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遠厭倦了終日困在房間的日子, 她在院子里找到一處舒適的棲身地,那是夾在兩棵大榕樹間的角落,瘋長的芒草足有半人之高, 不知為何管家沒有修剪, 青青黃黃一大片, 正好遮擋著原遠閑適安睡的身影。
仲夏時節的蟬鳴一聲聲急促嘹亮, 熾熱的陽光似乎要將樹皮烤焦, 鼻端縈繞不散木葉的芬芳。
零星的日光穿透濃密的雜草撒進角落,斑斑點點猶如螢火。原遠寫意地側躺著,纖瘦的身軀包裹在寬松的睡裙里, 衣不稱體,更顯嬌小。柔軟的黑發略微凌亂地覆蓋在那張蒼白清減的臉上, 眼部的紗布已經在前不久拆掉, 還記得當時醫生不無遺憾地嘆息:若果傷口再偏幾分, 也許還可以挽回……
流云在長空輕慢舒卷,一層層涌過, 擋了日照,角落里細碎的日光便忽現忽滅。
【凈戈,人生苦短,你就這樣浪費時間?!课野庵割^數時日消逝,自出院到現在, 已有一個多月。
【小笨姑娘, 你可知現在情況微妙, 一切皆無法預料, 唯今能做的, 只有等待?!吭h依舊愜意地躺著,也不回頭看我, 語調慵懶拖沓,仿佛下一秒便會入睡。
等待,最是無奈絕望的詞語,無邊無際沒有盡頭,被動地由著宿命的□□旋轉到不可預知的定點。
想著易翼說過,父親過世后便能空出時間回家,可以靜靜地看那兩本專題研究資料,將拖了幾個月的畢業論文寫完。說那些話的時候,不過一個禮拜前,然而,在她陪伴原遠到醫院拆線后,便沒再出現。
【如果她就這樣置你不顧……】不安的情緒反反復復出現,我信不過那人,認定了她是寡情薄幸的負心漢,會對原遠始亂終棄。
【不會?!吭h懶洋洋地開口,看似不緊不慢的態度,語氣卻非常篤定。
我微微驚愕,她們兩人真正相處的時日不多,沒想過原遠竟會那么輕易信任別人。
【凈戈,人心險惡,你不能把每個人都當成好人。】
【我沒說她是好人。】
【但你卻對她那么信任?!?
【說不上信任,只不過是看透了那個人。】原遠翻過身來,唇角緩緩勾起一抹閑散的笑。
我瞪大雙眼,不明白她何來如此自信。
【易翼太單純,要摸透她的性子又不難】原遠彎下眉眼,笑我大驚小怪。
她的眼球被刀子傷得嚴重,視覺神經已經壞死,睜開眼的時候很是駭人,也許她自己也知道,所以拆線之后一直都刻意閉著雙眼,避免張開。
【易翼單純?!】我擺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大驚小怪給她看。
【嗯哼。】原遠維持著輕松的微笑,平靜地點頭。
【凈戈,你被她騙了!】我激動得想扶著她的肩膀死命搖晃,晃掉她臉上那派從容淡定的淺笑。
然而身后卻驀然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節奏分明地踩著草坪一步步接近,白日風大,刮落不少枝葉,踏在上面,發出細微的“簌簌”聲,每一下都清晰地掃過心頭。
自榕樹垂吊而下的根須往同一個方向翻起搖擺,干燥溫熱的大風撞得萋萋荒草相互摩挲著發出“沙沙”的低吟,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兩棵榕樹間,絲毫沒有猶豫,撥開那一片青黃,探身而入。
輕薄的云絮在這一刻四散流動,明晃晃的陽光無遮無掩地傾瀉而下,落在那個纖秀的身影后面。
因為背光,看不清易翼臉上的表情。
原遠茫然地抬頭,穿過層疊的枝葉而變得斑駁的陽光便落在了輕顫的羽睫上,柔順的頭發絲絲縷縷翻起,被染成淡淡的栗色。下一刻,她似有感應般對來人露出了一抹清淺的笑。
易翼怔忪了一下,良久才伸長手臂小心翼翼地碰觸原遠垂放在草叢中的手,那樣謹慎的動作,仿佛在擔心對方會一碰便碎。
“原遠?”
