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畢貓著腰,肥壯的身軀像一輛坦克,從內城的臺階上小心翼翼地上來,跟在廖永忠的身後,悄悄地道:“廖兄弟,你看我軍該如何抵擋?”他已有一個多月沒睡好覺了,整天在睡夢裡都聽到陳友諒的大炮聲,著實嚇人。
廖永忠正心煩呢,猛地回過頭,目光如炬:“陳將軍若有懼意,可寫文書報去濠州,把你調回去,此城安危由我等兄弟們一力擔當!絕不敢有半點疏忽!”
“啊——豈敢,豈敢!我就是有點擔心而已。”陳畢慌忙圓場道。最近,由於廖永忠、楊義塵等人的到來,他在淮南長江沿岸共和軍中的威信已經大大降低,因爲他不擅長水戰,又滿腦子升官發財,一心想調回濠州,呆在朱雲天身邊圖謀點私利,或者乾脆就去自己的老家徐州。若要他說心裡話,他在共和軍除掉了李二之後,就對這南征北戰把腦袋提在腰帶上的生活產生了些許的厭倦。
廖永忠何等聰明之人,豈能看不出來。他鄙視這種人,亦不想跟他多說廢話,便讓他將花雲、楊義塵等諸將叫來,一同商量對策。
看對方這架式,今天必定要有一場血戰了。這懷陽城能否保住已經變得不太重要,關鍵是共和軍的榮譽絕不能丟。廖永忠知道,陳友諒之所以選擇這個時機突然大舉進犯,就是瞅準了朱雲天目前無法親自指揮,要藉此試探一下共和軍在缺乏主心骨的情況下,還能表現多少戰鬥力。
自圖龍調楊義塵率著這幫新投軍的兄弟來到懷陽地區後,陳友諒水軍對此地的襲擾就一刻也沒停止過。兩個月的時間裡,已經發生了兩次大規模的攻擊,雙方戰果算是各勝一場,都沒佔到大大的便宜,但共和軍因爲在江浙南部的力量佈署明顯薄弱,戰鬥中死傷的人員顯然更多,懷陽城內也人心惶惶,百姓北逃,時至今日,幾乎已快成了一座空城。
城內除了少量自願留下來守城的勞壯男子,便是共和軍的士兵了。他們統一住在民房內,和百姓吃住在一起。
上月初一,天氣乍寒,大漢國的徵東大將軍,陳友諒的弟弟陳友德把大軍駐地東移,二十萬人全部駐紮到了望江。此地已是朱雲天的地盤,被陳友德拿下後,利用這裡寬闊的江面屯集水軍,建成了漢國的水軍基地。再以此爲立腳的根本,向東不斷地侵進。水軍前鋒指揮使張志雄率戰船三十隻,尋找時機不斷襲擊沿岸的州城,發現防備空虛的立馬拿下。懷陽西南的東至縣在其數日猛攻下,終於抵抗不住,守將棄城而逃。
圖龍聽後怒極,共和軍自成立以來,還沒有一次出現過這種棄城而逃的現象。雖說這名守將是原來元軍的將領,並非共和軍的嫡系出身,但他仍然派人將這守城的軍官擒住,鞭笞五十,以告誡衆人。
局勢到了這種危急地境地,共和軍只好調用之前並不信任的蒙軍部隊向南增兵,加強各個州縣的防禦。
但是問題也隨之而來,蒙軍與漢軍並不齊心,在戰鬥過程中,難以做到及時的支援。大多時候,蒙軍在長江地區的各個州縣只是起到了看熱鬧的角色。
他們並不想心甘情願地聽從共和軍的調動。最後,圖龍跑到滁州,請朝廷命官、作爲江浙行省平章知事的韓嘉納發了一道命令,蒙軍纔算開始聽從管束。
張志雄拿下東至後,一股作氣在江北向東挺進,又搞定了太湖,在湖裡開始修造戰船,演練戰法。氣焰之盛,震動濠州,可朱雲天去了大都,共和軍暫時拿不出決定性的策略,只能不斷派出援兵,加固城防,奮力抵抗。按照圖龍的想法,這時候,是考驗各地守將的能力的時候了。恰恰此時,廖永忠等人便來到了懷陽。圖龍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了這些大哥新收的小弟身上,希望他們能夠有一些真本事。
在聽說廖永忠極擅水戰後,圖龍毫不猶豫地立馬放權給他,讓他全權指揮懷陽戰區的五萬共和軍,取代了陳畢,並把池州兵馬的調動權亦交與他手,體現了對他的信任,這叫廖永忠極爲感激。
關於這件事,李虎曾表達過不同的看法,覺得是不是在用人上過於大膽了,萬一這小子經受不住考驗,帶著兵馬降了陳友諒,然後來一招反戈一擊那可怎麼辦?圖龍的回答很是巧妙:“你能懷疑大帥的眼光嗎?”
