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心,就是當初李承干在東宮深處藏匿的那位……呃,男閨蜜。
皇族有點小眾的操作系統倒也不是稀罕事,只是稱心這個男閨蜜比較特殊。
因為他比較特殊,觸及了李世民的逆鱗,兩年前東窗事發時,差點引來了血光之災。
要不是那天稍早的時候,李明小老弟在兩儀殿大鬧了一出“父皇我能辭職嗎”的鬧劇,讓李世民開始了對自己的育兒方法產生了一丟丟反思。
稱心已經被一刀兩斷了,物理意義上。
當然,留在東宮是不可能的了,稱心就被一腳踢到了伊州戍邊。
沒想到戍著戍著,老哥就戍到對面的床上去了。
不僅如此,他還憑借連太子爺都首肯的陽剛外貌,勾搭上了乙毗咄陸可汗的親閨女,成為了西突厥這邊的功勛駙馬爺。
“我在與西突厥南庭的作戰中,僥幸立了幾次功,得到了乙毗咄陸可汗賞識,便被封為特勤,賜予此方土地,統領這里的突厥部眾?!?
在稱心的大帳中,稱心自己站在下首,悶聲向端坐主位的李世民陛下、李承干殿下匯報著自己的傳奇經歷。
經歷了兩年的風霜雪雨,這家伙還是老樣子,悶葫蘆一個,介紹完基本情況以后,便一聲不吭地站在邊上。
李承干全程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研究自己的掌紋。
李世民夾在他們兩個中間,感覺自己的腦血管又要爆了。
換誰都要爆血管。
情況一目了然,在他把長子的男閨蜜扔到邊疆以后,這個不省心的長子依舊與對方暗通書信,藕斷絲連。
但他偏偏還說不了什么。
要不是他們牽線搭橋,李世民也找不到在西突厥避難的門道。
李承干這個后門,是開在了西突厥汗國啊。
氣又氣不過,噴又噴不了,李世民只恨自己這風疾得的還不夠徹底,怎么偏偏這時候清醒了,還不如一覺睡過去呢。
“所以……你什么時候背叛了大唐,加入了西突厥的軍隊?”李世民只能換個角度,在“叛國”這個小問題上噴一噴稱心,發泄一下心里的怒氣。
“從我被西突厥重重包圍、走投無路開始?!狈Q心如實回答。
李世民的太陽穴跳了跳。
他覺得這個男閨蜜在內涵自己,但他沒有證據。
“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李世民胸膛劇烈起伏,硬是把這口氣咽了下去,便不去看那稱心,口齒不清地甕聲對李承干說道:
“繼續前往北庭的牙帳,找到乙毗咄陸可汗,向他說出你的聯盟計劃,希求他派兵武力護送我們到達長安?”
他原本呆滯遲緩的眼神此時透著凌厲,讓李承干根本不敢抬頭應聲。
盡管這就是李承干原本的計劃,但被父皇這么親口說出來,心里瞬間就沒底了。
這個計劃的核心,是與西突厥北庭之主——乙毗咄陸可汗結盟。
可這一路,李承干已經從西突厥部眾自己嘴里打聽到了不少消息。
計劃中的盟友,乙毗咄陸可汗那家伙,極不靠譜。
刻薄寡恩,貪財成性,難以服眾。
別說反攻中原,這家伙到現在都沒有被民風淳樸的草原部眾推翻,這已經是個奇跡了。
根本指望不上。
“大汗……乙毗咄陸可汗對草民非常器重,加之南庭的壓力日益增大,想必他是愿意結盟的。”
眼看著太子爺被問得啞口無言,稱心破天荒地開口了,替他辯解:
“如若大汗實在不許盟約,草民愿自率部眾,鼎力相助!”
