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李靖:恒山大舞臺,有夢你就來
李世民的消息真不靈通,這樣的場景早已在河北各處上演過了。
從南到北,赤巾軍堅持不懈地抵抗著蠻族入侵。
盡管他們打仗很會動腦子,但是因為敵我差距過于懸殊,簡直如同以卵擊石,因此作戰(zhàn)的過程也十分艱苦。
悲壯的一幕幕,早已烙印在當?shù)匕傩盏挠洃浬钐帲匐S著逃難的人群,傳遍了整片太行山以東、黃河以北的廣大地區(qū)。
隨著戰(zhàn)事的深化,被李世民評價為“民多壯勇”的河北人民,徹底對李明俯首帖耳了。
不僅是因為他手下的遼東軍隊能打。
還因為這支軍隊做人。
在官軍和蠻族不做人的時候,只有李明才向這些爹不疼娘不愛的河北百姓伸出了援救之手。
同樣隨著戰(zhàn)事的深化,老百姓們在一個問題上也和皇帝陛下取得了一致意見。
那就是——
為什么赤巾軍還不撤退啊?
為什么他們依然繼續(xù)頂在前線拼命啊?
遼東這么一點人,和烏央烏央的敵人相比,真的只有九牛一毛啊!
已經發(fā)生了不知多少次,赤巾軍的主力部隊被敵方抓了個正著,也不知多少次陷入了重重包圍。
每次都依靠嫻熟的技戰(zhàn)術技巧、老鄉(xiāng)的幫助、以及一些狗屎運,跳出重圍,轉危為安。
“不過這次大概是逃不掉了。”
蘇定方縮在山腰處的拒馬壕溝里,嗓子嘶啞得像冒煙一樣,腦袋上箭矢飛來飛去。
他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了。
一開始他還堅持傳統(tǒng)的指揮方式,在山頂視野開闊處,居高臨下地發(fā)號施令。
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在地形復雜、風雪彌漫、聲音嘈雜的山地環(huán)境中,不論鼓號也好、令旗也罷,都失去了作用。
在這能見度和聲音辨識度都極低的戰(zhàn)場上,統(tǒng)一指揮是不可能的了,部隊各部分必須各自為戰(zhàn)。
所以,他便聽從了山地戰(zhàn)領域的前輩——也就是薛仁貴——的建議,隱蔽在了壕溝里。
“要突圍嗎?”薛仁貴問他。
這位年輕小將仿佛衰老了幾十歲,同樣眼窩深陷,眼珠布滿了血絲。
李明的戰(zhàn)略是這么布置的:“將敵軍主力吸引至云州恒山一線,可伺機撤退。”
也就是說,他并沒有打算讓蘇定方、薛仁貴有去無回,是允許跑路的。
小李雖然會下達高難度的作戰(zhàn)目標,但從不讓手下執(zhí)行純自殺式的任務。
“全員玉碎”這種糟粕,對軍隊的士氣、傳承和戰(zhàn)術能力會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你還年輕,你帶著你的人走。”蘇定方幾乎想都沒想,立刻回答,聲音粗糙得像砂皮紙:
“我再待一會兒,多拖延一會兒。”
張儉的那句“堅定守住,就有辦法”,一直盤桓在他的心頭。
雖然李明沒有明說,但是不難理解,將敵軍拖在恒山的時間越久,必定就越有利于“戰(zhàn)略”的實施。
“那我也還是留下來吧。”薛仁貴毫不猶豫地說:
“你擅長的是騎兵戰(zhàn)和治安戰(zhàn),山地戰(zhàn)還是我在行。”
“兩位將軍小心……”哨兵剛發(fā)出警報,喉嚨就被一柄投擲過來的矛給貫穿了。
鐵勒人的前鋒已經摸上來了!
他們并不愚蠢,發(fā)現(xiàn)常有傳令兵在這附近進進出出以后,便判斷那里隱藏著赤巾軍的指揮所,便一口氣沖了上來。
此時,他們已經站在了壕溝外邊!
