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唐怎么又雙叒叕藥丸了……
李世民懶得吐槽,只是用淡淡的眼神回應:
細說。
“李泰正確的廢話就不論了。
“先不說遠水解不了近渴,南方雨都下完了、莊稼都泡湯了,孩子都快餓死了知道奶了。”
李明似乎回憶起了痛苦的往事,有些腦殼痛地扶著額頭。
這種不考慮實際情況、不合時宜講大道理的官僚,不論是在前世、還是今生的遼東,李明都碰見過,而且還見過不少。
“就算修繕水利再正確,什么樣的堤壩能防住反常的洪水?三峽大壩也不行吧。
“還是需要其他更簡便易行、更現實的手段輔助的。”
三峽大壩是什么……李世民很熟練地撇去聽不懂的詞匯,微微點頭。
正確的廢話誰都會講,可災難當前,領導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解決方法。
李泰顯然是找不到現實可用的方法,所以只能在那里空談正確的大道理來掩蓋。
李明這還真是一針見血,點出了李泰的軟肋……
“那太子呢?承干提出整備義倉的建議,也有錯?”
李世民考校道。
“唉……”李明滿臉失望地嘆了口氣:
“比李泰好點有限。
“義倉不可能遍地開花,而南方河網密布、山地眾多,陸路不便,要走水路。
“若要將賑濟的糧食運往受災各地,是不是要依賴漕運?”
李世民點點頭:
“義倉都建在河流或運河邊上,運輸十分方便。”
“問題就出在今年的漕運。”李明強調地點了點桌子:
“南方糧食短缺預計出現在今年秋,而在秋天,還會發生什么事?”
李世民一怔,忽然猛地一拍額頭:
“征薛延陀!征薛延陀也需要漕運!”
大唐不像后來的帶宋,搞什么“八十萬禁軍”的強干弱枝。
大唐的兵力平時是分散在全國近千個折沖府的。
有戰事時,由遍布全國的十幾個都督府統一對轄內折沖府進行征調
人馬調動需要漕運。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食輜重的運輸又需要漕運。
北征薛延陀,理論上的最佳兵源地和補給地,是就近的山東河北地區。
但因為眾所周知的地域不和原因,河北出力有限,而關中自己的米都不夠吃。
所以糧草還是得從南方運過來。
南方是很大的,湖廣歉收,但江淮、巴蜀等地還是有余糧的。
“兩件事撞在一塊,南方漕運一邊要應付各地饑荒,一邊又要支援漠北前線。
“南來北往,壓力甚大。
“如果不提前做好萬全準備,必定不堪重負、在關鍵時刻陷入混亂。”
李明詳細道來:
“先不說船夫、漕船、腳夫的數量是否充足,光河道調度就夠喝一壺的了。
“此時再新添義倉,不是給漕運亂上加亂?就不怕重蹈隋煬帝覆轍?”
李世民聽得眼皮直跳。
所謂隋煬帝的覆轍,就是明明天下大饑,官家的義倉卻始終是滿的,并不開倉放糧,導致民變四起。
經李明提醒,如果貿然采取李承干的辦法,還真有可能出現這樣的場景——
歲大饑人相食,而沿線義倉的糧食因為漕運堵塞運不出去,霉爛在倉庫里……
這特么不但是要上史書的,而且會被大書特書、被后世之人戳爛脊梁骨,千年一遇的昏君之舉啊!
李承干也是一知半解、眼高于頂。
看來皇后所生的三兄弟之中,反倒是最小的李治最理智。
不懂就別瞎說,絕對不會錯……
“你……說得有道理,很有道理。”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李世民絕不是為了面子嘴硬之人。
本來還想對這不懂事的小兒子說教一番。
沒想到,反過來被他說教了。
“那你覺得,這事情應該怎么辦?”
