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甄鯊的死訊時我有點吃驚,甚至以為那是一個玩笑。
但步允楚沒有笑。
我們的重逢,對她而言是突如其來,是意想不到,是措手不及,就如同不久前那一霎急雨,在新月還來不及收斂華光之時匆匆來臨,打落滿校園的梧桐葉子,又在地面尚未濡濕之時猛然收住,僅在空氣間殘存一絲濕熱的水氣。
七月仲夏夜,人工湖里的荷花開得正盛,在雨霽云散后,借著一點柔和的月光,亭亭楚楚地顧影自憐。幽幽淡淡的香氣在風中氤氳開,滲透進融融夜色里。
第一眼看到步允楚時,我沒有馬上認出來。她顯然沒能躲過那場來勢洶洶的驟雨,黑長的發絲濕漉漉地糾結著,緊貼在她細長白皙的頸項后,米黃色的T恤上有著連接成片深淺不一的水跡,仿佛抽象圖案,包裹著她比五年前更纖瘦卻更成熟的身軀。
除了投影在額前的死亡氣息頑固如初外,她的確有了一點不同,清麗秀美的臉容依舊,卻清減不少,下巴明顯尖了細了,雙頰不見紅潤,青白里隱隱透出一點病態。眉目間已經褪去了昔日的青澀與童稚,取而代之的是勃發的英氣,黑眸里沒了那一貫明快的笑意,目光清泠如月色,在與我視線對上時顯出一點淡淡的訝異。
我呆愣地注視她許久,再三確認,不敢上前。
“你來的路上,有見到賈天真嗎?”她先開的口,問的卻是別人的事。澄澈明凈的聲音熟悉如故,輕易地撩動心弦。
我愕然,來不及領會她的話,音樂聲就在此時驀然響起。彼此均是一驚,她反應過來,慌忙從褲兜里掏出手機。
“怎么樣?你找到她了嗎?哦,那就好。……什么?那我現在就回去。”她簡短地說完后便掛斷了電話,目光再次與我相對上,從容中帶著一點疏離。
“我要回宿舍,甄珠忘記把鑰匙帶出來,現在被反鎖在門外?!?
我愣愣地點頭,等著她說下去,但她卻沒再說話,轉身急匆匆地離開。
樹影婆娑,隨風搖動著,地面上黑影綽綽,分不清那些是落葉,那些是虛像。
腦中預想過數十個不同的重逢畫面,每一個都讓我激動不已,但從沒料到實際再見時卻是這般平淡,就像在街上撞見舊日同學,寒暄幾句后便各走各路,各不相干。
直到此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五年的時光意味著什么,五年的距離代表著什么意義。
驚惶。
看著她的背影漸去漸遠,一顆心越墜越深。
瀕臨絕望之際,但見她驀然轉過頭來,神色困惑地望著我,緩緩地問出一句:“怎么了,還不走?”
頃刻,如同水草般瘋狂地纏繞在心的哀傷煙消云散,腳下生了風般輕快地邁開,一口氣沖到她身邊,只會傻傻地笑著,始終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
她的唇角勾了起來,扯出一抹淺淡的笑,如同荷花輕薄的清香熏染了整個長夜,她的笑靨,觸動肺腑,使我的世界在一夕間光亮溫暖。
“你怎么會知道我在這里念書?”她把黏在臉上的頭發撥開,不等我回答又接下去道,“對哦,你是靈體,當然知道。”
也許在她眼里,靈體就像電影小說里的鬼怪,法力無邊。
落葉滿地,明明是夏天,卻恍惚隱隱透出秋天的蒼涼。舉目四望,三兩學生踩著遍地殘葉往人工湖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對著滿池雨荷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嗯……】我有千言萬語想說,但卻不知道時間地點是否合適。
“怎么?”她轉過頭來,路燈淡橘色的光澤覆蓋在她蒼白的側臉上,很有老電影場景里的感覺。
【還是等走到沒有人的地方……】我自以為體貼地說著,卻不想她的目光瞬間變得不屑起來。
“我們聊我們的,為什么要顧慮其他人?”末了,她還重重地“切”了一聲。
迎面而來的一個戴眼鏡的學生神色怪異地看了步允楚一眼,然后低下頭步履匆忙地走開。
從沒見過她這樣近乎尖刻的表情,我不安地咬著下唇,不知道如何是好。
風吹得更大了些,空氣里全是濃郁的荷香。我仰起頭深深呼吸,但見墨藍的蒼穹云層裂開,月光如同倒瀉的水銀,鋪天蓋地,一時間竟似被這清輝湮沒般,窒息。
“啊嚏——”步允楚用力吸吸鼻子,抱緊了自己的雙臂。