“他們來了!”
“干!”
蘇定方和薛仁貴同時暴起,抄起短兵,與普通戰(zhàn)士們一起,和蠻夷展開了激烈的肉搏。
…………
片刻過后。
壕溝血腥彌漫,橫七豎八地倒伏著數(shù)具尸體。
在丟下了將近一百具尸體以后,剩余的鐵勒人倉皇撤退。
“媽的,真難纏!”
薛仁貴啐了一口。
蘇定方踩住敵軍的尸體,吃力地將劍拔出來。
咔嚓一聲,劍斷在了尸體的肋骨之間。
老蘇眉頭一皺,將劍柄扔了,嘶啞地問小薛:
“我們這條溝還剩幾個人?”
“大概還有十二三人。”
薛仁貴答道,隨手撿起一把胡人的彎刀,扔給了蘇定方。
這個波次的進攻算是成功守住了。
暫時的。
在五十人以下的小規(guī)模沖突中,赤巾軍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
這是因為李明針對東北以山林地帶為主的地形環(huán)境,“發(fā)明”了一種很新穎的作戰(zhàn)體系——
三五個士兵組成一個獨立的作戰(zhàn)單位,在校官的指揮下,完整執(zhí)行從補給、簡易工事修筑、偵查、交戰(zhàn)到撤退的一整套任務。
在領袖創(chuàng)造性的指導下,在一線將士們長期的訓練和實踐中,赤巾軍逐漸摸索完善了這套山地戰(zhàn)特化作戰(zhàn)體系。
這些作戰(zhàn)單位既能獨立完成簡單的作戰(zhàn)任務,又能在戰(zhàn)場上互相穿插配合,兼顧小部隊的靈活和大部隊的集中兵力優(yōu)勢。
這已經和同時代的軍隊不在一個維度上了。
在公元七世紀,這種以多支小股力量進行游擊戰(zhàn)的作戰(zhàn)形式,也就只有赤巾軍可以做到了。
因為這對基層校官和普通士兵的軍事素質和主觀能動性,提出了遠超這個時代的要求。
換做其他封建軍隊,如果以三五人為一組,別說互相配合獨立作戰(zhàn),不臨陣開小差就燒高香了。
然而,戰(zhàn)術上的先進,難以彌補戰(zhàn)略上的短板。
而赤巾軍戰(zhàn)略上的短板,有且僅有一個。
那就是——人數(shù)太少,回旋余地太小。
“喂,小薛,你看。”
蘇定方隔壁靠著壕溝邊的鹿角,吊兒郎當?shù)叵蛏狡孪聯(lián)P了揚下巴。
薛仁貴順著方向望去,不禁苦笑:
“我知道,遲早會來的。”
兩人在壕溝內,云淡風輕地談論著。
而在壕溝外,僅僅幾十丈外的山坡下。
鐵勒人糾集起了幾百名步卒,列成嚴整的方陣,重甲盾牌手在前,長槍兵其次,弓弩手列在左右。
很明顯,鐵勒人發(fā)現(xiàn)了那條壕溝里的魚不是一般的大,正要發(fā)起全力一擊。
他們非常善于利用自己僅有的優(yōu)勢。
那就是,人多。
赤巾軍的矛頭箭矢猶有盡時,而鐵勒人的天靈蓋無窮無盡。
當敵人數(shù)量多到赤巾軍連殺都沒有體力殺完的時候,性質就發(fā)生了變化。
薛仁貴從容不迫地下達一系列命令。
“后方還有幾道壕溝陷阱組成的防御工事,我們且戰(zhàn)且退。
“號令兵,擊鼓!”
隨著鼓聲響起,各自為戰(zhàn)的赤巾軍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串在一起,有序地向指揮中樞靠近。
而鐵勒人當然也沒有坐以待斃,立刻做出了相應的對策——
不就是搖人嗎,誰不會呀?
