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交錯的道路猶如蛛網, 冷漠方正的水泥建筑鱗次櫛比,站在地下鐵的出口處,沒有熙攘的人流, 也聽不到一點吵雜之聲, 正午的陽光將高樓、綠樹、圍欄的影子都壓縮得極短, 她困惑地低頭看看腳下變形的黑影, 又抬頭看看我, 自唇角邊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吶,我做了一個噩夢。】
我驚訝地眨著眼睛,竟不知道夢中仍能做夢。
她懶散地邁開腳步, 順著筆直的街道漫不經心地往前走著,陽光有點刺眼, 她撐開雙手擋在眼前, 半瞇著雙眼, 烏漆的眸子里,有暖暖的光華流轉。
【在夢中的世界, 沒有你。】陽光在她的指縫間瀉漏下來,斑駁了她臉上的表情。
【我在夢里很不開心,總是遇到心煩又討厭的事情,但你卻不在,沒有人安慰我。】路邊的圍欄不知何故有一處缺口, 像是不久前發生了車禍造成的, 步允楚走了過去, 從缺口處側身而過, 走到馬路中間。
道路朝兩頭無限延伸著, 往后,看不到來路, 往前,望不到去路。
【因為你的夢里沒有我,所以……是個噩夢?】我一向很笨,就怕自己會錯意,表錯情。
【是啊,沒有你的世界,叫人想發瘋呢。】
那些不加修飾的字句像融融暖流般淌進心底,注滿心臟的每個角落,仿佛只要輕輕一捏,便會滿溢而出。
【你在夢里遇到了什么心煩的事?】我問。
【有點忘記了,夢境有點混亂和模糊,好像是和朋友吵架了吧,心里覺得很受傷。】她一邊說著,一邊不自覺地用腳尖踢了幾下柏油路面,揚起的小小沙塵籠在了鞋上,她蹲下來,用手拍打著鞋面。
我呆呆地看著她那一系列似曾相識的動作,說不出的奇妙感在心底蔓延。
【……為什么你會覺得那是個夢呢?】我也跟著蹲下來,注視著她黑亮晶瑩的眼睛。
她用摸過鞋面灰塵的手捏了捏我的臉頰,一副受不了的表情道:【拜托,不是我覺得那是個夢,而是它真的是個夢。】
我任由那只頑劣的手繼續□□我的臉,帶了點期待地說:【你怎么那么肯定它是夢?】
她笑了,問:【它不是夢是什么?】
【也許它是夢醒后的世界,而現在,才是在夢里。】我吞了口口水,在她狐疑的目光下慢慢地把話說完。
她收回了揉捏我臉頰的手,我可以想象得到自己有半邊臉臟兮兮的模樣,不過卻無心理會,只專注地留意著她的表情。
【怎么可能。】她果斷地一語否定。
【你不覺得現在這個世界很奇怪嗎?空蕩蕩的城市只有我們兩個,再沒有其他人。】
她抬眸看我,笑得有點古怪,她說:【誰說沒有?你看。】
我順著她抬臂的方向轉頭看去,只見一輛大貨車仿佛憑空出現般瞬間就到了我們面前,駕駛座上的司機像是看不到我們般以極快的車速沖我們氣勢洶洶地碾過來——
一連數天,步允楚和易翼沒有半句交談,盡管原遠已經在事后一再強調甄珠的確無辜,完全是她本人的大意和疏忽才造成了這場小小意外,但易翼卻執意責備甄珠保護不周,照看不力,怎么也拉不下臉來道歉。步允楚最恨死不悔改的人,無論上班下班,都對易翼再沒過好臉色。
賈天真實在無法忍受家里持續出現的低氣壓冷戰氣氛,最終以關愛寶寶健康成長為名義好說歹說才讓兩人勉強重歸于好。
“那么,你至少也該對甄珠說一聲抱歉。”步允楚認為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做錯了事就該道歉,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就已經教導。
易翼自知理虧,況且大家同在一個屋檐下,這樣僵持下去的確太沒意思,于是當了眾人的面,低聲下氣地向甄珠說了一句“對不起”。
賈天真立刻眉開眼笑地撥通了李明的電話,才接通就叫嚷道:“小明小明,今天晚上過來吃大餐啊!”
“……猜對了,真的有值得慶祝的事哦,步允楚和易翼破鏡重圓了~”
“……你笑什么?過來的時候記得買飲料喲。”
掛了電話,賈天真突然覺得背脊有種涼颼颼的感覺,轉頭便發現易翼正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她。
“你嘴角抽筋啊,要笑不笑的?”
“……以后你不用給原遠念童話故事了。”
“那要念什么?”