是結不結盟的問題嗎?問題是這個盟結了有什么用,打不打得過李治……李承干偷偷白了一眼稱心。
稱心低著頭裝沒看見。
大家都沒說話,現場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就這樣尬了半晌,李承干實在忍不住,悄悄抬頭一看。
李世民閉著眼歪著頭,發出均勻的鼾聲,已經睡熟了。
李承干:“……”
稱心:“……”
…………
反正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既然陛下沒有提出異議,那就還是按照太子的原計劃進行。
一行人馬以契苾何力為領隊,阿史那社爾為大將,李承干坐鎮核心,簇擁著大寶貝李世民陛下,繼續向著西北方向挺進。
目的地,西突厥北庭牙帳。
泥利特勤作為引見的使者,在將部落事務交與幾個心腹后,便帶上近衛一道同行。
他們在泥利特勤部獲得了充分的補給和休息,李世民陛下的座駕也換了一駕更新、更舒適的馬車,隊伍以更快的速度,奔馳在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上。
日頭越來越長,氣候越來越溫暖濕潤。
到完全開春之時,一行人來到了一處水草豐饒的綠洲。
綠洲正中是一座一望無際的大湖,因為上游積雪消融,湖面暴漲。
湖畔坐落著一排排帳篷,牛羊駱駝等牲畜在悠閑地飲水吃草,飛鳥在其中來回穿梭,一派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
“此地便是乙毗咄陸可汗的牙帳?!狈Q心簡短地介紹道,不多說一個字。
“嗯,我們看出來了。”契苾何力習慣了這個老哥的作風,右手握拳抬起:
“停!”
龐大的隊伍剛剛停下,不知從哪個帳篷后面突然竄出幾騎,直勾勾地撲過來。
來者不善,契苾何力立刻戒備地張弓搭箭,卻被稱心勸阻。
“那是大汗的包稅人。我們踩踏了大汗的草場,按北庭的規定要交出牲畜,他們是來收稅的。”
契苾何力思考了一會兒,覺得剛到準盟友的地界就干掉他的馬仔似乎有點不大禮貌,戀戀不舍地放下弓箭,嘟囔著:
“他們還挺負責?!?
“因為他們也是在為自己收稅?!崩畛懈商鏌o口的特勤解釋道:
“包稅人每月向可汗繳納足額的稅款后,多收的就是他們自己的?!?
“呵,厲害……”契苾何力對這種別出心裁的財稅制度表示嘆為觀止。
還以為北庭可汗對各個部落的控制力強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這么嚴苛的制度都能收得上稅。
結果是把稅收“外包”出去了,果然夠粗暴。
“你們是誰?你們的羊群踐踏了大汗的草場!按律都歸我們……了……”
包稅人剛耀武揚威地大喝,被契苾何力瞪了一眼,登時矮了半個腦袋。
稱心策馬上前,對包稅人說:
“我是泥利特勤,這些是我的部眾,有急事向大汗匯報。”
“泥利特勤!您怎么大老遠……是邊疆戰事緊急嗎?”包稅人臉色大變:
“好!我馬上和大汗報告?!?
他們剛縱馬走出沒幾步,又折返回來:
“匯報歸匯報,稅還是要交的?!?
接著,便在眾人要吃人的目光中,包稅人大搖大擺地將一路陪伴的羊群“收”走了。
“這種蟲豸,真的配當我們的盟友么?”
阿史那社爾不屑地嘟噥著。
作為當突厥王族時不征賦稅、當大唐將軍時秋毫無犯的好男兒,他對這種瘋狂斂財的家伙根本看不上眼。
契苾何力拍拍他肩膀:
“西突厥都是扶不上墻的爛泥才好啊。
“要是他們出了個神君,大唐還能高枕無憂嗎?”
“可現在我們得借助他們的力量呀?!崩仙鐮栆琅f愁眉不展。
誰最有資格逐鹿中原,怎么說也得是文武雙全的李世民吧!
李明也很不錯,子很類父。
李治雖然尚顯稚嫩,但假以時日,未來可期。
李承干嫡長正統。
李泰……也行吧。
臥槽乙毗咄陸可汗是誰?!
“總是有辦法的吧,你看陛下也沒說什么。”契苾何力向后看了看。
陛下依舊半躺在臨時龍輦里一動不動,不知是睡了還是醒著。
阿史那社爾嘴角一抽:
“他那是沒意見的樣子嗎?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天可汗現在不省人事,根本不知道我們的處境?”
契苾何力沉吟一會兒:“我覺得未必……”
就在兩人爭論的時候,前方突然傳來雄壯的吼聲:
“泥利!我的小泥利!”