李世民這次問得不再帶有考校的語氣。
他是在認真地詢問治國的意見。
首先排除與延緩開戰的可能。
秋季再拖就是冬季。
嚴寒缺水不說,薛延陀那靠北的地方太靠北了,晝短夜長的因素必須考慮進去。
黑夜本來就有利于防守而不利于進攻,加上薛延陀本就是游牧,主力神出鬼沒。
唐軍如果沒有良好的視野,被對方牽著鼻子遛兩圈,都不需要打仗,后勤直接就拖崩了。
來年春天不行,春耕抽調不出民夫,戰馬過冬也餓瘦了,跑不動。
夏天更不行,唐朝的漠北夏天也很熱,穿著盔甲在戈壁灘上曬,是真的會脫水的。
拖到下一年秋季倒是可行,如果不怕在這一整年的時間里,薛延陀再策劃個什么“太極宮之變”或“東宮之變”的話。
所以說,打仗“天時”是第一位的。
就算硬頂著可能的饑荒,也要抓住今年秋的時間窗口北伐。
國家大了就是這樣,按下葫蘆起了瓢,不可能等你完全準備好。
有問題就解決,解決不了就克服。
“今年除了受災的湖廣地區,其他地方的糧食是豐收的。
“問題不在總量,而是分配不均衡。
“解決不均衡無外乎運輸,而運輸又無外乎漕運。”
李明一邊說著,毫不見外地走到李世民的書桌前,漫不經心地拿起了皇帝陛下御用的龍筆。
李世民的嘴巴動了一動,最終也沒說什么。
“所以答案很明顯了,漕運才是短板、是命門,也是解決饑荒的關鍵。”
李明提筆,隨手畫上一幅圖。
李世民好奇地湊近一看。
卻見不是什么河岸堤防布置之類,具體事務的地圖。
而是長安三省六部各司的職能架構圖。
“河道疏浚、堤壩修筑已由工部薛萬徹負責,正在進行中,暫且不表。
“船只清點可以提前做起來了,需要同時預估受災面積和災民數量,倒推所需賑濟的糧食總量,計算得出漕船的缺口,盡快建造或購置起來。
“漕運由所在道一級的轉運使負責,但此次受災賑災至少涉及淮南道、江南道、劍南道、山南道四個道,中央需要統合這四個道的漕運調度,提前做好預案。
“此外,此次賑災糧款數額巨大,非轉運使所能負責,還需要民部倉部司予以配合。
“還有……”
李明指著架構圖,巴拉巴拉地長篇大論起來。
李世民越聽神色越嚴肅,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龍座,習慣性地靠著扶手支著腦袋,捋著兩片胡須。
這是他思考時的標志性動作。
“綜上所述。”
李明發揚傳統藝能,圖窮匕見:
“賑災茲事體大,橫跨多部門,需要上一級進行多部門協同聯動。
“應由中書令楊師道牽頭組織、統一協調各部門,由尚書左仆射房玄齡負責統籌執行。”
還是房玄齡提供的那條老路徑:
解君憂,順便解己難。賑災要抓,權力也要抓,兩手抓兩手都要硬,這才稱得上健全。
李世民聽得直點頭:
“嗯嗯,有道理……
“等等,你小子什么意思?”
楊師道和房玄齡,一個是李明的表叔,一個是李明的老師長史,都是鐵桿十四黨吧!
手握漕運賑災之權,疊加上正在讓李明團伙查的皇子遇刺案和端午事故。
好家伙,你這是要大權獨攬啊!
“你提供的解決思路我暫且記下,但人選還要再斟酌考慮。”
李世民有點小傲嬌地說。
李明卻是一反常態。
既沒有生氣地嘟嘴表示反對,也沒有嚷嚷著肚子餓了要和阿娘吃飯。
而是眼神沉靜地盯著自己的父皇。
“你怎么了?”李世民有些納悶地問。
“阿爺。”李明認真地說:
“我想回遼東。”
李世民差點從龍椅上摔下來。
“咳咳!”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
“吾只是說再議,又沒有說不行,爾何必耍這逼宮的花招?”