“成語故事,等一下就去書店買。”
“……”
晚上下了些雨,賈天真趴在窗臺上看街燈下密集的水滴淅淅瀝瀝地串成一道道細線,節奏輕快地敲擊著路面。
“風大,別靠在那里了。”李明在飯桌上被易翼灌了幾罐啤酒,依舊臉色不變,毫無醉意,并時刻留意著賈天真的舉動。
“我穿了很厚的衣服,不冷。”
“吹到頭也不好,小心頭疼。”李明走過去,不由分說地關上窗子,賈天真嘟起嘴巴嗔怪地瞪他一眼,最終還是乖乖地回到屋里坐著。
易翼笑看著兩人,打趣地道:“剛才我們叫你過來你都不聽,原來是在等著他開口。”
賈天真早被步允楚調笑慣了,剛開始時還會有點小難為情,但三五不時地被拿來戲謔,臉皮越磨越厚實,現在已然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她瞄了一眼正等著看自己發窘的易翼,故意露出一個甜膩的笑容,靠在李明懷里挑釁似的回道:
“我們就是恩愛,怎么樣,你妒忌啊?”
易翼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愣了愣才不屑地“切”了聲,將手覆到了原遠的手背上,反駁道:“干嘛要妒忌你,我沒有嗎?”
這兩人的關系雖然從未公開挑明,但平日從不避忌曖昧親密的動作和話語,大家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賈天真小孩心性,就像小時候和鄰居比誰的裙子更加好看一樣,看到易翼略為不服輸的眼神,不禁生出爭強好勝的心,當下用臉蹭了蹭李明的胳膊,繼續甜笑道:“你有是有,但名不正言不順,又不能結婚。”
步允楚攔阻不及,眼睜睜看著賈天真口沒遮攔地將別人的痛處戳個正著,不禁叫苦連天,想著等一下要如何安撫沖動易怒的易翼和安慰多愁善感(?)的原遠才好。
沒想到易翼非但沒有動氣,反而很平靜地開口道:“你們現在不也沒結婚?”
“但我們想什么時候結都可以啊,不像你們要跑到國外。”賈天真感到自己占了上風,不禁洋洋得意起來。
“既然說得你們結起來那么方便,何不干脆盡早把婚事辦了?”易翼指了指賈天真隆起的小肚子若有所思地道,“離預產期還有些時間,擺酒是不可能了,但可以先去注冊,那么寶寶出生后就有爸爸了。”
賈天真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笑道:“什么啊,突然換上那么認真的表情。”
“我是說真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且你們又情投意合,不是很順理成章的事嗎?”
“但、但小明還是學生呢。”
“下學期不是大四嗎,都要出來實習了,而且現在也已經到了法定年齡。”
“等等、等等,我們還是別開這種玩笑了。”賈天真雙手合十對著易翼拜了拜,露出求饒的表情。
“你覺得這事好笑?”易翼轉頭看向當事人之一的李明,他由始至終都沒什么表情地聽著兩人斗嘴,直到話題突兀地扯到自己身上時才稍微露出尷尬的神色。
“……當然不好笑,所以不能當做兒戲說辦就辦,要有計劃。”李明故作沉穩地答道,但雙手不自覺地抓緊沙發坐墊的小動作卻泄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那可以講一下你的計劃嗎?”易翼挑了挑眉,一副家長的姿態,不怒而威,看得李明心驚肉跳。
步允楚只是皺了皺眉,沒說什么,雖然對易翼強硬的態度不無微詞,但對于她所提出的問題,卻很是贊同。大家都希望賈天真可以有人依靠,寶寶可以有人照顧。
“我……”李明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孤軍作戰的狀態,此時此刻,四面楚歌,易翼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簡直就像要逼良為娼的老鴇,看得他心頭發慌。
賈天真不忍看到李明為難,更何況自己尚未有嫁人的打算,于是跺了跺腳佯裝不悅地對易翼道:“我們自己有計劃,你別瞎操心。”
“我只是好意提醒,寶寶快出生了,難道你要做單親媽媽?如果這個男人真的愛你,就應該給你承諾,有所承擔。”易翼說完后又意味深長地看向李明。
李明沉吟片刻,最后一咬牙,抬頭直視著易翼的眼睛,終是下定決心道:“我回去跟爸媽商量一下,決不會讓天真受委屈。”
易翼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贊賞地道:“好,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步允楚也歡喜地笑語:“小子,便宜你了,不用求婚就抱得美人歸。不過鉆戒還是不能少的哦。是吧,天真?”
賈天真從剛才開始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對步允楚的揶揄恍若未聞,直到李明擔心地握了握她的手,她才反應過來,茫然地看著他。
“想什么?”李明伸手摸摸她的腦袋笑問,“開心過頭了?”
賈天真這才有些臉紅地垂下頭,碎長的額發遮擋了她的表情,但能夠猜得出她必定是在害羞。
“我只是突然有種做夢的感覺,一切都不像真的……”賈天真小聲地道。
甄珠看了她一眼,黑眸幽幽翳翳,深如古井,沉若濃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