李虎登時無語,既是老大十分看重的心腹,他當然無話可說。是騾子是馬,只能騮出來先看看了。
上月十五,張志雄的三十艘戰船突然出現了懷陽城外,密密麻麻的佈於江面之上,炮口對準了懷陽城。廖永忠以爲敵人要大規模地對城防展開轟擊,急令全城百姓疏散,士兵們更是小心防備,以減免傷亡。但是整整的一天一夜,張志雄一點動靜都沒有,戰船大搖大擺地在江上停著,似乎只是一種示威行爲。
晚上,同樣是初來乍到的楊義塵立功心切,大膽地提出建議:“廖將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是不是派一支分隊夜襲一下,試其虛實?”
廖永忠一想,此計無論成敗,都值得一試,看看對手到底實力如何。他便親率了一千名特種作戰士兵,均換成黑色著裝,帶足了弓箭、火種以及專門對付江上戰船的投槍等兵器,摸黑到了江邊,想燒掉張志雄的戰船。
影影綽綽中,看到江上漢軍的戰船個個如龐然大物,巋然不動,饒得是雄壯威嚴,讓他們羨慕不已。這些戰船隻有帆隨風微擺,船上偶有巡邏的士兵走動來去,沒有一絲警惕的跡象。看樣子,伏擊的成功性很高。
他探出頭來,剛要下令向船上發射火箭,耳聰目明的花雲在他身後突然一聲驚叫:“將軍快快趴倒!”
隨後撲了上來,兩人一起滾入溼漉漉的草叢之中。緊接著,聽得頭上萬箭齊發,嗖嗖的箭夭飛越之聲不絕於耳,還有連綿不斷的喊殺聲。原來張志雄船上的兵士天剛一黑便已悄悄上岸,埋伏在旁邊的樹林裡面,只等城中的共和軍自動前來掉進陷井。這時衝殺出來,打了廖永忠一個措手不及。他帶來的一千名兵士,當場死了一半還多,剩下的四百多人死命保著廖永忠、花雲等將官狼狽不堪地逃回了懷陽城。
生憑第一次出戰,便遭遇慘敗,差點把命都丟在了河邊,廖永忠做爲一個歷史上的軍事奇材,哪能嚥下這口惡氣。回到城內,他竟躲於茅廁之中,羞於見人,且捶胸頓足,直言愧對大帥的恩遇。
一干親兵跪在茅廁外面,苦苦哀求,請他速速出來,他都不聽,索性蹲在裡面,要徹底地反思自己。最後,親兵請來了花雲、趙德勝等親密之人,死活勸說,方把他從臭烘烘的茅坑上拽了出來,強行把他洗了個澡,又讓楊義塵等輪流勸說,這才讓廖永忠的這口氣稍顯緩和,平靜下來,開始靜思良策。
這件事情傳到了濠州,圖龍大爲驚奇,男子漢大丈夫,打個敗仗實在正常不過,洗把臉重頭再來就是了,但像廖永忠這樣視戰場如生命,如此求勝心切的,可謂千古罕見,遂生了佩服之心,寫了封信到懷陽,雖敗,卻仍要獎勵他黃金百兩,以示安慰和拉攏。
第二日清晨,廖永忠醒來便登上城頭,細細觀望江面上敵軍的戰船的特點和分佈情況,苦思破敵之策。
張志雄的三十條戰船分爲三種類型:
一類爲運兵船,船爲中等,高不到十米,扁平狀,遠遠望去,就像一片片樹葉排列在江面。個頭雖小,但船身外鼓,內容極大,形成一個扁冬瓜的形狀,浮水性特別高,不易沉沒,又能經大風大Lang。每艘船可裝兵士兩百名。這種運兵船本身沒有攻擊性,用來防禦的武器無非是弓箭和盾牌。所以,在運兵船的周圍,分佈著下面的兩種戰鬥船隻。
