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見著伙計們架好了臺子,擺好了物資,四周聚集圍觀的群眾也超出了周郁清的預期,他站在高臺上,放棄了準備當眾將這沉痛慷慨的檄文大念一遍的準備,反手就檄文拿在手里,慷慨激昂的拉大了嗓門兒對著群眾們說話:
“多謝各位父老鄉親來見證我們周記的自我懲罰!”
“我周家立足瀝州百年多,承蒙父老鄉親們厚愛,才掙得如今的家業。我們周家感激涕零之余,之前做過的失誤實在是錐心之痛!難以啟齒!更是愧對鄉親父老!”
“今日承蒙各位鄉親父老見證,我們周記痛定思痛,必須要給父老鄉親們一個交待!今天!現在!我周郁清將親手燒毀損壞我周家信譽的罪魁禍首——年前交貨到衛所的冬衣冬被,全部是南方進來的貨。今天開始,周記每個綢緞鋪子,但凡是曾經有過南方來的貨,不管孬好,一并銷毀!”
“今天是第一家鋪子,咱們西大街的一字號綢緞莊。周記值此風雨飄搖之際,人力有限,燒毀一家,再行清點下一家,直到將所有毒瘤盡數毀滅為止。明天,我周郁清還是巳正就位!明天解決東大街二字號綢緞莊!每天清算到哪一家,依然會街頭貼出告示,請父老鄉親們親眼瞧著我們周記是怎么知錯就改,亡羊補牢!“
“我周郁清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就算傾家蕩產,我周郁清,我們周記,都要給瀝州百姓一個交待!給周記百年名聲一個交待!”
他完全忘記了文辭更加鋒利對仗的檄文,脫口而出,竟然是更加的激情澎湃,手上的紙張雖然沒有發揮原本的作用,但是慷慨陳詞時握在手里激動的揮舞,發出紙張的聲響,如伴奏一般將周郁清的痛心和決心表現得更加的激烈!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周郁清大手一揮,接過旁邊一字號綢緞莊掌柜的手里剛點燃的火把,這時旁邊的伙計已經非常有眼色的將一捆捆一包包布料棉花全都挑開了嚴氏的包裹,就那樣眼色鮮亮跳躍的攤開在眾人面前,周郁清的眼神跟隨著火把跳動,不知道是他眼里的火苗在瘋狂跳動,還是火苗勾引著他的眼神在瘋狂跳動。
點燃了第一堆,人群里就倒吸了一口氣,不少人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去看。
熊熊火苗帶著侵犯性的擴大聲勢,張狂囂張的晃動著名紅色的光芒,妖艷得讓圍觀的人面面相覷,神魂變色。
“還真燒?。俊?
“里面可是有作假?不會是上面包裹一層好料子,里面燒的是廢渣子吧?不然誰那么蠢,還真就這么燒……”
“你他,媽眼瞎啊你?人家伙計都挑開了捆綁和包裹,你沒看到嗎,里面可全是上好的衣料?。 ?
“對對對!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點兒沒作假!可不就是真燒!”
“哇靠!真他,媽來勁兒!就這么燒,不是跟燒銀子一樣!”
“嘖嘖……周記來真的了……真可惜啊,那么多好料子,哪里有那么多黑心的發霉棉花啊,你看看那些料子,棉的麻的雖然多,可那稠的鍛的綾的更多啊……”
人群里不負眾望的一片震驚,可惜,議論紛紛……
周郁清身上聚集的注意力全部都轉移到一堆堆燒騰起來的火光上。他站在一旁看著火光心里肉痛得跟萬箭穿心一樣。沒誰比他更清楚,這一簇簇火光下面代表的是多少銀子變成了灰燼。
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么多雙群眾的眼睛雪亮亮的盯著,但愿他們能看到周記一片苦心,但愿,姐姐的一片苦心不會錯付。
然而人群里也有幾雙特殊的視線。
周世釗躲了幾天,就怕周郁清又搬出周朦朧來逼他成為一丘之貉,但是街頭的告示一出來,家里小廝一告訴他,他也不管頭一天宿醉,撐著昏昏漲漲的腦袋和熬得通紅的眼睛,一路趕了過來,悄悄的躲在人群中偷看。
他比那些好事群眾看得更加仔細,綠油油的眼睛在每一個伙計挑開緊繃的繩索和包裹之后,跟毒蛇一樣緊緊黏住里面的細節,然后就覺得心比那滑膩的蛇鱗還要涼。
竟然是真燒……
周世釗心里一陣后怕,小腿肚子在長袍下面一抽一抽的抖得厲害,怨毒的眼神恨不得化作帶著劇毒的蛇信子一口吞了臺上站得筆直逞英雄的周郁清,這個小兔崽子,竟然還要拉他下水,還好沒答應,不然這么多生錢的貨物都燒了,剩個空鋪子還賣什么賣,賣西北風啊……
看周家列祖列宗不跳出來罵死三房不可!
同樣隱匿在人群中的,還有朱氏。大房既然答應站在唯三房馬首是瞻,今天的動靜,不等下人來告訴她告示的內容,她就早已經被周郁清通知了。周郁清并沒有請她過來觀看,但是朱氏自發的一早就和甜姐兒穿了樸素的衣裳,帶上蒙面的頭巾和帷帽,早早尋了對面一家茶樓二樓靠窗的單間,點了幾樣茶點,一字不漏的聽著,一眼不眨的看著。
好在是單間,沒有人能窺見她們母女的神情。朱氏和甜姐兒緊張萬分的看著那一堆堆價格或高或低華美鮮艷的衣料變成一蓬蓬熾烈的火焰,又從鮮艷跳動的火焰變成灰黑色的灰燼,她們娘兒倆抓在一起的手都捏出了汗,好似是有人用刀架著脖子邊兒上一樣,大氣都不敢出。
“還真燒了……”心頭的悸動和恐懼漸漸隨著人流散去而平息,朱氏才低低嘆出一口氣來。好似嘆出這口氣,再吸入的就是仙氣一樣,終于有命還活著的感覺。
“你怕不怕?”頭幾天母女倆還抱在一起無助的痛哭,這時候朱氏卻又問懷里的女兒怕不怕。其實她自己心里都怕的很。
“怕……”甜姐兒摸著心口的手一直沒有松下來,不過下一秒她又緊緊揪著心口的衣裳仰頭看向母親的側臉,“不過我覺得娘親說的對,大姐姐不會害我們的……”
朱氏無聲的點點頭。像小時候哄甜姐兒睡覺一樣輕柔的拍著她的后背。
良久之后,好似是在告誡甜姐兒,也是在告誡自己,“她不會害我們的。若是真過不去這個坎兒,那也是周家的命數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