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水了……”
阿榮兩只手停了下來,朝幾個呆立的穩婆燦爛一笑,“下面就麻煩各位婆婆了?!彼痤^,眾人才看到她額頭已經汗濕,鼻翼兩側都是晶瑩的汗珠。
第一個反映過來的穩婆,都來不及回答阿榮一句,難以置信的朝產床走去探查,片刻后,她就扭頭喊她的搭檔們,“快!準備起來!已經開四指了!”
幾個回過神的穩婆,和早就訓練有素的打下手的丫頭婆子迅速的涌了過來,互相配合各司其職。阿榮悄悄的退到了一邊,慢慢去洗手,洗完正想擦汗時,一邊包媽媽悄悄遞過來一方疊得平整的帕子,善意的看著她,“辛苦您了?!?
阿榮笑得還是那樣燦爛,“謝謝您?!迸赃咇R老婆子欣慰的看著她,阿榮回了個大大的笑容,擦了把臉,就站到馬老婆子身邊去。
阿榮扶著馬老婆子走出來的時候,西廂房里達到了忙碌的頂峰。青舸正站在外面緊張的張望著。見包媽媽是出來的時候臉色雖然很不好,但是并未見驚慌,青舸頓時一喜,上前兩步,往馬老婆子面前一跪,也不管地上臟不臟,磕了三個響頭道,“多謝太夫人您出手相助,奴婢給您磕頭?!?
馬老婆子瞇眼一看,認了出來,“哦……你家太夫人呢?這時候還能坐得住等信兒么?她真是好忍性,要我我可坐不住哦!”
青舸被阿榮扶起來,一聽馬老婆子提起嚴氏,立即又眼淚汪汪的了。
“咦,這是怎的?怎生哭起來了?你家大奶奶這危險關頭剛挺過去,可不許哭,喪氣!”馬老婆子見阿榮和青舸并排站著,一樣的青春少艾明媚動人,雖然疲憊,倒打趣起來。
青舸卻當了真,趕緊慌手慌腳的擦淚珠子,“奴婢錯了,是奴婢的不是?!毖蹨I好不容易忍住了,那悲愴被強壓在胸腹,氣流反逆,又抽抽噎噎起來,“我們家太夫人也是擔心愛護大奶奶的……只……只是……這會子卻是來不了的……所以……讓奴婢來替她老人家……替她老人家守著大奶奶……”
“這是為何?”馬老婆子臉露擔心,她們年歲差不多,各自身體怎么樣也都知曉,嚴氏甚少出門卻還和她頗為親密,就是嚴氏比較注重養生,聽這婢女的口氣,嚴氏倒像是不太好。<>
包媽媽在一邊嘆了口氣,福了個禮代青舸回答道,“我們太夫人這兩日病了。原本大奶奶快生了,說是接了她老人家過來主事的,沒成想……剛剛遣去的丫頭回來說太醫已經過去看過了……”
太醫……馬老婆子眉頭皺起,“那現在如何了?”
包媽媽按按眼角,“太醫開是開了藥,只是說,短時間內要靜養,要心平靜氣的……”
若是小病,這伺候的人也不會這樣失態了。馬老婆子年輕時行醫那是各家內宅的???,就是不長耳朵那些內里陰私都聽說了個夠了,此時一看,這兩個侯府出身的下人,雖然言辭間沒說一句是因什么起的病,馬老婆子也猜了個**分。人到她們這個歲數,該見過的大風大浪都見過了,要讓她們平心靜氣的養身體,那就是氣出來急出來的病了。
“既然說是靜養,那總要些時日的。太醫院那些老家伙可比我們有水平多了,你們莫瞎擔心?!瘪R老婆子開口勸慰道,倒也奇怪,她本身客人,大概是年長位份高,這話說出來,院子里站著的大小丫頭婆子們,不安的心像是終于迎來溫水被潤澤了一下一樣。
“不若再送個信去吧,大奶奶開了四指,生也快了?!币恢膘o默不言的阿榮突然出聲說道。
“正是這個話?!瘪R老婆子贊許的點點頭,“讓人再跑一趟,給你們家太夫人說一聲,我看她就七分病就能好三分了?!?
包媽媽和青舸聞言大喜,齊齊福禮,“多謝太夫人和七少奶奶指點。<>奴婢這就讓人去?!?
