
“兒臣羽翼未豐,不能為父皇解憂。”
對于晉王的這句客氣話,李世民出奇地沒有勉勵。
只是心疼地撫摸他的腦袋:
“是啊,可惜你晚生了幾年……”
父皇反常的態度,讓李治心里咯噔。
…………
李世民離開了立政殿,來到了一墻之隔的東宮。
許久時日沒來,此地蕭條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除了個別灑掃的宮人,偌大的庭院幾乎冷清至極。
走進嘉德殿,更是空無一人,在大白天也昏暗陰沉,讓人不禁毛骨悚然。
黑暗角落里,好像有人在說話。
李世民感到自己后背的毛都要炸了,壯起膽子大聲問:
“承干?”
那個說話聲頓了頓,李承干慌忙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滿臉的驚訝和驚喜:
“父皇?您怎么來了?”
“吾……”李世民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改口道:
“吾來看看你好不好。
“東宮怎么破敗成了這樣?”
玄武門之變后、登基前,李世民曾經短暫當過一段時間太子,住過東宮。
只能說,物是人非都不足以形容這里的變化了。
李承干悻悻道:
“可能是兒臣疏于打理……”
“不是你的錯,是這里的宮人太少了,這么幾個根本打理不過來。”李世民打斷他:
“吾再給你增加些人手。”
但李承干還是堅持:
“宮人應當以侍奉父皇為要。
“若父皇覺得嘉德殿破敗,有損皇家威嚴,那讓太極宮的宦官宮女定期來此灑掃便可。”
李世民不知道為什么李承干堅持不用宮人,做“體恤民力”的戲也不需要入戲這么深吧。
但他今天不上來談這個的,便轉回了正題:
“這場因錢荒引發暴亂,你覺得應該如何解決?”
李承干一愣:
“長安發生了暴亂?”
得,沒必要再繼續說下去了。
“唉……無事。”李世民失望地嘆氣,轉身便要離開。
“父皇請留步。”李承干急忙道:
“已是午時,何不在東宮用午膳?”
李世民看了看連個人影兒都沒的正殿。
誰做飯,你嗎?
“東宮有個廚子手藝了得,兒臣不敢藏私,早想與父皇分享了。
“只是父皇若有事,兒臣也不便強留……”
李承干的表情有些落寞。
李世民的心里也涌起了酸楚。
但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
“有空吾會來的。”
他口頭做出承諾,便離開了東宮。
直奔宮外。
…………
西市,長安報社。
李明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錢,給報社員工和印刷坊工匠們發工資。
多余的財帛,則施舍給了窮苦百姓。
雖然是杯水車薪,象征意義大于實際作用。
但在當下的危機中,他也得做出表率,大家共度時艱。
“張衡,日薪五百文,維持不變,還是按五百發放。
“只是沒有銅錢,先以這枚玉石印章,頂幾天的工資。”
李明從懷里拈出一枚精致的印章,一看就不是等閑之物。
這時,氣氛突然為之一變。
原本鬧哄哄的報社,突然變得靜悄悄的。
或坐或站、或吊兒郎當抱著胳膊的眾人,紛紛站直了身體,眼睛像是要從眼眶里瞪出來似的,直勾勾地盯著李明的背后。
“御賜之物,你就這么輕易予人了?
“不知道這是大不敬之罪嗎?”
身后傳來了熟悉的、威嚴的聲音。
李明的表情毫無波瀾,嘆了一口氣,平靜地轉過身。
不出所料,站在他身后的,正是當今圣上。
陛下親自蒞臨長安報社,來請賢出山了。
李明毫不意外,只是簡短地問:
“想明白了?”
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敢這么和皇帝、天可汗說話的,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個。
對于這位當眾藐視皇權、拂自己面子的乳臭兒,李世民一點兒都不生氣。
他虛心地問:
“還來得及么?能解決么?”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點頭:
“比我剛預警時棘手一些。
“不過還算你回頭回得及時,來得及,有辦法。”
呼……李世民長出一口濁氣。
只是一句話,便讓緊張多日的皇帝陛下,頭一回輕松下來。
“如何解決?”
唉……李明又輕嘆一聲,不情不愿地說:
“起開,還是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