【啊,著涼了。】我急忙要脫衣服,扣子解了一半,才發現身上也只一件單衫而已,于是又手忙腳亂地把扣子扣好。
身邊驀然有笑聲傳來,我困窘地抬了抬頭,果然見她前俯后仰地大笑著,一如當年那般肆無忌憚。
“幾年不見,你好像變得更呆了,真可愛?!彼χχ?,又打了個噴嚏,卻仍是笑著,那么快樂。
一瞬間,恍惚彼此的距離突然拉近,時光猶如潮退般倒流,此時,此地,站在我面前的依舊是那個愛鬧愛笑沒心沒肺的青蔥少女。而我立在層層疊疊的年輪深處,由始至終都不曾離去。
路過的同學紛紛朝她投去怪異的目光,滿面的驚詫,仿佛在看怪物。
我猶豫著該不該出口提醒,知道她也把這一切看在眼內,卻依舊毫無顧忌,旁若無人。
【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我忍不住問。
與其說是自我,不如說是放任,她的明目張膽分明是自暴自棄,看似目空一切不把旁人放在眼內卻又隱隱的透著放任自流的悲哀。
畢竟是五年的時間,月缺月盈終是同一輪月,但花開花落卻終不是同一株花。
她沒有馬上答話,靜下來后,又聽得夏蟬一聲聲地叫寂,也不知道它們是否真的懂得寂寞的含義,唧唧唧,寂寂寂,反反復復,都只這一個字,年復一年,世代不變。
回過神時,已經走到了學生公寓樓下,她轉過頭來,眼中流露出一絲哀傷。
心似被什么尖銳的東西狠刺了一下,疼痛得收縮。
“甄鯊死了。”
我以為自己聽錯,瞪大眼睛注視著她求證。
“上個月,有流氓混進學校向學生販賣麻藥,他當值時發現阻止,那流氓隨身帶著短刀,不小心就被捅傷了。”
【……殉職?!】我倒抽一口氣,捂住嘴巴。
步允楚望了我一眼,表情似笑非笑,眼中的哀傷逐漸地轉化為憤恨。
“那時候只是輕傷而已,賣禁藥的流氓被抓走,學校也表彰了他,本以為事情會就這樣過去,但上星期他下晚班,回家途中遭人攔截,是一大幫人,而且有備而來,都帶了西瓜刀……警察趕到時他已經沒救了。”
我打了個寒戰,只感到毛骨悚然。
不由自主地憶起臨死前看見的那方猩紅的天空,仿佛蒼穹泣血。
生命真是脆弱,說不定何時就歸結虛無,來時來得懵懂,去時去得無知,在這個繽紛盛世里兜兜轉轉,總想找著一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有人尋到了,有人覓不來,但終究誰都只是兩手空空地離開。
上天很公平。
“你回來了,真好?!?
踩著她的影子一步步拾級而上,突然聽到她如此喟嘆,心頭便是一陣電流竄過,麻栗過后,殘留下絲絲甜蜜。
她沒有問我為什么突然消失,也沒有問我為什么回來,也許在她心里認為,靈體就是如此飄忽,時隱時現。
在她需要我的時候,我能夠守在她身邊,真好。
穿過長長的走廊,轉角處的那間房,便是步允楚的宿舍。兩個重疊的身影已在門外等候多時,走廊上燈光暗淡,被拉長了的淡薄的影子在地上糾結不清。
聽到腳步聲抬頭張望的女生發色很淺,仿佛營養不良般呈現淺棕色,因為淋了雨,此刻正濕答答地結成一塊,還不斷地滴著水珠。她的衣服也被雨水沖刷成半透明,緊緊地貼著臃腫肥胖的身體,腹部的贅肉很明顯地微微折成兩下,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與步允楚一同走過去時,我才發現甄珠長高了不少,我的個頭只及她的雙下巴處。
目光轉向了甄珠背著的那個人身上,粗短的頭發,青白的臉色,深陷的臉頰,緊閉著的眼睛下一大片青黑的眼圈,我嚇了一條,差點以為那是一具死尸。
步允楚開了門開了燈,甄珠便背著賈天真急急地走進去。里面還算寬敞,一廳三房外帶浴室廁所,地面還鋪著瓷磚,怎么看也比當年和易翼同居的那間平房來得整潔舒服。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步允楚快步走到其中一個房間前,替甄珠把門拉開。
“圖書館前面的那塊草坪?!闭缰轭櫜簧蠐Q衣服,跑到浴室拿來手巾幫賈天真擦頭發。
步允楚從衣柜了取出干凈的衣服,遞到甄珠手邊,然后道:
“我先去洗個澡。”
甄珠無暇抬頭,只隨便地應了一聲。
我坐到地上,抱著膝蓋看甄珠溫柔小心地為賈天真脫掉濕透的衣服,然后換上干爽的睡衣。她每一個動作都非常專注細膩,仿佛賈天真是價值連城的珍品,一不小心便會弄碎。