李明緩緩搖頭:
“非也。
“我只是覺得,在長安也沒什么可做的了,不如早點回去處理一些事務。
“查案的事,孫伏伽他們就能辦好。”
他本來回京就是為了解除與父皇的誤會。
如今誤會得解,他沒必要一直賴著。
“‘回’什么回?你生在長安,是京爺!不是遼東野人!” 李世民既不解又生氣:
“而且你現在離京?在這爭儲的關鍵時點?
“在你的三位哥哥想方設法接近我的時候,你卻要遠離我?”
李明倒是很看得開:
“朝廷政斗的事,房玄齡他們去辦。我的事多,我要把精力放在遼東上面。”
都穿越了誰還宮斗啊,妖艷賤貨們別打擾我治國。
李世民的火氣蹭地就起來了,氣得用力一拍扶手:
“難道你覺得,在朕身邊是浪費時間?”
換一般人,被皇帝這么質問早跪地謝罪了。
當然,李明殿下不是一般人,直接反唇相譏:
“難道陛下希望接班人與兒臣的那倆皇兄一樣?
“專擅政治操弄、陰謀傾軋,卻連治國最基礎的救災都能搞成一場災難?”
“……”李世民不知這話該怎么接,換了個問法:
“你這么急著去遼東干什么?”
李明直白地說:
“高句麗的布局已經差不多成熟了,我該坐鎮遼東,將其收入囊中了。”
“……那我再換個問法。”
李世民從龍榻上下來,走到李明面前,居高臨下地問:
“你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急著離開長安?”
李明仰視著自己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道出了真正的理由:
“我覺得太極宮不安全。”
從他出生那天起,不安全感就始終貫徹。
遇刺以后,他更是繃緊了“安全生產”這根弦。
如今宮里的氛圍,無來由的讓他感到一絲不安。
總覺得……有人在暗中籌備著什么攢勁的節目。
突然之間給大家一個驚喜(嚇)。
李世民從鼻孔輕哼了一聲:
“你別太……”
話音未落,他轉念一想,猛然意識到:
李明從遼東回來短短個把月,已經連續碰上兩次致命的事件了。
一次自己遭遇暗殺,一次自己的兩個姨娘慘死在面前,而且兩起事件都沒頭沒尾的……
這份擔憂倒也不完全是無源之水……
“你別急著離開,我會增強立政殿、皇宮和整座京城的守衛。”
李世民的語調柔和了些:
“況且長安有我在,你阿娘、姨娘、兄弟姐妹們,還有你的狐朋狗友們都在。
“怎么就你最金貴,就你想要逃跑?”
李明就這么抬頭看著李世民,神色疑惑:
“阿爺,你難道真的沒察覺……
“我的皇兄們有古怪?”
李世民一愣,又不免有些生起氣來:
“古怪在何處?難道在你眼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古怪?”
“我懷疑他們在背著你搞事,但我沒有證據。”李明理直氣壯地說。
李世民被氣笑了,指了指身后的那副地圖。
根本不用回頭看,手指就精準地指向了遼東的方位:
“不知是誰背著我搞事,搞得差點燕山大亂啊!”
李明與父皇對視良久,他先移開了視線,浮起一層沒有笑意的微笑:
“我的女……一個朋友有個女兒,小時候喜歡躲著大人,隨地小便。
“有一天,她突然很聽話,再也不躲著大人了,乖巧地站在原地。
“你知道為什么嗎?”
李世民不知道李明想表達什么,姑且順著他的思路往下猜:
“因為孩子長大了?”
李明嘴角的幅度愈深:
“因為她悄默聲地在褲襠里拉了個大的。”
李世民臉色驟變,身體顫抖著,低聲咆哮道:
“滾……滾出去!”
李明從容告退,回立德殿吃晚飯去了。
晾著李世民一個人在書房生著悶氣。
奶奶的,他這熊孩子,真令我既歡喜又討厭!
