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有病?!?
“呃, 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因為我想殺掉一個人?!?
“殺掉誰?”
番茄醬濺了一點出來,落在明凈的玻璃餐桌上,濃稠的水紅色仿若即將破水而出的紅蓮瓣尖, 將綻未綻, 蘊藏著盛極之美。
“怎么在發(fā)呆, 意大利面不合胃口?”溫軟柔細的聲音充滿疑惑, 我緩緩抬頭, 對上她探詢的目光。
“太甜。”
“???不是吧,我只放了一點點白糖調味。”她吃了一口自己盤里的面條,微微皺眉, “不是還有更濃郁的玉米、牛肉、火腿的味道嗎,我嘗不出甜味啊, 你的舌頭真挑剔呢。”
我放下叉子, 抽了點紙巾擦嘴巴, 她有點急了,站起來說:“我去廚房給你煎個荷包蛋?!?
“不用, 時間到了,我去上班。”邊說邊拿起旁邊的手提包,走到門口換鞋。她跟了過來,臉上帶了點緊張的表情,小聲道:“下次不會放糖了?!?
手已經(jīng)摸到了門把, 不料卻聽到這樣的話, 不由得從心底生出一絲疚意, 仿佛自己欺負了她。
轉頭, 目光對上她討好的眼神, 就像期待著主人愛撫的小狗,我終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嘆氣似的道:“我沒有生氣?!?
直到換上工作制服,走進西點房,心里仍揮之不去那張半帶委屈半帶落寞的臉。
她到底在不安些什么,我對她還不夠好嗎?
習慣性地翻了翻今天的訂單,三個生日蛋糕,一個訂婚蛋糕,都是下午才來取的,有充足的時間準備。
“早?!币滓硪荒樳€沒睡醒的模樣,打著呵欠走進來,剛換好的制服只扣了中間的兩個扣子,隨意到有點邋遢。
突然很好奇她和原遠是怎么相處的,原遠看不見東西,日常生活全靠她照料,但她卻是個不修邊幅大大咧咧的人,連照顧自己都成問題。
“老板娘剛才說對面公園來了很多學生,可能是要搞什么活動,讓我們多準備些蛋撻松餅之類的小點心,可能中午的時候他們會來光顧?!蔽乙贿厹蕚洳牧弦贿呣D述老板娘先前對我說過的話。
“知道了。”易翼漫不經(jīng)心地應著,除下左手無名指上的戒環(huán)放進上衣口袋里,然后伸手去拿面粉。
似乎覺察到我投來的視線,她有點不自在地笑笑:“你想問……那個嗎,休息的時候和原遠逛街買的,最近流行戴對戒?!?
據(jù)我所知,對戒在情侶當中無論何時都很流行。
“唉,其實戴那個真的很麻煩,工作的時候要脫掉,下班的時候又要重新戴上?!彪m然這樣抱怨著,但她的表情卻柔和得不得了,連嘴角都忍不住偷偷上翹。
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突然來氣,語調不受控制的冰冷起來:“覺得麻煩就不要戴。”
易翼笑笑道:“對戒當然是要兩個人一起戴的啊,對了,你說我去買條鏈子將它串起來掛在脖子上好不好?這樣就不用擔心摘下來的時候會搞丟。”
人在幸福的時候神經(jīng)都特別粗,如果換了平日,聽到我用那么沖的語氣說話,她肯定早開罵了,哪像現(xiàn)在這樣還傻乎乎的樂著。
不就是恩愛嗎,有什么好炫耀的。
目光在蛋糕模具、水果罐頭、雞蛋、面粉這些東西上掃過,茫茫然竟記不起我原本想干什么。
“下班的時候我把那家店的地址寫給你吧,款式很多,價格也實惠,而且免費刻字。”
我莫名其妙地看向她:“我要地址干什么?”
“你不是要和龍玥去買嗎?”她倒回答得理所當然。
“我那樣說了嗎?”
易翼終于覺察到有什么不對,我語氣間的尖刻實在太過明顯,神經(jīng)再粗的人也該聽得出來。
我等著她發(fā)作。
“你昨晚沒睡好?臉色有點糟?!彼肓讼?,自以為是地笑問,“不會是和龍玥吵架了吧?”
“與你無關?!?