第二類爲箭炮船,船身分兩層,在下面的第二層放置了數門火炮,並內置有炮倉,有備用炮以及數量充足的彈丸在裡面專門存放。最上面的那層安排有十幾名弓箭手,船舷一側均裝著連發的箭筒。這種船隻有四十幾人,專伺炮擊箭射之事,且帆力極大,速度奇快,令人防不勝防。唯一的缺點就是轉向不是很靈活,每掉一次頭,都需要耗費很長的時間。
第三類船爲指揮船,只有一艘,船身高約十五米,帆直達雲天,威勢無比,張志雄就呆在這上面,不時站在最高處的平臺上,對沿岸目標指指點點,儼然一副不把對手放在眼裡的模樣。在指揮船的身邊,左右前後各分佈著一隻小船,行駛十分靈活,船上的士兵並不多,執有刀槍等武器。看來,這是爲了統帥逃生護衛之用,也是爲了防備水下有敵人的刺客對指揮船行破壞之事。
史書上曾對陳友諒的戰船有過些許的記載,稱其爲巨型戰艦,高數丈,外包鐵皮,船分三層,但不靈活。張志雄所率這支水軍,其戰船仍還達不到這個寵然大物的標準。因爲是剛成立不久的水軍,各種船隻還處在初級階段,操練也並不純熟,但即便這樣,已令共和軍有些縮手縮腳,束手無策,只能被動地應對,不敢冒然地出擊。
時隔不久,張志雄的第二次進犯就開始了。因爲有了第一次的勝利戰果,張志雄這次的行爲大膽了許多。他派大量的兵船急速行進至懷陽城正南面的空闊地,四千名漢軍士兵從船上大搖大擺地蜂擁而下,在城外列成戰鬥隊形,向城內守軍挑戰。顯然,張志雄已不把懷陽城放在眼裡。但是一旦離開了戰船,到了陸地上,共和軍對此就不怎麼懼怕了。城門打開,衝出一員將軍來,騎著一匹白馬,只帶了十幾騎兵士,一溜煙衝到了漢軍陣前。正當張志雄詢問誰能前去斬其首級時,這將軍張弓搭箭,嗖的一下射來,把張志雄頭盔上的紅纓射飛。又是唰唰兩箭,張志雄身邊的兩名侍官應聲而倒,死在當場。
這白馬將軍正是花雲,一個下馬威把張志雄驚得屁滾尿流,急忙跑到了陣後,不敢向前。他搖著旗子下令漢軍擺鼓助陣,幾千人擁上前去,要把花雲擒下馬來,但已然來不及,花雲帶了十幾輕騎撒開了歡,瞬間便跑回城去了。廖永忠嚴令下屬,不許再出城迎敵,只等敵人來攻,他要以己之長,擊敵之短。
張志雄等了兩日不見動靜,浮躁起來,令旗一揮,開始架上梯子攻城,但作爲由戰船運送過來的士兵,缺少足夠的攻城工具,只有幾十具普通的雲梯,這怎麼可能攻下戒備森嚴的懷陽城?漢軍連攻三日,沒取得半分進展,甚至兵士們連一半都沒爬上去,就被一陣亂石箭篤射下城來。懷陽城外慘叫不斷,這支由水軍臨時變成陸軍的漢軍部隊傷亡重大,三日的攻堅戰,死掉了一千多人。
有的被城牆上扔下的滾木、石塊直接砸死;有的被箭射死。
還有的是受了些傷,在冰天雪地中缺乏及時的包紮,得了破傷風,當天晚上就發起高燒,就這樣活活的丟掉了性命。
從城上向下望去,滿地全是屍體。鮮血從傷口剛一涌出,隨即就在低溫下開始凝結,凍成了血冰。愈是如此,傷員就愈是痛苦,即使是受了輕傷,經歷的疼痛也要盛過其它季節。
殺紅眼的懷陽守軍越來越起勁,這城就變得更加堅固,每日源源不斷的從垛口向下扔石頭,單此一項就令張志雄無計可施。無奈之下,漢軍只好開始向船上撤退。整頓丟落的兵器、旗幟,運擡傷員,還要把雲梯也要弄回到船上去。就在這時候,廖永忠看到了戰機,決意趁亂出擊,把這支敵軍一舉殲滅在江邊,不讓他們有上船的機會。