包媽媽看向一邊剛回來的款冬,朝她的小圓臉招招手,吩咐她去廣玉山房,叮囑一番說什么,怎么說,又要問些什么,要回稟些什么。幾句吩咐完了,就過來請毛老婆子祖孫倆去旁邊準備的客房里休息,看要不要上些宵夜,這都戌時末了。
馬老婆子爽利的擺擺手,“我們就不待在這里了,年紀大了,熬不得了?!彼姲鼖寢屇樕辖辜?,咧嘴一笑道,“你也不用太擔心,保準不過子時就能生出來。再說,接生有好手在,李大夫也還在吧,有個什么請李大夫把把脈就是,沒大問題的。明兒我再讓阿榮過來看一趟就是?!?
阿榮在一邊笑盈盈道,“明兒我來瞧也不過是白來一趟,蹭點貴府好茶喝喝罷了。大奶奶這不會有什么的。”
聽得人再三保證,包媽媽是又喜,又有些不安。但是馬老婆子這一頭花白頭發在夜色宮燈下,看著著實讓人罪過,她也不好意思強留,只得親自送到垂花門,奉上兩個厚實紅封,恭恭敬敬送走。這請上門來忙到大半夜,封了封紅送走是應當的,若是講究點的人家,后續還得備了厚禮上門道謝去。
戌末,露重風涼。廣玉山房里也是燈火通明。
嚴氏已經移到床上躺著,半瞇著眼睛,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打著盹兒。角落里的落地宮燈,已經被眠春小心的罩上了青油布燈罩,映得屋里昏昏暗暗。眠春倚著腳踏靠在床沿兒上,旁邊的矮幾上是還放著剛剛喝完了藥后給嚴氏爽口的白糖山楂糕。
“什么時辰了?”突然,嚴氏睜眼問道。
眠春連忙由坐改為蹲,這都是有講究的,特別是家里有老人和體弱者,服侍的人切不可在床前跪著服侍說話,兆頭不好?!疤蛉?,戌時剛過?!?
“哦……”嚴氏長長的嘆息著,又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眠春小心的給她掖了下被角,見沒什么吩咐,再輕手輕腳的坐回腳踏上去。
今天嚴氏特別的配合,太醫來診斷后,說要靜養,抬她到床上,她沒發一句話牢騷的。開了方子熬了藥,眠春還當她老人家今兒心氣不順,里外不如意,怕是得好一番勸好一頓求才能喝下呢,結果她拿起調羹說喂藥,嚴氏瞥了一眼搖搖頭,“就用碗喝。”
然后嚴氏就著她的手,一碗藥一口氣喝干到底,那苦澀的味道眠春聞著都胃里一陣難受,藥碗還沒放下就先挑了塊白糖山楂糕放嚴氏嘴邊,嚴氏二話沒說,張嘴就細細咀嚼吃下。
眠春看著支著小半空間黑漆漆的窗戶發呆。太夫人并未睡著,可是她也不敢說話打擾。
太夫人在等。
廣玉山房廂房里,戚義安在里邊歇著,也是在等。
戚義安今天去請太醫的時候,一路又是著急,又是害怕。他害怕請不動人,又害怕來不及。然后在顛簸的馬車上,心跟著馬車一點上上下下顛簸著,戚義安逐漸摸清了心里的著急和害怕,其實是一種屈辱。
他坐四望五的時候,才突然有了緊迫感。四十來年,他都縮在嚴氏和侯府的羽翼下,到一切快要轟然倒塌的時候,戚義安才摸到了心底的害怕和慌張。還有那難以啟齒的恥辱。
他活這四十來年,都做什么了……都為父母做過什么了……都為兒女做過什么了……
好似什么都沒有。
他的四十來年,一直都是在渾渾噩噩之中。自己不曾有所建樹,為兒女也無任何助力,如今到為父母去謀求救命的太醫,頂著南山侯府幾百年的名頭,卻還沒把握能請到人。
一樣樣都在打他的臉。
戚義安和青舸一樣,靜靜坐在昏暗燈光中的房間里。
無語,沉默。
手邊一盅茶,早已涼透許久。
從請來太醫,差人去抓藥熬藥,親自送走太醫出門。戚義安就一直在廣玉山房。嚴氏在屋里沒發話,廣玉山房的下人們也不敢趕他走。他其實看到了荊桐院里的一個小丫頭站在屋檐下眼巴巴看著他,那是想跟他回稟什么,卻不敢上前,盼望著他能發現她,叫過來問話。
戚義安看到了,看懂了,卻沒叫,什么也不想問。
荊桐院的事情,他早就知曉了。他也猜到了下午醉醺醺的戚廷嶠支支吾吾是要跟他說什么。
不過戚義安既不想去椿香堂,也不想去荊桐院。
段氏……戚義安想著她的時候,竟然沒有半點的憤怒了。他只是在想,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不在家的大兒子,和不知情況如何的大兒媳婦,還有那未出世的孩子。
段氏的出路,戚義安也沒有想。不需要去想了,到這時,也是她折騰到頭了。
荊桐院王姨娘情況如何,戚義安也沒心思去問。他貪圖的從來不是如花美眷,不過是多年來骨子里的安逸享受。王姨娘,也不過是個柔順的,不會讓他的懦弱受到挑釁的女子。他從來都沒想過讓王姨娘留個后,有沒有后,也不重要。哪怕日后,王姨娘不如白姨娘琴姨娘的后塵,一生不缺吃穿的生活,也不算委屈她。
戚義安的腦子,好像從來沒有今日這樣清醒,冷靜。
他只想靜靜的守在嚴氏身邊。靜靜的等著頭一個孫輩兒的消息。
突然,黑夜之中,緊閉的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誰?”