這下,她真發(fā)作了,斂起笑容瞪著眼睛叫道:“你那是什么態(tài)度,以為我真想管你的事???都不知道你最近在搞什么,老是一副陰不陰陽不陽的嘴臉,也就龍玥受得了你。”
我在心里冷笑,就你那脾氣,還不是只有原遠受得了。
“有病就去看醫(yī)生?!彼嗯聪?,在打開高筋面粉的包裝袋時又冷冷地添了一句。
“就是因為和朋友吵架所以想殺了她?”坐在我對面的家伙皺了皺眉,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我看了眼放在桌子上的名牌,不得不開口糾正:“覃醫(yī)生,我只是告訴你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事,沒說想要殺掉她。”
“那你到底想殺掉誰?”
“說來有點話長。”
“得,你繼續(xù)說,我聽著?!?
然而我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不如這樣,你開點治妄想癥的藥給我吃,那就不用浪費你寶貴的時間聽廢話了?!?
那醫(yī)生愣了愣,隨即笑了:“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妄想癥?我都還沒診斷清楚呢。更何況,你的病情……說不定還沒嚴重到能稱之為病情,算了,還是繼續(xù)說說你的情況吧?!?
“你就那么愛聽別人的故事?”我有點不耐煩了,對于毫不相干素不相識的人,誰要跟他講自己的過去。這個人幫不了我,誰都幫不了我,我為什么還要像個白癡一樣坐在這里?
“步小姐,不如這樣吧,你先聽聽我的故事?”覃醫(yī)生由始至終都笑容滿面,感覺有幾分熟悉,我苦苦思索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了一個人——賈天真的小舅舅,方休。
“我對你毫無興趣?!蔽艺酒饋頊蕚潆x開。
他從抽屜里取出一本相冊,放到桌面推到我面前,用手輕輕翻開。
“我的業(yè)余時間大部分都花在旅行上,里面拍的都是我去過的地方。”
相片中的風景不是掛歷上的那種山水溪流,說不上有多美麗,一般景色而已,但莫名地讓人感到……親切?
我不懂拍攝的手法與技巧,只是覺得每一張照片的取景都很恰到好處,自然又生動。
“你和朋友一起去的?”不由自主重新坐下,細細地翻看。
“嗯,這本是三年前的,還有這本……”覃醫(yī)生從抽屜里拿出另一本相冊遞了過來,“比較新的?!?
我本不明白他為何特意提到三年前,但看了另一本相冊,才發(fā)現(xiàn)新近的那些照片并沒有他本人,出現(xiàn)的都是風景。
也就是說……
“陪你旅行的那個朋友呢?”
覃醫(yī)生的笑容有了幾分動搖,眼神一下子黯淡幾分。
“已經(jīng)不在了?!?
我怔了怔,竟不知該如何安慰。
他搖搖頭,眼底浮現(xiàn)出一絲復雜的情愫,唇角依舊掛著淡淡的笑意:“所以,一旦哪個人不在了,傷心的總是他身邊的人,他自己卻不知道?!?
我只覺得自心底牽扯起一絲疼痛,如果……不在了,傷心的,會是誰?
“覃醫(yī)生,我想殺掉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有著輕度失眠,多夢、易醒、難以入睡。但從醫(yī)院回來的那個晚上,卻足足睡了十個小時。
一場睡夢,半世人生。
“覃醫(yī)生,你開的那些藥果然湊效。”
“那是安眠藥,幫助你安穩(wěn)入睡,但不能多吃,這次就不開給你了?!瘪t(yī)生離開座位走去飲水機前倒水泡茶,順便替我倒了一杯。
“謝謝?!蔽医舆^杯子,看著里面的茶葉慢慢在水中舒展。
“你看起來比上次好多了。”他觀察了一下我的狀態(tài),滿意地笑笑,“之前我還有點擔心深度催眠會不會讓你有什么負面影響?!?
說到那次的深度催眠,我馬上來了精神。我所做的那場離奇詭異的夢,是否與之有關?
于是我將我的夢詳細地說了出來,他認真地聽著,先是詫異,再是疑惑,然后是嘖嘖驚嘆。
“夢大體來源于現(xiàn)實經(jīng)歷,有些意象經(jīng)過夢的偽裝呈現(xiàn),所以顯得脫離實際,但只要合理分析,還是能找到對應的原型。”覃醫(yī)生如是說,頓了頓,他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接著道,“你先說說看夢中的哪些情節(jié)直接來源現(xiàn)實?!?
夢中的經(jīng)歷實在過于深刻,我?guī)缀醪挥盟妓鞅隳芰⒖袒卮穑骸肮砉硎畾q時遇到的那場銀行搶劫,其實是龍玥的經(jīng)歷,她被子彈擦過眉心,九死一生,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每晚都做噩夢,在夢里夢見自己死去。”
“我和易翼、賈天真都是住校生,同一個宿舍,龍玥是后來搬進來的,那時候她就已經(jīng)有很嚴重的社交障礙,不敢獨自上街,不敢和班上的同學說話,和鬼鬼剛出現(xiàn)時的表現(xiàn)很像,陰沉、憂郁、無助、敏感?!?
