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手術室的燈再次熄滅幾乎耗掉我所有耐性。
醫生從裡面走出來, 摘掉口罩,露出蒼白疲憊的臉,彷彿他纔是個病人。
“傷者已經搶救過來, 但身體非常虛弱, 暫時不允許探病。請問誰是她的家屬?”
通常醫生尋找家屬都沒什麼好事發生, 易翼毫不猶豫地一步上前, 緊張之情溢於言表, 她抓著醫生的手問:“她的親人已經全部移民國外,一時半刻趕不回來,我是她朋友, 有什麼事可以和我說。”
醫生看她一眼,也不多問, 淡淡地道:“傷者的眼球被利器損壞嚴重, 恐怕再也沒辦法看東西。”
易翼的臉色頓時變得比醫生的還白, 呆呆地點頭,表示知道。
護士推著急救車從手術室裡出來, 躺在上面的原遠毫無動靜,眼部纏著的厚厚白紗幾乎遮蓋了半張臉,只露出尖尖小小的下巴,有種說不出的可憐。
易翼表情麻木地轉動脖子目送原遠被推進不遠處的病房,久久沒有言語。
我看了看身旁的始作俑者, 她居然神情自若毫無愧疚, 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你不是有疑問嗎?還不趕快進去問個清楚明白?】捷發現我看她, 便也看了過來。
我與此人越是相處得久越是心生厭惡, 沒好氣道:【醫生說了不能探病。】
【哈, 醫生是對你說的麼?】捷硬拉著我走去病房,【她身子虛弱, 但靈魂一點都不虛弱,走吧。】
我被拽著走了兩步,氣憤地抽回手,冷冷地瞪她:【我自己會走。】
捷一愣,嘴脣扁了下來,幽怨地控訴:【小笨,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繞過她,徑自走進病房,卻聽得她在身後咯咯笑道:【小笨變得有個性了,我喜歡~】
這個人又再間歇性神經發作。
護士將傷者安置妥當便關門離去,我走到病牀邊,發現那具孱弱的身軀上竟覆蓋著一層極淡的紅光。
我只知道軍隊攻城略池會插上招展的軍旗宣示戰績,沒想過靈魂進駐□□後也會標明所有權。
我試著伸手觸碰那層紅光,手指驀然傳過一陣麻慄,彷彿觸電。
【這裡就是陰曹地府?】
陌生的聲音近在咫尺,不是捷發出的,而是來自病牀上半死不活的傷者。
我驚得後退一步,捷卻饒有興致地邁前一步,微微俯身看向紅靈。
【你弄錯了,這裡分明就是天堂,我和她都是天使。】
紅靈驚疑地問:【你們不是黑白無常?】
捷驚奇地問回去:【我們是牛頭馬臉,你居然看不出來?】
原遠的身軀依舊虛弱地沉睡,但那層覆在表面的紅光卻慢慢地形成“人”的形狀,與之虛實重疊。
我努力地看了許久,始終無法分辨清楚紅靈的容貌,只能憑聲音判斷出它是個女子。
【反正我已經死了,也不怕你們是真鬼還是在裝神弄鬼。】紅靈終於察覺出捷在玩弄她,聲音帶上了幾分冷意。
捷並不在意她的喜怒哀樂,繼續逗弄:【佛家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你以爲這輩子算是到頭了,卻沒想過那輩子又將開始了嗎?】
紅靈沉思片刻,問:【這世上真有輪迴?】
捷故作深沉地回答:【信則有,不信則無。】
紅靈自嘲般笑道:【我從來不信,但現在……】她頓了頓,語氣驀然變軟,【且不管你是誰,請帶我離開這裡。】
捷笑了起來:【離開這裡之後要到哪裡?你以爲你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
紅靈一時啞然,良久才用乞求的語氣道:【起碼到光亮一點的地方。】
我愕然地慢慢上前,張開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什麼意思?】紅靈警惕地問。
看來,她能夠看見我的動作。
【你覺得這裡很黑?】我不解地問,【那你怎麼能看得見我?】
紅靈淡淡地道:【你們不也看得見我?】
捷搖搖頭,擡起右臂指點江山:【這是牀,這是枕頭,那邊是窗口,再過去是房門,上面是天花板,角落處結著一張蜘蛛網……我們看得見你,因爲這裡並非漆黑一片。】
捷絕非善類,總喜歡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無法看清楚紅靈此刻的表情,但從她沉默的態度可以感受到她的震驚和哀傷。
然而,我卻突然聽到她的笑聲。
先是低沉的壓抑的淺笑,然後逐漸變得放肆與放狂。