幾聲尖利的骨哨在林間響起。
鐵勒人的方陣越來越厚、越來越多,像一塊塊豆腐塊,在山坡下蓄勢待發(fā)。
一場血腥殘酷的拉鋸戰(zhàn),一觸即發(fā)。
…………
“呼……哈……”
夕陽西下。
蘇定方喘著粗氣,疲憊地靠在山壁上,手臂因為過度疲勞而顫抖不止。
分不清是誰的鮮血,他沿著血跡斑斑的盔甲,一滴一滴地低落在堅硬冰冷的土地上。
這一戰(zhàn),從早晨打到了傍晚,直殺得昏天黑地。
“前輩,打不動了?”薛仁貴坐在不遠處的一塊巨石上,云淡風輕地笑著。
“咳哈……呸!”
蘇定方吐出一口血痰,勉強扯起嘴角:
“要不是錘柄斷了,我還能打一百個。”
薛仁貴:“蘇郎你都一把年紀了,就別逞強了。”
蘇定方:“放屁,老子當年踏破東突厥牙帳、生擒頡利可汗的時候,你小子還在吃奶呢。”
兩人肆無忌憚地互相開著玩笑,把什么禮數(shù)、什么規(guī)矩,都拋到了腦后。
將死之人,無需講究這一套。
在兩人的腳下,鐵勒人的尸體堆成了山,鮮血在冰冷的雪地上還冒著騰騰熱氣。
尸體堆的附近,零星站著一些赤巾軍戰(zhàn)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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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情況也并沒有比兩位將軍好到哪里去,經過整整一天的激烈鏖戰(zhàn),體力接近透支。
砍人,也是一件十分耗費體力的活動。
赤巾軍的箭矢早就用完了,槍頭折斷了,刀劍砍豁口了,破甲錘頭也崩飛了,到最后都拿起了手邊的巨石,向山下潮涌而來的敵人頭上砸去。
在北岳恒山,赤巾軍將士浴血奮戰(zhàn),不知拼掉了多少萬薛延陀士兵。
然而,敵人的數(shù)量實在是太多了。
干掉一個人,就會上來兩個人填補位置,無縫銜接,對赤巾軍來說,敵人就是字面意義上的無窮無盡。
他們讓整條戰(zhàn)線密不透風,如同繩索一般,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勒緊了戰(zhàn)士們的脖子。
吁——
刺耳的骨哨聲從四面八方響起,距離蘇定方、薛仁貴歇腳的山坳已經很近了。
敵人也在戰(zhàn)爭中學習,從最初上了山就兩眼一抹黑、像放了羊一樣滿山亂跑,也有樣學樣地學會了利用聲音來進行簡單的指揮調度。
哨聲短促,意思是:這里有大魚,快向這邊靠攏!
“喂,后生。”蘇定方向薛仁貴呼喝一聲:
“后面還有能藏身的溝塹么?”
“這大冷天,你來挖?沒有!”薛仁貴沒大沒小地回懟。
蘇定方:“有增援么?”
薛仁貴:“你看敲了鼓還有援軍過來么?各支部隊都被鐵勒人按死在了山間,除非他們長了翅膀飛過來!”
蘇定方嘆了口氣:
“看來真的要交代在這兒了。我是活夠本兒了,可惜了你這娃娃。挺能打,要是命長一點,說不定能混個都督當當。”
薛仁貴將手邊僅剩的匕首綁在枯枝上,做成了一把簡易的長矛,嘴角一勾,呵了一聲:
“薛家家道中落,我從軍混口飯吃,早就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
“倒是蘇郎,你原本是京城的中郎將,明明可以安穩(wěn)地享受一生。
“怎么就被李明殿下忽悠回了軍隊,最后葬身于這鳥不拉屎的雪山。你不后悔么?”
“后悔……么?”
蘇定方仰望天空,冬季的夕陽就像他的生命力一般綿軟無力。
“殿下讓我重回軍旅,執(zhí)掌一支軍隊,在恒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便是對我最大的恩賜。”
薛仁貴眉角一挑:“嗯?”