覃醫(yī)生見我停了下來,于是插口問道:“你認為夢中的步允楚……符合你想成為的形象嗎?”
我沒想到他會這么問,下意識地不愿回答。
與我接觸過的人都知道,我和夢中的步允楚根本就是兩個人,她開朗活潑,愛笑愛鬧,披著滿身陽光,閃閃發(fā)亮。而我,從不擅長表達自己,對誰都一副冷淡模樣。
“步小姐?”
“是的,我希望自己可以更坦率更單純……更開心。”夢境比現(xiàn)實仁慈,即使爸爸媽媽都不在了,也不至于悲慘到被親叔叔霸占去所有遺產,就算沒有錢念書甚至無家可歸,也有易翼那樣的朋友給予關懷,所以夢中的步允楚可以繼續(xù)堅強樂觀,不怨恨,不悲傷,眼睛里沒有一絲陰影。
“夢是欲(咳咳)望的滿足,因為你潛意識里那樣希望,所以出現(xiàn)在夢中的步允楚便完全合符你的理想?!瘪t(yī)生的笑容驀然柔和幾分,眼中帶了點長輩對晚輩的關愛之色,“每個人都會在心里為自己設立一個完美形象,也正因如此,人才會不斷要求自己,完善自己。你沒有必要急著去成為那個理想中的人,靜下心來好好思考,在成為什么之前,自己該先做什么?!?
我捧著桌上的杯子,溫暖透過杯壁傳到掌心,微微發(fā)燙。
覃醫(yī)生說得對,夢滿足了我的渴求,我想要更了解龍玥,于是我在夢中成為了龍玥。我想殺掉自己,于是便以死者的形象出現(xiàn),并且看見死亡陰影籠罩著化身成理想形象的自己。
我太貪心,愿望有太多,張開雙手,什么都想抓住,什么都放不開,夢境卻一一讓我滿足。
我希望龍玥只看我一個人,只想我一個人,只依賴我一個人,甚至沒有我便不能生存。
她的世界只能是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而我,是她唯一的救世主。
那時候,她有社交障礙,幫助她一點點脫離孤獨的人,不是我,是賈天真。在她尚未能正常與人交流之前,我與她,根本毫無交集。
不單是她,就連相識多年的易翼,我們之間的相處,也多是一起沉默。夢里面與易翼那般嬉笑打鬧的人,在現(xiàn)實中從來不是我,也是賈天真。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若果自己也能像賈天真一樣可以隨意撒嬌胡鬧,終日瘋瘋癲癲,是不是就可以開心一點?
“在夢中變成另一個人是很普遍的事,也許在你還沒有發(fā)現(xiàn)的時候,潛意識已有所覺察,你心底深處也如龍玥一般寂寞無助,渴望被人關注,等待別人重視。而那個被渴望的對象,正是你自己?!?
我……?我希望被自己關注重視?
皺了皺眉,我困惑地看向覃醫(yī)生。
“步小姐不會是處女座的吧?對自己過分嚴苛,力求完美,一直在壓抑、隱忍的狀態(tài)下過日子,忽視內心的真正想法,所以才引起了潛意識的反抗,它以夢的方式告訴你,該適可而止了?!?
是這樣嗎?比起身體,精神更容易疲累,我也覺得自己已瀕臨崩潰邊緣,明明不想用那樣冰冷的態(tài)度對待身邊的人,但習慣一旦形成便根深蒂固,就像戴了十幾年的面具已經(jīng)不知不覺成為了皮膚的一部分,嬉笑怒罵不再由人。
“你是想說,我還有更灑脫的活法?”我冷笑,“我不知道要怎么去改變,除非像原遠那樣,徹頭徹尾換一個靈魂?!?
“這個情節(jié)該是夢的偽裝吧?”
“……嗯?!笨紤]再三,我只能點頭。那樣的經(jīng)歷太匪夷所思,就算我說確有其事,也沒人會相信。
然而,那卻是真的。雖然我沒有如鬼鬼那樣以靈體的角色參與整件事,但原遠已將前因后果一一說明,并且還有柳承之的見證。
她之所以冒險說出一切,為的不過是讓大家放心,那個像夜叉一樣恐怖的原遠已經(jīng)不在,她不是她,絕不會隨便傷害朋友。
她說的時候,我只當作故事來聽,不想潛意識卻是信的,并且分毫不差地在夢中完美再現(xiàn),竟是陪著她一起參與全程。
就連她是如何與易翼相識相知相愛,都仿佛歷歷在目,親臨其境。
別人的故事,我那般在意,所以才最終淪為配角,眼睜睜看著主角美滿幸福,還要從旁襯托。
他們憑什么志得意滿,而我卻背負著莫名其妙的憂傷,無休無止。
“夢中,鬼鬼只被步允楚和易翼所覺察,其余人一概看不見,這表明你把真正的自己埋藏得極深極隱蔽,不愿意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直到捷的出現(xiàn)?!?