循聲望去,在可汗的大帳外,一位形似立方體的……女人疾馳過來,她身下的馬都快被沉重的負擔壓成了雙峰駱駝。
兩人明顯感覺到,人酷話不多的“泥利特勤”虎軀一震,如臨大敵。
稱心用力咧出一個不自然的笑臉,僵硬地抬起手,向那立方體女人揮手,聲音顫抖地喊出了那兩個字:
“愛妻。”
哦~男人們懂了,對泥利特勤肅然起敬。
原來那位肥胖的女人,便是可汗的女兒、稱心的妻子與靠山啊。
鋼絲球的花語是隱忍和富貴。
“你終于回來看我……那女人是誰!”
西突厥公主愕然發現,丈夫的身邊多了一位姿色絕代的女性,立刻咆哮起來。
河東獅吼吼得稱心心驚膽戰。
李承干笑著解釋:
“尊敬的公主殿下,您可能誤會了,我是男的?!?
“男的?”
公主松了口氣,如猛虎歸林一般騎到了稱心的身邊。
“父汗召見你了。有什么事?”
稱心壓低了聲音:
“為了徹底戰勝南庭的乙毗沙缽羅葉護可汗,我從大唐叫來了幾個幫手?!?
西突厥公主厭棄地瞥了眼旁邊那男生女相、秀氣得不合突厥審美的竹竿子,語氣頗有不屑:
“從大唐?他們比得上勇猛的突厥勇士嗎?什么樣的幫手?”
稱心:“大唐的皇帝和太子。”
公主:“???”
…………
一行人很快被迎到了乙毗咄陸可汗的大帳。
說是“帳篷”,其實是用名貴的香木為立柱、珍惜的貂皮皮毛為頂和墻壁,所搭建起的一座結構復雜、富麗堂皇的游牧宮殿。
“陛下。”
契苾何力湊到臨時龍輦跟前,恭敬地單膝跪地:
“西突厥可汗已在帳內,正誠惶誠恐地等候拜見龍顏。”
馬車里沒有動靜。
還是不省人事嗎……契苾何力眉毛皺起。
雖然嘴上說“等候拜見”,但誰都知道這是在給自己臉上抹粉,現在是有求于人,不是擺譜的時候。
“陛下,恕臣失禮了?!?
契苾何力狠下一條心,打算架也要把陛下架過去。
這時,車子動了動。
李世民陛下已經憑自力下了車。
“陛下!”
契苾何力大驚,趕緊上去攙扶。
再次被李世民倔強地推開。
“大唐之主在外人不能自立,成何體統?也不怕他們笑話?!?
他拖著不能動彈的右半邊身體,走過契苾何力的時候,左手扶了一下他的肩膀。
把他背著的短刀給順了下來,不動聲色地藏在厚實的毛皮大袍里。
契苾何力身子一頓,喉嚨動了動,把幾乎脫口而出的疑問咽回肚里,并沒有聲張。
在稱心和公主這對伉儷的帶領下,李世民和李承干走入了西突厥可汗的內室。
還沒進帳,便聽見里面傳出粗魯的吵鬧聲。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我是可汗還是你是可汗?
“我都給那些士兵報效汗國的機會了,為什么還要給他們錢?他們自己不會去搶戰利品嗎!
“以后誰再敢提分錢的事,我非把他的屁股抽爛不可!”
一通不堪入耳的咒罵過后,一個將軍黑著臉走了出來,看見外面的特勤夫婦和一對陌生的男女,不由得愣了一下,無聲地點頭致意,便悶頭離開了。
李世民和李承干對視一眼,慢慢走了進去。
“喲,唐國的可汗,小可汗~”
剛訓完屬下的乙毗咄陸可汗挺著個大肚子慢慢起身,微微一欠身,便算打過招呼了。
怠慢之意,溢于言表。
請稱陛下和太子殿下……李承干正要發作,被李世民用眼神制止了。
四人落座,立方體公主見那大唐太子站在自己的丈夫身邊,竟有些小鳥依人的模樣,不由得醋勁大發,蠻橫地擠在他倆的中間。
無疑,這又是一件外交上十分失禮的舉動。
李承干動了動嘴,終究是什么也沒有說。
李世民更是好像沒看到,半閉著雙眼,右半邊嘴角有些歪斜,正在默默忍受著風疾的折磨。
這一切都被西突厥可汗看在眼里。
他感到很滿意。
傲慢的大唐皇帝,過去別說見上一面,連被允許向長安上表都被視為莫大的恩典。
甚至他這個“乙毗咄陸可汗”,還得經過大唐皇帝冊封。
過去那個高高在上、仿佛住在云端,讓整個草原匍匐在他腳底瑟瑟發抖的大唐皇帝,現在卻跌落凡塵,低聲下氣地出現在他面前。
這讓他怎么能不心生歡喜?
