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管家的帶領下,朱雲天四人到了賀惟一的書房。這是一個稍有些窄但保密性很強的房間,說它保密性強,是因爲根本沒有窗戶,而且一進門就看到,有兩面牆都放著一張寬厚高大的書架,擺滿了各色的古書。在書架旁邊,是一個書桌和幾把椅子。門口,還擺了個淡雅的屏風。門外,則是四名全副武裝的兵士。
這間書房的牆壁構造亦很特殊,四面都是渾厚的青磚,而非木製扇門,隔音效果極佳。估計關上門在屋裡殺豬,門外也很聽到一絲聲響。
進門時,朱雲天咧了咧嘴,媽的,這老頭架子挺大,是嚇唬我吧?可惜,老子就是嚇大的,這一套你媽早吃夠了。
“四位先生請稍等片刻,主人一會兒就來。”管家客氣地說,讓人奉上了熱茶,就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朱雲天一擺手,讓陸仲亨三人每人找張椅子坐了,他自己大搖大擺地在這元朝一品大員的書房裡揹著手走了一圈,也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書桌後面的太師椅上,笑道:“三位兄弟,這當朝宰相坐過的椅子,也不過如此嘛,還不如我那四青宮裡的榻榻米坐著舒服!”
小壞種話音剛落,只聽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嗬嗬,想不到名滿天下的神威大將軍朱雲天,竟有這等興致,要千里迢迢地從濠州跑過來,體驗一下老夫書房的這張破椅子。”笑音未絕,人已經走了進來,是頭髮都愁白了的賀惟一,此時卻滿臉微笑。
在他的身後,跟著一臉嚴肅的呂思誠,四十歲的人了,長著一張娃娃臉,頭上戴了頂普通的方巾帽子,很是儒雅。短短的鬍鬚密佈在鼻子與嘴巴之間的狹窄地帶,微一張嘴,露出兩顆黃黃的門牙。乍一看上去,很像個日本人,朱雲天對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
賀惟一老成了精,一雙眼睛充滿了智慧,望著朱雲天,道:“不知朱將軍夜訪陋室,有何貴幹呢?”
朱雲天樂了,你們這些儒士真他媽虛僞,如此高檔的一座宅院,在你嘴裡成了陋室。不過,這是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還是謹慎莊重一些爲好。
想到此,他站了起來,微微欠了欠身子,很有風度地回答:“想必,這位就是賀大人吧,小生這廂有禮了。因奉召來京,又有韓嘉納韓老先生的囑託,所以特抽出閒瑕,來拜會賀大人。”
賀惟一慌忙糾正道:“朱將軍,還是稱我太平大人吧,這可是御賜的名字,萬萬不可更改!”
朱雲天一聽此話,一陣失望之感涌上心頭,他媽的太讓我噁心了,當了蒙古人的奴才,這倒不打緊,可你他媽總不能連自己的漢人姓名都不要了吧!他冷冷地道:“賀大人,這屋裡全是漢人,又非朝堂之上,你不會連在這裡都自稱太平吧?對您剛纔的話,本將軍深表遺憾啊!”
賀惟一笑了,這小將軍果然是個性情中人,喜怒皆形於色。伸手讓座,雙方以賓主之禮坐定,各自捧了茶杯。他覺得有必要對朱雲天好好解釋一下,把這個年輕有爲的將軍拉入漢官的陣營,於是道:“朱將軍有所不知,雖說我這書房乃我府上的機密之處,又有武士看管,但老夫還是不敢打下保票,說這周圍隔牆無耳。自從戰亂四起,我這府內就成了兇險之地,每日夜間,房頂之上便成了人來人往之地,擾得老夫好是心煩啊!”