蘇定方的嗓音低沉,仿佛來自遙遠的過去。
“我年少時從父征討賊寇,跟過竇建德、劉黑闥,攻破東突厥。
“卻因為和李靖過從甚密,被安了個‘縱兵劫掠’的過失,在京城原地踏步了二十余年。”
薛仁貴吹了吹口哨:“京城水深啊,還是我們營州垃圾桶的人際關系簡單些。”
這回輪到蘇定方挑起眉頭了:
“營州垃圾桶?”
“除了朝廷不要的垃圾,誰會被發(fā)配到鳥不拉屎的營州?”薛仁貴自嘲地一笑,眼神幽邃起來:
“直到李明殿下來了,將那里建設成如今這般模樣……”
蘇定方笑了:“你也承了他的情?”
薛仁貴拄著“長矛”站了起來:
“遼東誰沒有承他的情?要不是為了殿下,誰甘愿在陌生的土地上拋頭顱灑熱血?為了陛下嗎?”
山坡下,腳步聲清晰可聞。
鐵勒人排著隊列,開始向他們所在的山坳發(fā)起最后一次進攻。
綿延漫長的隊伍,無休無止,望不到盡頭。
殘存的赤巾軍戰(zhàn)士握緊了手里的兵器。
可惜,不但箭矢消耗殆盡,連手邊能扔下去的石頭都用完了。
蘇定方撐起身子:
“準備好,開始了。”
薛仁貴卻有些躊躇:
“我們……算是完成了李明殿下的囑托嗎?算是將敵軍主力……釘在了恒山嗎?”
蘇定方撇了撇嘴:
“盡量活得長一點就算。”
咚,咚,咚。
羊皮靴踏在凍土上的腳步,沉悶得就像鼓聲。
赤巾軍俯視著山坡下,眼神充滿了決絕。
鐵勒人的大部隊已近在咫尺。
蘇定方和薛仁貴甚至能清晰地聽見鐵勒軍官的呼號指令聲。
這就是最后的戰(zhàn)斗么……
就在懸殊的雙方即將短兵相接時。
嗖嗖嗖!
突然間,頭頂響起了連綿不絕的破空聲。
在山坳背后的山峰上,無數(shù)箭矢傾斜而下,如疾風驟雨一般,無情而精準地落在薛延陀軍的陣中,瞬間就掃倒了一大片人。
鐵勒人完全沒有料到會遭遇這么猛烈的反擊,猝不及防。
他們的弓弩手還想和山頂對射,但是地形差讓他們無從發(fā)揮。
在第二輪齊射過后,就都被扎成了篩子。
“他們還有援軍?!”
“快跑啊!”
“別亂動!維持陣型!”
“快滾別擋道!”
“我軍敗了,我軍敗了!”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鐵勒人頓時陣腳大亂。
眾人抱頭鼠竄,躲避著長著眼睛似的箭矢,陣型頃刻土崩瓦解。
“殺!殺得好!”赤巾軍歡呼起來。
但突如其來的轉機,讓兩位指揮官疑惑不解。
蘇定方用胳膊肘推搡了一下薛仁貴:
“可以啊薛大郎,真能忍,背著我藏了這么大一支部隊!”
薛仁貴莫名其妙地回過頭:
“啊?我還以為是你的騎兵部隊呢!”
蘇定方:“我哪來的騎兵部隊,早就上山一起吃土了。”
薛仁貴:“我就算有這么多人,也變不出這么多箭啊!”
蘇定方:“那他們是……”
轟隆一聲響。
數(shù)匹戰(zhàn)馬從山頂一躍而下,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倆的身后。
為首者,是一個胖胖的小老頭。
老頭須發(fā)皆白,但是精神矍鑠,兩只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亮。
“李靖……李衛(wèi)公?!”
蘇定方喃喃著老上司的名字。
李靖迎著即將下山的落日,身上灑滿了耀眼的金色光輝。
他一勒馬韁,嫌棄地看著要死要活的二人:
“你們兩個后生傻愣著干什么?還不乘勝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