“捷到底是誰?”這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地方,現(xiàn)實生活中,并沒有這么一號人。
覃醫(yī)生若有所思地曲起手指敲打著桌面,良久才道:“你提到過醒來的時候同居的朋友說曾遭百日青絞殺的小榕樹被移植走了。”
“捷是那棵小榕樹?”我不禁佩服他的奇思異想,“一棵榕樹竟成為了洞悉一切真相的智者?”
“難道你都沒有意識到嗎,越是接近夢醒的階段,你的意識越是警覺。也就是說,夢的前半部分,你是完全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由潛意識主宰夢境。但發(fā)展到后來,你開始在夢中思考,你的意識開始覺醒并參與其中,潛意識無法再主導一切,所以夢便開始變得脫離實際,以更多夸張的偽裝呈現(xiàn)。樓下的小榕樹是你最常見到的東西,而你的夢境需要一個‘智者’,所以意識便選擇了它?!?
“越到后面越脫離實際……所以才有了賈天真認識其他男孩,與甄珠陷入苦戀這種不符合現(xiàn)實的情節(jié)發(fā)生?”
“潛意識不可能無中生有,你仔細想想,難道現(xiàn)實中真的沒有相似的事情發(fā)生過?”
我緘默不語。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目光總追逐著一個身影,就像甄珠隱忍地暗戀著賈天真,我也一直抑制著自己的感情。
夢境的后來,賈天真認識了李明,現(xiàn)實的后來,易翼遇見了原遠。
三角關系,由來傷人。
一開始便沒有挑明的勇氣,到頭來輸?shù)庙樌沓烧隆?
那個人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或許其實我希望她能夠知道,所以夢中的甄珠才矛盾著猶豫著在暗中制造破壞,對賈天真苦苦相逼。
“我想……我大概明白潛意識要告訴我什么了?!彪m然曾經(jīng)喜歡過易翼,但在她與原遠變得曖昧后我便明智地選擇了放手,也是在那個時候,龍玥逐漸擺脫社交恐懼,我們開始有所交談。然后她在我因車禍右手骨折行動不便時受賈天真所托照顧我起居飲食,我感恩圖報在畢業(yè)后為她四處找尋工作,最后不知不覺間互生情愫,兩情相悅,水到渠成。
“我想殺掉的,是那個無法坦率內心感情的自己,她的存在成為我和戀人之間的阻礙,她總是讓我對自己的愛或她的愛產生懷疑,她使我嫉妒身邊所有獲得幸福的人,她硬逼著我筑起厚厚的堡壘,將任何人排斥在外,她只希望一個人呆在一個小小的世界里,躲避所有傷害……卻也推開所有關愛?!?
覃醫(yī)生離開座位繞過辦公臺走到我的身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殺掉她并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她受到傷害,你也不能幸免。所以,你要有接納她的勇氣與決心,她之所以被你討厭,是因為你從來不肯好好正視她?!?
“步小姐,人類是沒辦法在孤獨的時候愛上自己的,一個人沒辦法成為一個完整的世界。”
我怔怔地抬頭看他,這句話怎么那般似曾相識。
“那日所做的催眠,就是為了喚醒你潛意識的真正渴求,那番話我曾經(jīng)說過一次,我想你在那時便已經(jīng)聽進去了,所以夜里才做了這么一個夢?!?
“也許?!倍耸澜鐔幔咳绻覀儽舜硕伎s在自己的世界里,又要怎么相愛相守?
杯中的茶水已經(jīng)涼了,我起身告辭。
“我想我以后都不會再來了。”我說。
覃醫(yī)生微笑著點頭:“是啊,我也不希望你再來了。”
“再見。”
走到門邊,我再次回頭:“還有……謝謝?!?
開門進屋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她趴在放滿飯菜的餐桌上沉沉入睡。我換了拖鞋,放下手提袋走到她身邊,靜靜地欣賞她恬靜的睡臉。
“嗯……你回來了?”長長的睫毛慢慢掀起,她眨眨眼,高興地直起腰,向我挨近。
“嗯?!备┫律碜樱谒加铋g落下一吻,“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