朱雲天知道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不就是脫脫派人監視他嘛,無非是想說,漢臣地位低下,勢力薄弱,急需補充像神威大將軍這樣的新生力量,來吧,快快入夥吧。他心中偷笑,嘴上卻很真誠直白地說:“看來,像賀大人這樣德高望重的漢臣,在朝中仍是得不到充分的信任呀,真是可嘆可氣。”
“是啊是啊!”賀惟一和呂思誠忙附和道,心裡面的小算盤已經開始邊敲打邊坦露成功的笑臉了。
“這位是?”朱雲天眼望呂思誠,他沒見過姓呂的,此時又見長得像個日本人,故而想詢問一番,如果這傢伙是個沒什麼用場的人物,就想想辦法揍他一頓,把那撮小鬍子給他全揪光了。
賀惟一趕緊給他介紹一番,“朱將軍,這位是與我同爲御史大夫的呂思誠,呂大人。”
“噢,久仰大名,韓老先生曾對小生提起過呂大人的名字,說您是個千古難遇的人才啊,今日一見,果然與常人有異,全身透著一種大家風範,頗有些治國安邦捨我其誰的氣概哇!”朱雲天驚爲天人似的站了起來,上前一把抱住了呂思誠,晃個不停,早把要找人毆他一頓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呂思誠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被瘦瘦的朱雲天給抱在了懷裡,還拼命地搖來搖去,不禁摸不到丈二頭腦,這小將軍是不是腦子有病啊,周禮上有這種禮節嗎?但他礙於待客之禮,還是順從地讓他給抱了個夠。
不僅是呂思誠,賀惟一和陸仲亨、徐達等也呆若木雞,對朱雲天這種過度的熱情感到不可理解。陳京心想,老大一定是昨晚沒在小魏姑娘那裡佔到什麼便宜,憋著一肚子的**沒地方發泄,這才藉機要在細皮嫩肉的呂思誠身上找找感覺,哎,小魏姑娘也真是,既然早晚都是老大的人,何必苦守著那點貞操不放呢,把老大憋得這麼變態。
鬆開呂思誠,朱雲天笑意吟吟地把陸、徐、陳三人向賀、呂兩個京官也介紹一下,把自己的這三位兄弟吹成了中國四千年曆史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將材。
對於徐達,賀、呂是早就聽說的,所以一聽到他的名字,兩人都心生敬意,齊聲叫了聲:“原來是徐將軍!”而陳京,賀惟一隻知他是朱雲天手下的特務頭子,主管情報、反間及刺殺之事,總之世間的卑鄙無恥之事都是他的負責範圍。他最痛恨這種人,因爲脫脫沒少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騷擾他。所以眼神掠過陳京的臉,小小地鄙棄了一下。
至於陸仲亨,更是默默無聞了,只有呂思誠很機械地咧開嘴,對他施捨了點笑容,算是有了一個基本的禮節。賀惟一連笑容都沒有,以爲這姓陸的只是朱雲天的小僕人呢。這讓陸仲亨心頭不由窩火,很有一種想打人的衝動。
朱雲天見這些煩人的禮節既已行畢,便馬上話入正題,詢問賀惟一目前的朝中態勢,以及有關於南方戰事的消息是否準確。果然,賀惟一已經知道了陳友諒沿長江東進的戰報,只是張士誠的突然崛起,他尚不知情。
賀惟一拉著臉說:“朱將軍,你統轄的地盤現在很是危險啊,陳友諒既已稱王,自然就有吞併我全國之野心,他選擇跟你交手,足見他認爲你是我朝最爲重要的軍事將領,打敗了你,就等於打散了我朝的軍心,你打算怎麼辦?這時的立場要堅定啊!”
意思是說,千萬不要投降。
朱雲天笑了笑,道:“賀大人,朝中諸位大臣的意見如何呢?”
賀惟一說:“老夫對你說句實話吧,蒙臣們普遍傾向於讓蒙軍南下,接管你的權力,去跟南蠻叛賊陳友諒決一死戰,但我據理力爭,好歹爲你爭取到了獨立作戰的空間,皇上決定由你負責江浙戰區的指揮作戰,準備賦予你更大的權力,這一點,明日朝會之上,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喲。”
朱雲天暗笑,他媽的什麼功勞都朝你自己身上攔,好象離了你地球就不轉了。我又不是弱智,進你孃的。
“如此說來,我要多謝賀大人了!不過,小生此番來府,並非全爲朝堂之會,實有更重要的想法,要與大人分享。若大人感興趣,小生可盡興講之,大家共同商討,若大人不願茍同,聽完之後化作一抹冬風,丟掉窗外便是。”
賀惟一奇怪地眨眨眼睛,“朱將軍直言無妨,不必這麼小心,你我皆爲漢人,有何話不能開門見山呢?!”
朱雲天神秘地笑了一笑,站起來,伸手烤著爐子。他要借這短暫的時間琢磨一下措詞,半晌,淡淡地道:“賀大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依您之見,這南方各路義軍,風生水起,如摧枯拉朽向北方重地席捲而來,最後到底有幾成機會恢復我漢人天下呢?”
他這話問得相當狡猾,表面上看,是想就這個嚴峻的問題向賀惟一討教,實則細想一下,是在表示對元朝如今抵抗能力的懷疑,蘊藏有其它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老子有可能當一根牆頭草之類的在賀惟一看來的反叛之語。只是在這話裡,沒有明說出來罷了。
朱雲天從小就喜歡看三國、水滸,對書中人物的對話藝術印象深刻,皮裡陽秋的腔調學起來更是有板有眼。現在用在賀惟一假正經的老儒身上,正是找到了發揮的平臺,總算可以大派用場。
果然,賀惟一的臉色爲之一變,沉默了片刻,方道:“朱將軍這話是何意呀,莫非對朝廷的實力信心不足?”他擔心的事情好象要發生了,這姓朱的突然半夜來訪,是不是別有用心?
朱雲天年輕的臉上擠出了一絲輕蔑的表情,道:“非也,蒙元帝國自建立以來,打遍世界無敵手,不論是武器裝備,還是軍隊數量,都非臨時拼湊的義軍可比,但賀大人想過沒有,這王朝更迭,實乃天意,又有哪一個朝代可以永保萬世不衰,世代輪迴?元朝歷經近百年,從盛至衰已是不可違背的事實,一人哪有回天之力?俗話說的好,大勢可趨,天意難測,老天爺決定的事你怎能更改?”