【好,很好,非常好。】紅靈似乎受刺激過度,已經瘋癲。
捷有趣地看著她,跟著大笑:【好,很好,非常好!】
我無言地退到房門,實在不願與兩個瘋子關在一起。
笑聲過後,紅靈再次恨恨地開口:【我就知道,上天不會善待我。】
捷湊過去親暱地問:【哦?那你打算怎麼辦?】
紅靈不吭聲,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捷繼續道:【你知道什麼是輪迴嗎?】
紅靈依舊不出聲。
捷自顧自地接著說道:【不單止你變成另外一個人,這個世界也變成另一個世界。】
說得深奧了,怕她不理解,說得簡單了,怕她不明白,捷的輪迴之說,解釋得恰到好處,讓人驚歎。
【如果我不滿意這個世界,可否再輪迴一次?】紅靈突然開口,問題卻非常異想天開。
捷挑挑眉,笑道:【再一次?呵呵,就不知道你有沒有那個運氣,再輪迴一次依舊爲人。你也知道,上天從來沒有善待過你。】
紅靈再次沉默。
捷將我指使進來,卻又只是和紅靈聊一堆無關痛癢的話題,我滿腹疑惑,忍無可忍,決定親自盤問。
我學不會捷的故作親切,走到牀邊直接問道:【你是怎麼死的?】
捷在旁邊捂著嘴笑:【哎呀,人家初來乍到,你怎麼好提起人家的傷心事?】
人家最傷心的那件事都已經被她無關痛癢地一語帶過,我還有什麼是問不得的。
紅靈把頭轉向我,半晌纔開口:【自刎。】
捷皺著眉,發出【嘖嘖】之聲:【難怪你會以爲我們是黑白無常,你也知道糟蹋性命的人是要下地獄的?】
紅靈發出一聲苦笑:【情非得已,與其活得生不如死,不如干脆一死。】
捷指著她轉頭看向我道:【看,此乃性情中人,說出來的話多麼豪邁。】
我懶得理她,想繼續問下去,卻已經不知道該問什麼。
這個人……這條靈,來自風馬牛不相及的異界,怎麼想也不可能和步允楚或我扯上半點聯繫。但捷卻堅持說她切斷了我們之間的牽絆。
兩個人的牽絆如果足夠深刻,應該不會那樣輕易地一切就斷,我和她本就人鬼殊途,註定緣薄,該恨誰?怪誰?怨誰?
【請教姑娘芳名?】捷笑嘻嘻地問,卻更像是調戲。
【淨戈。】
【錯,是原遠。】捷神色一凜,認真地糾正。
【敢問姑娘芳齡?】下一刻,捷又涎著臉笑問。
【二八年華。】
【錯,是雙十年華。】捷無需過度便能直接變臉,【我說過,輪迴之後,你不再是你,請好好記住。】
輪到我不明白,將捷拖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捷嘆了口氣,在我額角上輕彈一下:【笨啊,你不是想知道步允楚怎麼會突然看不見你嗎?】
【這和你剛纔教她那些有什麼關係?】我惱怒地撫摸被彈的額角。
【唉,小笨,你怎麼可以笨得那麼可愛?】她撲過來抱著我用力蹭了蹭。
【有話好好說,別挨那麼近。】我連忙推開她的臉。
捷聽話地鬆手,回頭看向牀上的紅靈,笑問:【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我只覺得她莫名其妙,連我都尚且弄不懂,那個紅靈怎麼會懂?
【你是不是想讓我騙過身邊的人?】紅靈張口便答。
我愣。
【小笨,這下你明白了吧。】捷笑瞇瞇道。
我恨得牙癢癢,按捺著情緒逼出一句:【不明白。】
捷憋著笑,憋得五官變形:【是我高估了你的智商。】
我咬牙。
見我真的生氣了,她不敢再出言作弄,連忙擺出正經的模樣解釋:【淨戈的突然出現切斷了你和步允楚的牽絆,但問題卻不在淨戈身上。】
我終於有一點明白了。
淨戈的到來換走了原遠的靈魂,這纔是問題的關鍵。
【你是說……讓我和步允楚之間發生牽絆的……是原遠?】我小心翼翼地問。
捷點點頭:【所以,要先騙過易翼才能好好進行調查。】
我霎時間又茫然了。
【這和易翼有什麼關係?】
捷無奈地看著我嘆氣:【原遠爲了救她而受傷,你認爲她會丟下她不管嗎?】
而原遠本是精神病院的病人,無依無靠,易翼最有可能的報答方式便是以身相娶……?
最起碼也會做到不離不棄,悉心照顧。
【所以,淨戈小姐,你如果想在這個世界上活得衣食無憂,就必須和我們合作,騙過你的衣食父母。】捷笑得像只狡猾的狐貍,【我們的條件很簡單,只是想調查出原遠的過去。】
紅靈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
【我最喜歡和別人做交易,就這樣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