我又再細細地打量了一遍床上昏睡的人,那張青白憔悴的臉和記憶中甜美可愛的容顏僅僅只是輪廓上有點相似,可憐風華正茂的雙十年華,卻頹廢蒼白如斯。
我離開得真是太久了,再回首,已人事全非。
甄珠將賈天真換下來的臟衣服和擦拭過身體的大毛巾都扔到地上,靜靜地坐在床沿呆呆地凝望著床上的人。
白嫩肥胖的手悄無聲息地往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孔靠去,指尖略微顫抖地撫摸上沉睡的臉,輕柔地描畫著那兩道彎彎的眉,緊閉的雙眼,小巧的鼻子,還有暗色的薄唇。
一聲幽幽的長嘆,在寂靜的房內飄蕩,散落成淡淡的惆悵。
浴室的門開了,步允楚走出來的時候仿佛全身上下都包裹著裊裊水霧。
“你也去洗個澡吧?!彼戳苏缰橐谎?,然后走進自己房間。
我連忙站起來,跟了過去。
這里的布置和賈天真的睡房一樣簡單,除了靠墻的那張單人床外,只一個大衣柜,還有一張寫字臺。莫名地讓人聯想起原遠所住的病房。
門關上后,我們相對無言了好一陣子,她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大紙箱,里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她翻了很久,最后滿意地挖出一個電吹風。
【嗯……這里就三個人住?】我明知故問。
她插上電源,調了調風的溫度,開始吹頭發。“呼呼”的噪音幾乎掩蓋了我發問的聲音。
“如你所見,就三個?!彼穆曇敉瑯硬铧c湮沒在風聲中。
【易翼住隔壁嗎?】
話才出口,她的臉色就變了,烏黑的瞳孔瞬間聚縮,握著風筒的手無意識地狠狠收緊,雪白的手背上青筋突突。
“不知道?!彼а狼旋X地道,“她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怎么會知道她的事情?!?
我愕然。
很多改變,都發生得突然,我來不及參與,成了徹底的局外人。
難怪從剛才開始我便感到尚有什么東西欠缺,原來是少了易翼,那個總是和步允楚形影不離的人。
【你們……吵架了?】心頭很不厚道地涌出幾絲驚喜,雖然在看到步允楚的臉色后知道不宜再問,但終是忍不住想去確認。
她關掉了電吹風。
房門被輕輕地敲響,然后傳來甄珠溫和的聲音:“等一下我煮宵夜,要吃嗎?”
步允楚隔著門板沉聲應道:“不了,謝謝?!?
我看了看掛鐘,已經十一點了,聽說過了九點鐘后就不該再吃東西。甄珠胖得有理。
“她是煮給賈天真吃的?!彼坪蹩创┝宋页芭南敕ǎ皆食_口解釋,“自從甄鯊去世后,賈天真一直不肯吃東西。”
【他們……】我知道他們不是純粹的兄妹,但也沒想過他們已經發展成了那種關系。
我又差點忘了,畢竟,已經五年。
“他們都快要結婚了?!辈皆食淹嬷姶碉L,目光有點茫然地看出窗外。
夜色正濃,那輪新月再次隱藏在云霧中。
——結婚?乍聽之下,感到這個詞語十分陌生,仿佛距離我的世界非常非常遙遠。
“賈天真懷了寶寶?!?
簡直是平地驚雷,我瞠目結舌,目瞪口呆。
“如果不是易翼這幫泯滅人性的畜生興風作浪,沒出生的寶寶就不會失去爸爸!”步允楚的目光如同鋒利的刀刃,暗藏殺機。
我瑟縮了一下,驚恐莫名。
易翼對付我的時候的確足夠殘忍,但卻怎么也想不到她對待朋友時也會那樣絕情地。
【易翼她……】盡管恨她入骨,卻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那般冷血的人。
步允楚冷哼一聲,淡淡地道:“是啊,你那時候不在。半年前,她為了繼承家業,退了學。”
繼承……家業?
“你還記得吧,她爸爸是□□老大。”
當然記得,她們相處的點滴時光,開心的,不開心的,我都記得。
所以?
販賣麻藥,伺機報復,繼承了家業的易翼,三者連成了因果。
“是她幫里的人做的?!辈皆食蛔忠活D地道,“那個販賣麻藥的人是她的堂哥,我認得。”
她重新打開電吹風,撥弄著滿頭濕發。
一旦反目,她們便不再是朋友,便什么都不是。
而我,在這個時候,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