“嗯?”
交疊在一起的手,隱掩在密密青青的雜草里。
“我們要走了。”易翼將她拉起來,撥開她臉上的絲發。
原遠一臉順從,什么都沒有問。
兩個人手拉著手,一前一后地走出院子,那些易翼說不出品種的艷麗芍藥一朵朵開至酴釄,粉的紫的花瓣支離破碎地舒綻,在風中顫巍巍地招展。
同樣是黑色的轎車,卻并非易翼慣常乘坐的那輛,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待原遠坐進車廂后便轉身打量著她,目光中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之前看你一副緊張的樣子,還以為是來接情夫?!迸影l動引擎時不忘以嘲弄的語氣調侃一下易翼。
“都說了不是。”難得女暴君被人調笑也不發作,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仿佛終于放下心頭大石般斜靠在車座上,長長吐一口氣。
車子開得很穩,速度卻飚得極猛,一路上超越了無數輛車,風馳電掣,勇往直前,快意淋漓。
下車的時候,易翼扶著車門走出去,身子晃了晃,嘴唇有點發白。
“你開車那么辣,難怪那個破警察每天都上下班接送?!?
貌美女子從車里鉆出來,瞇起雙眸環視四周,最后笑笑道:“你的意思是說我不夠乖嗎?但像她那么乖,你不也是十萬個不放心?”
原遠還坐在車里,仿佛沒有聽見她們的對話,表情淡然。
“忒彌斯小姐,我們已經到了?!泵裁琅永_車門,彎下腰笑吟吟地看著原遠。
原遠依舊不動聲色地坐著,因為閉著雙眼,很容易被人誤以為她正在沉睡。
貌美女子回頭望向易翼,笑容慢慢加深。
“看來我不夠討人喜歡呢?!?
易翼迎上她的視線,無奈地低語一句:“別鬧了。”然后上前走到車門邊,彎下腰對原遠道:“她是我朋友,歐陽,總愛說不高明的笑話。”
歐陽挑挑眉,倚在車邊,僅用眼角輕慢地瞥向易翼:“那是因為你沒有幽默感。”語畢,轉頭笑望著原遠尋求應同,“對吧,步小姐?”
原遠一愣,疑惑地張了張嘴,卻沒說什么。
易翼同樣呆了呆,隨即捂著額頭無力地道:“歐陽,你猜錯了,她不是……”
歐陽愕然,似乎有點不信,指指原遠再問:“不是步允楚嗎?那你干嘛對她如此上心?”
易翼瞪了歐陽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吐了口氣,轉而對原遠暖聲道:“來,下車吧,帶你去個地方?!?
怔怔地目視著那三人的背影進入一棟住宅樓,我久久無法回神。
那個人的名字,單是聽到,便足以讓我痛徹心扉。
克制得辛苦,才勉強不去思念,與那個人的點滴回憶,是帶刺的玫瑰,甜美艷麗,魅惑誘人,但稍微碰觸,便會被扎得遍體鱗傷。
為什么喜歡一個人,會是那般的痛苦絕望?
……早知如此,不如不愛。
身體麻木地自行邁步,往那棟住宅樓走去,有點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下意識地朝原遠的方向跟去。
“這地方不錯吧?”歐陽開了門,比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易翼和原遠進去。
光線充足的一房一廳,家具齊全,收拾得干凈整潔。
“日常用品大多齊備,缺什么的話可以到樓下附近的超市購買?!睔W陽將鑰匙遞到易翼面前,唇角習慣性地揚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喏,鑰匙只有一把,沒有另配,你放心地金屋藏嬌吧?!?
易翼接過鑰匙,交到原遠手上。
“以后,你住在這里?!?