看著皇帝和太子像兩只跛腳鴨一樣東倒西歪地坐下,可汗忍不住笑了,決定再敲打他倆一下。
“久聞唐國可汗的大名,今天親眼所見,名不虛傳哪……哎喲喲,您這腿是怎么回事?”
毫不掩飾嘲諷之情。
李承干登時漲紅了臉,而李世民還是什么也沒說。
乙毗咄陸可汗得意洋洋地摸著大肚皮,覺得自己試探成功了,對方連如此侮辱都能忍受,那必定是身處困境,有求于他。
好啊,漫天要價的機會來了。
現在全場最難堪的當屬稱心,因為這事是他作保的,便忍不住插話道:
“大汗,現在我們與南庭打得難解難分。如果能爭取到大唐的支持……”
可汗粗暴地打斷道:
“唐國的可汗能為我做點什么呢?”
此話一出,一下子就冷場了。
還是稱心開口:
“只要大唐的軍隊能站在我們這一邊……”
“我問的是,唐國的‘可汗’為我能做什么。”乙毗咄陸可汗狡黠地笑了:
“他現在手上有軍隊嗎?有權力嗎?整個唐國現在聽他的嗎?”
稱心被噎住了,爭辯道。
“只要能護送陛下回長安,大唐便……”
“南庭那些蟲豸已經夠我忙的了,我實在沒有什么精力去操心別國?!笨珊蛊沉艘谎劾钍烂?,繼續道:
“除非能給我適當的回報。
“比如,把從涼州到朔州的一線都讓給我做草場,并且打開長安城門,讓我劫掠十天,那我也許會考慮考慮。”
這已經不是討價還價的范疇,而是赤果果的羞辱了。
稱心啞口無言。
李承干渾身發抖,嘴唇咬得發白。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選定的“盟友”竟是這樣一頭無智無禮的饕餮。
“承干?!崩钍烂窠K于開口了,說的是漢語。
“吾一直不相信雉奴會背叛吾,他不會對你我做出不利的事的?!?
都什么時候了寧怎么突然提起李治了……李承干一度懷疑,是不是風疾讓父皇的思路有些跳躍。
“李治一直隱藏著自己的野心,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城府,不可信啊。”他姑且應和著自己的父皇。
李世民嘆了口氣:
“吾現在這副樣子也拗不過你。你既然信不過李治,不想直接回大唐,想依托突厥,那便如你所愿吧?!?
乙毗咄陸可汗聽不懂兩人的漢語,不耐煩地拍拍桌案:
“二位在說什么?你們唐國難道不想和我西突厥結盟了么?”
李世民依舊自顧自地和一臉迷茫的李承干說著,完全把西突厥可汗當成了空氣:
“承干,你在宮中常作突厥人的裝扮,說突厥人的語言,仿佛自己成了一個突厥人。
“可你其實并不懂突厥,吾教你。”
“父親,您在說什么?”李承干徹底懵了。
老爹可千萬別在這時候腦子犯渾啊……
然后,在他驚詫的目光中。
李世民悄悄拈出從契苾何力身上摸下來的短刀,用他完好的左手,向著滔滔不絕的乙毗咄陸可汗一抖手腕。
嗖的一聲,短刀像箭一樣彈了出去。
不偏不倚,恰好刺中了可汗的喉管。
“咔……咔……”
乙毗咄陸可汗捂著鮮血淋漓的喉嚨,滿眼的不可置信,除了氣管的嘶嘶漏氣聲,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這么轟然倒下,一命嗚呼。
“這,就是與突厥人相處的正確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