賀惟一沒有回答,呂思誠在旁邊點頭認同道:“確實如此,秦王贏政自稱始皇,其子爲二世,就有大秦王朝萬世不絕之意,但僅過三十載,便內亂紛起,把那錦繡河山拱手奉送給了高祖皇帝。朱將軍這番道理,本人是極爲欣賞的。”
“呵呵,還是呂先生說得痛快。賀大人,我的來意想必你已經很清楚了,時間倉促,那我就直接點明瞭吧,我的地盤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朝廷可以給予我最大的權力,充分的自由度,讓我能盡享太平安樂,榮華富貴,我自然樂得效命,爲皇帝掃清叛逆。但義軍真要攻到了濠州,對我曉之以理,動之以義,其中又有好處可拿,我到時,也是沒辦法啊,哈哈……”
這時,朱雲天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他現在火燒眉頭,也顧不得在這些青史留名的漢臣跟前擺什麼清高架子了,索性就卑鄙無恥一點,擺明了態度——誰他媽給我的好處多,我就跟誰合作。
徐達本來老老實實在後面坐著,這時亦大聲道:“大哥說得對,我早對這蒙古人的江山看不順眼,咱們索性就奪了來,讓大哥你坐上一坐。蒙古人做得,我漢人爲何做不得?!!”
此語一出,當真是驚煞了屋中的老主人。賀惟一面如死灰,頹然而倒,癱坐在椅子上,好久,方把手中涼茶一飲而盡,道:“朱將軍原是此意,到這京城討要好處來了……”
朱雲天笑道:“是又如何,賀大人您身爲漢人,又深明大義,故而我才以真言相告,但如果賀大人對我這番話理不甚茍同,那也無妨,就請把他忘掉好了,明日朝堂之上,我自會向皇帝表明我的想法,且看他是否識相了!”
賀惟一“哦”了一聲,點頭道:“你已殺了前去濠州宣旨的欽差大臣,就不怕皇上拿你問罪?”
話中潛意,實是說,如果老夫在朝上奏你一本,你可能明日就會腦袋搬家。
朱雲天搖搖頭,不以爲然地說:“馮國用已先期抵達京城,這事怕是朝野盡知了吧,如果皇帝要辦我,消息早就傳到小生耳中了。不瞞賀大人,在這大都之中,我的耳目不比大人您的少。所以,賀大人實在不必爲我擔心。”
想起馮國用,朱雲天方知這小子來到大都怕已經半個月了,怎麼一點消息沒有?他的後背不由有點發涼的感覺,嘴裡還吹著牛,腳下已經開始發軟。
賀惟一苦笑道:“既如此,那我無話可說了。”他再次端起茶杯,對門外揚起嗓子道:“送客!”
出門之前,朱雲天撇開賀惟一不搭理,轉去握住了呂思誠的手,噓寒問暖,親熱得不行,嘴裡說:“早就聽說呂先生精通於錢幣流通,經商調控之術,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請教,改日一定登門,向呂先生學習這方面的知識啊!”
呂思誠被他這麼瘋狂地吹捧,得意地腳底生煙,直欲騰雲而去,高興地說:“慚愧啊,慚愧!想不到朱將軍對經濟金融業也頗感興趣啊,本人一定隨時恭候!”
“告辭!”
朱雲天帶著手下四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太平府。
望著他疾速離開的背影,賀惟一臉色極其難看地呆立在書房門口,道:“現在形勢的發展遠遠出乎的意料!人心不齊,樹倒彌猴散,大元天下已經危矣!韓嘉納真是看走了眼,怎麼給我推薦了這麼一個恐怖分子?”
他感覺朱雲天絕對不是甘心忠於皇帝的人,而是另有野心,現在寄在朝廷名下,只不過是在等待機會。
賀惟一做夢也想不到的是,現在的韓嘉納,也早就不是以前身在大都時的御史大夫韓嘉納了。在江浙省內任職,受著共和軍的潛移默化,看到淮南百姓安居樂業,漢人揚眉吐氣,簡直重現漢唐盛世,不受感動是不可能的。
與賀惟一不同,呂思誠反倒另有感悟,對朱雲天的直率坦誠很是欣賞,道:“我觀此人,絕非池中之物,大人,他剛纔所言,並非一點道理沒有,實在是一個時識務之俊傑啊!不以常理行事,不按套路出牌,能成爲他的朋友,就千萬別成爲他的敵人!除非大人您能儘早把他除掉!”
賀惟一苦笑起來:“除掉他?談何容易!他身邊的三個手下,哪一個都不是等閒之輩。這是有備而來,早就把後路備好了。左右丞相以及皇上本人,都對這朱雲天有拉攏的想法,不會輕易殺他的。”
呂思誠點頭:“太平大人說得對,我們若露出除掉此人的想法,反而會加快把他推向蒙官陣營的步伐,大大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