原遠始終沉默著,不發一言,手指輕輕地捏了捏那條泛著金屬光澤的冷硬鑰匙。
“那么,這里沒我的事了,走啦?!睔W陽瀟灑地轉身離開屋子,并順手將門帶上。
陽光透過窗子平鋪在粉藍色的地磚上,折射出一層朦朧的光芒,仿若無波的湖面,平靜、深邃。
陌生的地方,空氣里似乎還藏匿著舊主人的氣息,一切都讓人不安和疑惑。
易翼神色復雜地緩慢地掃視著屋內的擺設布置,良久才開口道:“這里雖然小了點,但比在大宅子里安全。”
原遠像是想到了什么,滿臉了然的表情。
“剛才那個人,表面上是富商千金,背地里也從事不法勾當。”易翼突然提起歐陽,目地似是為了安慰原遠,“有她站在我這邊,叔伯們絕對不敢輕舉妄動,但仍有些不知死活的家伙不得不防,所以搬來這里,只是以防萬一?!?
原遠安靜地聽著,不作任何反應。
“我想,你很快就能重新適應?!币滓砟曋h那張蒼白無色的臉,那派沉靜如水的表情,那秀美細長的眉目隱約透著淡淡的散漫,仿佛對任何事物都毫不在意,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放在心上。
原遠是這么個無欲無求超然物外的人嗎?
從何時開始?
易翼迷惑了,眉頭不自覺地蹙起,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忍不住將她重新細細審視。
和說出喜歡牡丹的女子全不一樣,雖然那話是極平淡的,語調甚至毫不上揚,但就是令人產生不可一世的驕傲張狂的感覺。
同樣的一個人,怎會表現出如此迥異的氣質?
“原遠,真不了解你。”易翼無聲地笑笑,手指不自覺地撫摸上她輕閉的雙眼,盈盈顫動的睫毛仿佛瘙癢了敏感的指腹,易翼觸電般收回了手。
“為什么你能這么坦然平靜?”易翼的臉上露出迷惘之色,“真的……不再怪我了?”
【小笨姑娘,莫非我和她原本是仇敵?】凈戈維持著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深深地疑惑著。
【她利用過原遠,害她變成植物人……反正差點把她害死?!课蚁肫饍舾瓴⒉恢乐参锶耸鞘裁慈?,唯有換一種說法。
原遠點點頭,不知道是回應我還是回應易翼,唇角微微勾起,笑容云淡風輕。
“沒有什么是放不下的,過去了便都是往事?!?
【凈戈姑娘,你真放得開?!课遗宸f分。
【過獎過獎,反正她之前害的又不是我。】凈戈完全置身事外地笑看風云。
易翼意外地沒有因為原遠的豁達而放松,反而皺緊雙眉,加倍地痛苦。
【她果然不是正常人,你都原諒她了,她還露出這么罪孽深重的表情?!课胰滩蛔∞陕湟痪?,明知道原遠目不能視,她還做戲給誰看?
【嗯?】凈戈的神色驀然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些什么。
“如果真的不想我怪你,最好還是什么都別告訴我。”原遠淡淡地說。
易翼一怔,驚疑不定地看向對方。
【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
【你猜,她會不會說?】凈戈不答反問。
【說什么?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說?】我如墜云里霧里。
【我想她會,一定會說?!績舾旰V定地道。
【啊?】我看看原遠,又看看易翼,一個泰然自若,一個心神不寧。
從窗外爬進屋里的陽光可以照出空氣里舞動的塵埃,一粒粒躁動地跳躍著,仿若易翼此刻焦躁的情緒。
“你已經猜到了,對不對?”易翼苦笑著開口,“之前你質問我的時候我沒有給你答案,拖到現在……已經不想隱瞞?!?
我瞪大眼睛聽著,竟不知道凈戈有著如此敏銳的洞察力,單憑我的一句【罪孽深重】便猜到易翼隱晦的心事。
“原遠,是的,你猜對了,當年搶劫銀行一案,是我老爸策劃的,那些搶匪都是犧牲品,包括你爸爸在內。”