先是為國謀劃了賑災的新思路。
然而,轉頭卻又拐彎抹角地抹黑自己的皇兄!
李明這番話是什么意思?
踏馬的不就是在含沙射影,說太子的轉變太大、太乖巧,可能在暗處整了個大活么?
“是嫉妒么?他嫉妒太子浪子回頭,得到了太多寵愛,又不敢正面詆毀,才這樣陰陽怪氣?
“不,他還不至于如此。”
李世民搖搖頭。
老十四的問題比什么“嫉妒”之類的膚淺理由,要根深蒂固得多。
“是他的性格使然。
“那乳臭兒打從娘胎里出來起,就生性多疑,成天懷疑兄弟姐妹要害他。
“他就不愿意相信,這世界上有一種感情叫做‘手足之情’么!”
自己兄終弟寄的李世民氣鼓鼓地念叨著,最后用力地一拍桌子:
“不行!這口惡氣,朕實在咽不下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連被乳臭兒騎脖子撒尿都忍,朕還當什么皇帝,還當什么九五至尊!”
他大步流星地邁出書房,離開立政殿。
他要去立德殿!
找楊氏蹭飯!
和楊氏一起男女混雙!
…………
與太極宮一墻之隔的東宮。
昏黃的夕陽從空曠的嘉德殿慢慢退去。
孤零零的主位上,李承干突兀地坐著。
他側耳傾聽著虛空,嘴角掛著溫暖幸福的笑意,時不時地點點頭說道:
“對……還是你說得對,應該耐心,徐徐推進……
“下一步,便是請他來東宮少坐……
“媚娘,你知道他今天又干了哪些荒唐事么?”
空無一人的正殿里,回蕩著李承干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聲。
…………
次日一早,李明一家照例在立政殿側殿用著早膳。
經過父皇與楊姨娘(禮法意義上)的連夜促膝長談,李明深刻意識到了自己受迫害妄想的錯誤。
及時懸崖勒馬,打消了回(劃掉)去遼東的不成熟想法。
至于為什么他一早上是跪著吃飯的,別問。
問就是經典復刻。
“小明弟弟,真的不用我幫你在屁股上涂藥嗎?”
李明達姐姐心疼地問。
“哎哎哎……什么屁股,粗鄙!我才沒有被打屁股!”
皇帝的新衣突然被剝下,李明一時慌了神,嘴硬地連連否認。
堅決捍衛自己作為前·成年人的最后一塊遮羞布。
“可你……”
李明達還想再說什么,山雞哥李治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教導:
“男人都是好面子的,有些事不要戳穿。”
“哦~原來如此,阿兕子學到了。”李明達乖巧地點頭。
李明:“……”
乳臭兒,你們學到了甚么!
“呵。”李世民啜著菘菜粥,輕描淡寫地一笑。
讓你小子跑路,讓你小子忘本,讓你小子亂給兄弟潑臟水。
看你還囂張得起來不?
就在這時,近侍來報:
“陛下,魏王求見。”
魏王?李泰?這個時候求見?!
不僅是李世民,連李明和李治都吃了一驚。
李泰是多八面玲瓏、多會舔父皇的一人啊。
怎么會不知道,父皇此刻正在用膳,不方便接見?
“四哥來了?太好啦!他吃過飯了嗎?一起吃唄。”
李明達開朗地說。
她的笑容如同陽光,融化了李世民臉上的堅冰。
“是啊,就讓他進來吃點吧。”
在宦官的指引下,魏王李泰挪著肥胖的身軀,畢恭畢敬地走了進來。
李世民端坐主位,和顏悅色。
李明、李明達和李治三個弟弟妹妹,都規規矩矩地放下筷子,起立迎接這位哥哥。
吃了沒,沒吃吃點……就在李世民對兒子客套之前。
李泰突然噗通跪在了地上。
當大家愣神的時候,李泰嚎啕大泣起來:
“兒臣不孝,恐不能再服侍于父皇身側!
“懇請父皇,準許兒臣赴洛陽……就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