在激昂的號角聲中,共和軍的三千名騎兵從城內衝出,在廖永忠親自帶領下,以雷霆萬鈞之勢衝向正欲撤退的漢軍,雙方絞殺在一起。訓練有素的共和軍騎兵好不容易逮著了這麼一個機會,殺得性起,來回衝擊踐踏,可謂馬踏連營,砍瓜切菜。半天時間,這支漢軍部隊便被幹掉了一半,剩存的一千多人沿著江邊向西逃竄,眼看著也是殘兵敗將,沒有任何的抵抗力。
廖永忠帶兵追了二十里,拐過一道斜谷山口,再穿過一片濃霧,突見前面的地形陡地一變,長江兩旁遍地樹叢深谷,不利於騎兵的作戰。這些逃跑的漢軍紛紛鑽進了樹林裡,消失得像跳蚤一樣。
這時,他感覺有點不對勁,急令部隊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隊,以最快的速度撤回懷陽城。但爲時已晚,他在懷陽城外二十里中了伏擊,另一支漢軍大將張定邊率了六萬名漢軍的步兵鋪天蓋地潮水一般殺了出來,剛纔還靜悄悄的叢林密谷在一瞬間就變成了人山人海,好象這麼多兵馬,都是被老天爺的魔術變出來的。
伏擊戰中,懷陽騎兵死了一千多人,餘下的在廖永忠的帶領下,抄小路逃回了懷陽。廖永忠坐在府內,氣沖沖地喝了口涼茶,正想再次躲到茅廁,去進行一下自我反省,花雲與丁德興、趙德勝、邵榮等人卻極爲興奮地回來了,還沒進門,就在院子裡咋咋唬唬地向他報功。
原來,在廖永忠與張志雄纏鬥之際,花雲率了幾百名特種部隊的戰士們悄悄地繞遠路潛到了江邊,突然向毫無防備的戰船上面發射了上百支火箭,燒著了五艘運兵船,兩艘箭炮船。船上的漢軍水兵猝不及防,紛紛跳江求生,卻又被共和軍射死在水裡,血水映著火光,把附近的整個天空都燒得通紅。
戰鬥結束,江邊已經燒成了一片火海,濃煙滾滾,視距不超過三米,人站在江邊,根本看不清遠處的東西。有兩百多名漢軍水兵死在這次襲擊中,漢軍艦隊首次遭受重創。
張志雄回到船上,驚慌無比,以爲共和軍有了什麼遠程武器,急急地率著水軍撤回瞭望江基地。
廖永忠聽了,這才化悲爲喜。懷陽城內大擺宴席,獎勵此戰有功之臣。他將戰鬥的經過詳細的寫明瞭,派人送往濠州。圖龍、李虎等見了,也是欣喜異常,畢竟這是第一次擊毀陳友諒的戰船,以後可以作爲一個經典的戰例,供前線的兵士以及各級將官們參考。共和軍總部發了全軍的嘉獎令,提升爲廖永忠爲南方戰區兵馬總督尉(朱雲天北上大都後,圖龍臨時決定,每當有戰事發生,戰區總指揮的職位爲兵馬總督尉,全面放權給有能力的下屬,以抵消因總部考慮不周導致的策略失誤。這是一種極爲開明的做法,圖龍跟朱雲天共事多年,漸漸汲取了某些現代人的思維方式,不再唯上至尊,只是不知朱雲天聽說些事,心中會做何感想),花雲等有功之將各升一級,賞銀若干。
如此一來,陳畢的地位更加微妙。他在懷陽地區簡直百無一用,成了空頭擺設。幸運的是戰事正在進行,無論哪個地方都離不開人,像陳畢即便在軍事會議上當個聽客,偶爾不著邊際地說兩句,看上去人模人樣地也算爲共和軍在前線出著力哪!加上他是朱雲天的老部下,在徐州之戰中立了大功,而廖永忠這個人生性善良,不擅官場爭鬥之術,也無意加害陳畢,所以姓陳的在懷陽城中說話還有點份量,某種程度上,還能夠跟廖永忠平起平坐,享受著兵士們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