他不是早說過么,沒事不要人進來伺候。
“父親,是我。”一個有些羞怯的聲音,門口的人影纖瘦。
“廷嶸?你怎么來了?可是你祖母那……”戚義安坐直了,不由自主提起一口氣。
“不……不是……”戚廷嶸搖搖頭,大著膽子往屋里走來,將手上端著的托盤輕輕放到戚義安手邊的矮幾上。
“這么晚了,聽說父親您還沒用飯。廷嶸斗膽,讓廚房做了幾個您愛吃的菜……”戚廷嶸聲音里一陣緊張,“父親您就吃點兒吧。太夫人這邊需要您,侯府也需要您,我和廷岍姐姐……也很擔心您……這菜,就是廷岍姐姐在廚房里做的,她說身上沾了油煙,不敢過來,怕熏著您了?!?
“廷岍做的?”戚義安本沒什么興趣,一聽訝異的看了一下攤開的食盒。果真是他喜歡吃的菜,還都是比較素淡的,熟悉的香味飄來,肚子里果然有了一絲空蕩蕩的饑餓感。
戚廷嶸見并沒有一下子被拒絕,喜上眉梢,忙用帕子包了手,擺上碗筷,“是的呢。廷岍姐姐說,自從您經常去荊桐院,她才知道您平時愛吃些什么,就跟灶上婆子學著做了?!逼鋵嵤且驗橐呀浽S了人家,林嬤嬤叮囑戚廷岍該學些灶上手藝,戚廷岍不知道學些什么菜式,就隨口問全灶婆子平時她父親都吃哪些菜,就一樣樣學了這些菜式。
戚義安有些顫抖的摸索著筷子,捧起了碗。真沒想到,女兒會親手給他做飯。更沒想到,在他最失魂落魄忐忑不安的時候,安慰了他的,是兩個庶出女兒,是兩個不曾得到過他厚愛的庶出女兒的關懷。
“謝謝?!庇喙饪吹狡萃V要悄悄退出去,都走到了門邊兒,戚義安不自然的說道。他不知道的是,他輕輕兩個字,讓兩個女孩子一晚上興奮得睡不著覺。
戚廷岍并沒有回荊桐院去,而是留在廣玉山房后罩房戚廷嶸的屋子里。兩人洗漱好了,和衣擠在一張床上。跟她們一起戰戰兢兢長大的那段日子一樣。不
王姨娘那邊不知道怎么樣了,廣玉山房這頭都關注著嚴氏,誰也沒空理會一個姨娘。白姨娘也借著給戚廷岍送換洗衣裳的名義,讓貼身嬤嬤來給戚廷岍傳話,“……暫時不要回來了,先跟廷嶸擠擠……”
白姨娘是怕女兒未嫁就沾染這些贓物血腥之氣。而戚廷岍聽了如釋重負的點點頭,她卻是極想留下來的。她從小就害怕祖母,這是侯府最厲害的人了,說話最響亮的人,比父親更厲害更響亮,此時卻病歪歪的病倒了,整個廣玉山房都是中藥晦澀沉重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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